第二部第十二篇
我回到里屋,伍壹已经缩进了被窝,娟儿坐在床边玩手机。是的,那是我的诺基亚768,如今有了新的主人,看得出它的新主人对它宠爱有加,这么久不见,依然泛出亮亮的黄色光泽。“处理完了?”伍壹问我,我点了点头,娟儿抬起头来瞪着我,迅速把玩具手机藏在身后,眼神里装满不信任。伍壹笑了笑,嘴唇有点发白,“娟儿,”她说,“江叔叔不是坏人,这手机是他送的呢。” “我不信。”娟儿嘟起了嘴,双手倔强地背过去,似乎生怕我抢走她心爱的玩具。 “唉……”伍壹苦笑着摇了摇头,“娟儿,自己去外面玩一会儿,我要和江叔叔说点事情。” “那,你还疼吗?”娟儿问。 “不疼了,乖。” 娟儿很听话,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我冲她努了努嘴,说我招她惹她了?怎么跟仇人似的?伍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刚才她跟我说你一看就不象好人。“哦?”我笑了,“你也觉得我是坏人?”伍壹坚定地点了点头,“你当然是坏人,虽然你是坏人里的好人,但终归还是个坏人。” “有多坏?” “嗯,比如……”伍壹想了想,“你这鳖仔子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人家在里面疼得死去活来,你倒好,把门一摔就当什么也听不见了。这都不算,人家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买点吃的来补补,那么多血……” “明白了,”我起身,“啥也不说了。” “回来,”伍壹在身后喊,“我逗你玩的……” 我径自出门,把伍壹的喊声关在屋里。我摸了摸自己的兜,准确地说是两个裤兜再加上茄克的三个口袋,总共翻出来五元钱——一张两元,三张一元,捏在手里皱巴巴的,这时我才想起出门时忘了带钱包,那里面起码能有个五几十元。真要命,我走了好远才找着一部公用电话,给我们宿舍楼打了个电话,该死的学校,每栋宿舍楼才装一部电话。接电话的是那守门的老头,我报了自己的寝室号,老头把电话一搁便上楼了,隔了几分钟,他操起了话筒,“喂,那个寝室没人。”我说麻烦你找一下隔壁寝室的,姓尤,老头骂骂咧咧了一通,无非是害得他这么大把年纪还得跑上跑下之类,然后又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满嘴牢骚地说姓啥的都不在,寝室里也没人。 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这个电话花去八毛钱,除去必须留着的一元车钱,能动用的资金仅剩下三块二。三块二能做什么?能吃碗炒粉,还略有盈余,但我总不至于给伍壹端碗炒粉回去吧。买听可乐?这不有病么。 这时已是黄昏,伍壹家附近实在没什么可买的,当然,也有奶粉麦片之类,缀满灰尘摆在一家破落小店的橱窗里,柜台前是一个老得没牙的老太婆,即便这样,那些东西也没一样是我买得起的。 我心情沮丧,双手插进裤袋里漫无目的地瞎逛,周围的景致很糟糕,到处都灰扑扑,就连过路的人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包括我。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包括向自己的姑姑伸手,那当然没有问题,但想到她老人家正在家里服侍自己的重病老伴,正是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哪里开得了这口。 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一个卖水果的,看样子已经收了摊,他推了个板车,一脸疲惫地赶路。我叫住他,上前一瞅,板车里只剩下一小堆模样差劲的青皮苹果,以及半拉香蕉,虽然没卖出去,但也不至于烂得发黑。我和他讨价还价半天,终于说服他把东西全部处理给我,就那堆东西,装在袋里轻飘飘的,水果贩子还唉声叹气连说是跳楼价,我白他一眼,说这年头谁不想跳楼?连我都想跳楼了。男人没有吭气,嘿嘿地笑了笑,伸出手接过我递来的三块钱,粗糙的手指上满是老茧,指甲漆黑。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很难受,我拎着那一小袋苹果香蕉,仍觉得底气不足……把自己的内裤拿给我穿的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婊子”…… “你愿意当狼还是当狗?”……各种芜杂的思绪困扰着我,让我心神不宁,差点被后面急速驶过的桑塔纳撞上,司机摇下车窗恶狠狠地问候了我的家人,如果换作平时,我早就把手里的苹果当手雷扔了过去,但如今,我却有些舍不得了。 快回到伍壹家的时候我有了个发现,那是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围墙不高,竹子围成一圈的篱笆里好象还种着菜。院落里有个鸡窝,鸡窝边有几只鸡“咯咯”地无病呻吟着。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无病呻吟,秦老六在校报记者团那阵整天酸不啦叽地念他的原创小诗,诗里充斥了“啊……”、“美丽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之类,我每每骂之、嘲之、挖苦之、拿涮碗水泼之,有一次还差点干了一架。如今连鸡们也开始无病呻吟了,我想,它该死,啊……美丽的鸡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肯定不会想到被我偷来吃啊。 我高中那年因为担心考不上大学而离家出走,流落到一位家住农村的中学同学家里,那个皮肤黝黑早已辍学的哥们儿收留了我,偷了他爹的烟给我抽,还偷了同村人的鸡与我分吃。那是很肥的一只母鸡,我们找了个无人地方弄死了它,拨了毛连内脏都没掏便穿在洗净的鱼叉上,生了堆火烤了吃,没有任何佐料,味道却很香,我到现在都记得,尽管我因此连着拉了一个礼拜的稀。 天已黑,我很快便付诸了行动。该户人家似乎正热火朝天地就餐,里屋传来一片大吃大喝之声,院里没人。我屏住呼吸翻过围墙,蹑手蹑脚逼近鸡舍,有鸡反抗,有鸡就擒。我给那只倒霉的鸡上了个反手铐,拎住它的翅膀就跑。鸡拼命地扑腾,徒劳的,眼看我胜利在望,半路杀出的一条大黑狗夺去了我的果实,还差点在我屁股上来上一口。我心里一慌,差点栽个趔趄,鸡趁机腾空而去,我本能地伸出手一挡,袋子旋即被狗咬被,原本只有半拉的香蕉,如今只剩四分之一拉。 我翻墙而逃,那畜牲狂吠不止,有人开门探出脑袋,我赶紧找个黑暗的角落隐藏。主人喝斥住狗,然后回了屋。这狗倒好,没有享用地上那几根香蕉,却跑到鸡舍做安抚工作去了。妈的,我恨恨地骂,没想到狗与鸡也有感情。骂过之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知道是在骂狗,还是在骂我自己。 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香蕉。我无比沮丧地回到伍壹家,手里是那个烂却的塑料袋,我瞧了瞧袋里,还有八只苹果,五根香蕉。我硬着头皮进了屋,伍壹仍躺在床上,见我进门她连忙坐了起来,连声道你这个憨货,跟你说着玩的,你还当了真。 我红了脸,把苹果和香蕉搁在她床头,她笑了笑,把娟儿叫了进来,吩咐道娟儿快去洗苹果,江叔叔给咱们买了水果。娟儿瞟了我一眼,捧了三个苹果转过身,伍壹叫住她,剥开一只香蕉,喂进娟儿嘴里,她说娟儿乖,娟儿最喜欢吃的水果是什么呀? “香蕉。”娟儿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个名词,说完后,她冲我笑了笑。 伍壹拍了拍她的脸蛋,然后把剩下的半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望着我笑。“谢谢你,鳖仔子。”伍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