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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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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宝宝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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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2:5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1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
    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
    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
    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
    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
    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
    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
    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
    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
    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
    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
    父亲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
    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
    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
    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
    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
    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
    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
    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
    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
    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
    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
    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
    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
    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
    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
    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
    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
    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
    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辛医生,不然的话你恐怕这会儿还苏醒不了。他守了
    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块给你降温。你烧得跟火炭一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我总是欠他?
    我说,谢谢你,辛医生。我只能这么说。
    他说,不用谢。就是药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后他转向你们的父亲,
    说,首长,这些天请你多关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体很虚弱,带着病,休息不
    好,会引起肺炎发作的。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儿,继续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来看我的同志。我的身体依然很虚
    弱,只能坐着。我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
    所有的人走尽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出了声。眼
    泪湿透了被褥,冰凉冰凉的。
    你们的父亲送了客人回来,见我哭成那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
    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样结婚委屈了你,可现在只有这个条
    件嘛。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哭。
    我的哭声终于让他心烦了,他有些严厉地说,你是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这么脆
    弱?
    这句话让我收住了眼泪。但我还是倔强地坐在那儿,不动。
    你们的父亲去铺床,吃惊地发现我的被子只是一个空被单。他说你的棉絮呢?
    这么薄怎么能盖?我不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没好气地大声说,棉絮早被我扯出
    来用了。见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说我们女同志都这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就是这么过的冬天?你就
    是这么过的雪山?他丢下被子走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进怀
    里,抱得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别伤心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保证不欺负你。
    我心里的那堵墙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苏队长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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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2:55 | 只看该作者
2
   
    坦率地说,我和你们父亲没有什么新婚之夜,因为那一夜我们即使住到了一起,
    我的身体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不止是那一夜,接连几天我都起不了床,像个病
    人。你们的父亲尽管睡在我身边,却从来没有碰过我,他只是在夜里不断地起来为
    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为止。
    我的心里对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当我们终于度过了新婚之夜后,彼此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坐起来,
    赶紧披上衣服,并用被子裹住自己。我还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裸露自己。我用手摸了
    摸自己的脸颊,那儿有些疼。他说怎么啦?我说你的胡子真扎。他摸了一把自己的
    胡子,笑笑说,好,我保证从今以后,每天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对面,抽着烟看我。没有灯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从那个不能叫
    窗户的小洞里照了进来。我说,小冯告诉我你的肚子上有枪伤,好了吗?他说早就
    好了。我说我看看行吗?他就扭过腰身,往月光那儿凑了凑。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枪伤,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眼里,有枪伤的男人才英勇。
    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觉,好让自己能够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抚摸一下,但没好意思。我说
    怎么会打到这儿?他说打到这儿是幸运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照
    顾你。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替我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个样子,真把
    我吓得够呛。我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
    我的眼圈红了。我别过脸去,说,以后我叫你什么?也像他们那样叫1号吗?
    他说那怎么行?你应该叫我哥。他又说,不过,有同志在场的时候你别叫,叫
    老欧。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答应了。
    但几十年了,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我从来没叫过他哥,一次也没有。我叫不
    出口。只是叫他老欧。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新婚之夜的那次对话,只成为一次情
    感表达。
    第二天早上,当我几天来第一次走出那间屋子时,我看见了久违的太阳,我有
    一种新生的感觉。在我看见太阳的同时,我看见了辛医生。他背着医药箱走过来。
    他说,你好,白雪梅同志。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
    我毫无思想准备,尽管我知道我还会碰到他,甚至是经常碰到他,但我还是对
    他的出现感到突然,特别是在和你们的父亲真正成为夫妻之后。我镇静了一下说,
    你好。辛医生。
    但我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勇气。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很怕冷似
    的。
    他的手没了支撑,垂落下去。
    我想我们之间终于了结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
    我们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握手了。
    我们站在那儿说话,眼神却互相逃避着。他问我其他同志的情况,我一一告诉
    他。但我什么也没问他。原来没见面时,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调走之后不给我写信。
    但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没有问。
    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背着药箱走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仅是全团官兵的医生,他还是
    驻地藏民们的好门巴。他的塞满了每一天每一分钟的忙碌,使他无暇多愁善感,即
    使有,他也让工作把它化解了──这是我揣测的。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里难受得
    像有把刀在搅。但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我已经结婚了,我已经有丈夫了。
    你们的父亲自我们结婚后,心情一直很好,脸上总是晴朗着。王政委开玩笑说
    他年轻了10岁,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他也只是乐。他对所有的玩笑都不恼,只是
    乐。
    没过几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师里开会。
    我一听说他要离开几天,心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高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
    呆几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们的父亲很不放心,一再嘱咐我这个那个。比如
    要逐渐开始锻炼了,不然下一步进军,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比如要多读书,加强学
    习。他给我规定了一些书目,就像你们小时候我给你们布置作业那样。还要我写心
    得笔记。
    其实你们的父亲并不是细心的人,他对我就像对下属一样严格要求。当然也关
    心,但那是同志式的关心。他不太关注我的内心,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以为我还
    是那个在甘孜时见到的年轻女兵,无忧无虑。
    回想起来,从一开始,你们的父亲就把我当成了孩子。而我,对他的照顾和顺
    从多于爱和理解。
    他走了。头两天我真的很轻松。我自己看书,想心事。有时候一个人走出去,
    走到树林那儿,在小冯的衣冠冢前站一会儿。奇怪的是我没再哭了。
    5月的高原,虽然没有绿树成荫,没有鲜花满地,却也是春意浓浓。在嘎玛那个
    地方,山坡上,河沟旁到处长满了绿绿的野草,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的田野
    上,青稞碧绿。天空中还有许多小鸟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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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2:56 | 只看该作者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到那片树林里去,看看小冯,看看树,看看鸟。每每听见
    小鸟欢快的叫声,我就感觉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这些
    小鸟去了哪儿?它们还会欢快地叫吗?我忽然想,小冯,还有刘毓蓉管理员他们,
    说不定也都变成了鸟呢。
    在那个树林里,我认识了好几种高原上特别的鸟,有雪鸽,雀鹰,藏雪鸡,灰
    背隼,还有红头灰雀。它们生机勃勃,婉转啼鸣,嗓音和我一样的好。它们对人毫
    无警惕,有时我站在那儿,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肩膀上,头上,在那儿搔搔痒挠挠头,
    作短暂的小憩。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黑鹇的小鸟,它有着黑色的金属般的光泽,拖
    着长长的尾巴。有一只黑鹇几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现在树林里,我之所以
    能够认识它,是因为它的长长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现一抹红,好像小姑娘在发辫上
    结了个红绸。
    这只黑鹇让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群叩长头的姑娘,那个发
    髻上插着小红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她们都还好吗?
    有一个黄昏我站在那儿时,辛医生走了过来。大概他刚刚从外面出诊回来,他
    的肩上还背着药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他说了一番话,一番让我得到
    解脱的话,这种解脱应该是一种双重的解脱。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绝形成的,
    正如命运不能靠拒绝摆脱。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却是
    以必须的方式存在。无论是何种方式,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命运
    中的苦难,并且努力战胜它。一个人可以拒绝许多东西,荣誉、地位、金钱、享受,
    甚至爱情,但他不能拒绝苦难。苦难是无可选择的。既然无可选择,就让我们心平
    气和地面对吧。
    他的话让我惊诧,让我感动,让我刻骨铭心。他让我明白了,这世上有许多事
    情比个人的感情更为重要,更为神圣。我一下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种解
    脱的感觉。我望着他,第一次那么坦诚地望着他,我说谢谢你,辛医生。
    我走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开始心平气和地等你的父亲。像一个妻子那样。
    许多天过去了,你们的父亲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忧起来。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
    巴山,那夺走小冯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马上就打开门看天,我害怕
    暴风雪骤然降临,害怕远处那个山顶上积起黑色的云团。还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们的父亲仍没有回来,已远远超过原来所说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渐渐靠近你们的父亲。
    我又一次梦见了你们父亲。但这一次,除了一种难受的、压抑的、焦虑的感觉
    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节和细节了。我只能确定那不是一个好梦,否则我不会在梦
    中,在那样寒冷的小屋子里出一身大汗。
    当我从那个梦中醒来时,心里感到担忧和害怕。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几点
    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忆梦中的场景,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觉得
    难过。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的梦有什么预兆。如果灾难──生离死别的灾难再次
    落到我的头上,我还能承受吗?管理员、刘毓蓉、小冯,一张张亲切的让我心碎的
    面庞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我被恐惧和难过淹没了,以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应答。后来敲门的声
    音大了些,我听清楚了。我问,是谁?门外的声音说,是我。欧战军。我连忙爬起
    来,搬开那个顶门的杠子。
    一股寒风裹着你们的父亲卷入屋内。
    我傻在那儿。
    你们父亲说,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我点起马灯,在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我等的人时,浑身松软下
    来,一种喜悦和幸福顿时漫过心间。我想太好了,原来那一切可怕的都是梦,厄运
    并没有落到我的头上,他又回到我身边了。我是多么幸运呀。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发呆?我掩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夜里回来。尽管
    我是如此地惦记他,但我不习惯表达这样的感情。你们的父亲说,本来是该明天回
    来的,但我不想再耽搁,就连夜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连夜回来的。
    你们的父亲一边说,一边脱掉皮大衣,走过来把我拥进怀里。我的身体像一个
    水雾饱满的云团,在他碰到的一瞬间全部化成了水。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
    他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踏实,像拥有整个世界一样的踏实。
    你们的父亲察觉了,他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说话。
    他说别哭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队长调到我们团了。
    我马上笑了起来,说,是真的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真的,她和我们一起过来了。
    我和苏队长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就像是许多年没见了似的。其实我们分开还
    不到一个月。我叫了一声苏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队长毕竟比我坚强,她拍拍我的背说,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我会好好照顾
    你的。
    等我们坐下来说话时,我发现苏队长的面容更加憔悴了,一种深深的忧伤弥漫
    在她的两只深陷的眼窝中。
    我忽然想起我们分手时,她说已经让人去甘孜找虎子了。
    我说苏队长,有虎子的消息吗?
    一直面带笑容的苏队长,突然之间笑容就消失了。她忧愁地说,没有。去甘孜
    的同志带回来消息说,我们走后,张妈病故了。拉姆带着孩子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我愣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安慰她说,拉姆是个好人,她带走虎子
    一定是有原因的。苏队长说,我也这么想。走的时候我交待过她,万一有什么情况,
    就到成都找十八军留守处,也许她是去成都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张妈病故后,拉姆很怕虎子有什么意外,决定把他送到成
    都的十八军留守处去。她抱着虎子搭上一辆车,辗转颠簸到了成都。
    到成都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困在了一家旅社里。眼看盘缠就用完了,她白天给
    旅社挑水、劈柴,晚上就住在厨房里,有一点吃的就给虎子,自己常常捞潲水吃。
    幸好旅社的老板娘心地善良,问她为何在成都漂泊?她就指着虎子比比划划地说了
    一大堆,老板娘只听懂了三个字:十八军。在老板娘的帮助打听下,拉姆终于找到
    了十八军留守处,将孩子托付给了那里的同志,然后就离开了。
    我始终不知道拉姆回到甘孜没有,始终不知道她后来的生活好不好。但我想,
    如果佛主真的能够保佑人们平安幸福的话,他最愿意保佑的,就是像拉姆这样善良
    的人了。我常常在心底祝愿她:好人一生平安。
    5年后,当我带着木兰第一次出藏时,才在十八军的保育院里,见到了虎子。虎
    子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阿姨,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我的妈妈也来看我……
    那时候,他的母亲,我的亲爱的苏队长,已经牺牲4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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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2:58 | 只看该作者
3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
    我们一边修路,一边生产,一边等待。等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举
    行的和谈,等待和平解放西藏协议的签署。
    我说过我喜欢等,喜欢等的时候那份心境,尤其是等待心里期盼的事。可等待
    的过程也的确是漫长的,令人焦虑的。尤其在昌都那样一个艰苦的地方,我们一住
    就是10个月。可为了表示我们和平的诚意,我们只能等。
    当然,对我来说,这段日子不仅仅是个单纯等待的日子。就在这段日子里,我
    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兵,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走进了漫长
    的婚姻生涯。这一转折虽然重要,却开始得平平常常。比起我们进军西藏这一伟大
    乐章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或许连插曲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简单的音符。
    我在平静中等待着。
    我们都在等待着。
    终于,5月28日那天,我们等到了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
    府的和平谈判终于成功了,和平解放西藏的17条协议终于签署了。协议正式签署的
    日子是5月17日,我们得到消息是10天后。毕竟北京到昌都,在通讯落后的年代,隔
    着万水千山。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睡午觉。
    我是被你们的父亲叫醒的。我一下坐起来,有些紧张。为我睡觉的事,你们的
    父亲已经发过一次火了。他说有时间干什么不好?看书,锻炼,学学藏语,去老乡
    家走访,可你偏偏喜欢睡觉!你这个样子怎么进步?!他那么凶,让我觉得很委屈。
    可我也不知怎么了,那段时间总是困倦不已,总想睡。那天我本来是在看书的,不
    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很怕你们父亲生气,平时他待我非常好,像对孩子。可一
    旦碰上他认为是原则性的问题,我就成了他的下级和同志了,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
    我。
    但我坐起来后,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愉快和兴奋的光芒,一张脸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签署了!
    真的吗?我也一下子兴奋起来,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啊!
    我知道协议的签署,意味着我们和平解放西藏的伟大战略进军将正式开始,意
    味着我们已经越过的万水千山没有白走,意味着那些倒在雪山冰河之中的同志血没
    有白流。最具体的是,意味着我们将离开昌都向拉萨进发。
    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刘毓蓉,想起了管理员,想起了小冯。他们再也不能和
    我们一起到拉萨了,喜悦和悲伤交织在一起,我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了,难道不高兴?
    我说怎么不高兴?就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忍不住想流泪。
    他不解地摇摇头,然后认真地说,你得赶快加强锻炼,前面的路苦着呢。
    和平协议的签署,令整个部队变得热气腾腾。全团官兵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进
    军准备工作中和体能锻炼中。
    从昌都到拉萨,还有1100公里的路程,中间要翻越18座雪山,其中5千米高的就
    有6座。还要经历历史山留下来的24个骡马驿站,人称“穷八站,富八站,不穷不富
    又八站”。据说在“穷八站”一带,连柴草都找不到一根。其艰苦程度,远远超过
    我们已经走过的漫漫路程。
    但无论怎样,无论千难万险,无论流血牺牲,我们都要勇敢地向前,雪山冰河
    不能阻挡我们,高寒缺氧不能阻挡我们,饥饿贫困不能阻挡我们!我们一定走到拉
    萨,一定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拉萨的上空!──6月初,在全团召开的进军动员大会
    上,你们父亲的这一番话,说得全团官兵热血沸腾。
    我也和所有的人一样,积极投入到了准备出发的工作中。我甚至比别人更积极
    更努力,群众宣传,筹备粮食,学习17条协议,体能锻炼,等等。我不想让人觉得
    我已经成个家属了,不行了,我想继续做个女兵,做个军人。
    但是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我的妊娠反应几乎是和协议签署的消息一起到来的。
    其实我的嗜睡,就是妊娠反应的一种,可我并不知道,我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
    知识。我以为是自己身体不好,以为自己不够勤奋。你们的父亲总是起得很早,无
    论头天夜里睡得多么晚,哪怕是凌晨才躺下,第二天他也会按时起床。这个习惯他
    一直延续到老,延续到他去世的那个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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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2:59 | 只看该作者
你们父亲出操回来,见我还在床上睡觉,就把我摇醒说,你怎么搞的,还睡?
    我很羞愧,也在心里责备自己,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训练,我却睡在床上。可起床
    之后,我还是觉得困倦乏力,并且不想吃东西。
    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找辛医生。我告诉辛医生我的胃不舒服,什么都吃不
    下。
    辛医生给我听了一下心脏,说,不像是心脏有问题。大概是消化系统不好,吃
    什么东西伤了胃。可我这里什么胃药也没有,只有人丹。
    我说那我就吃人丹吧。
    我拿了一包人丹就走。我还是不愿和他单独在一起。
    我把整包人丹都吃了,毫无效果,我依然感到浑身不对劲儿。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觉得一阵恶心,忍不住吐了。正在这时候,苏队长来看我,
    她一下就明白过来。她说傻丫头,你肯定是怀孕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愣在那儿。她说,我是说你当妈妈了,你有孩子了!
    这回我听明白了,一下靠在了墙上,觉得又害羞又着急。我说这怎么可能?我
    不想要的。苏队长笑说,那可由不得你,他已经来了。
    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完全靠一双脚走到拉萨,怀着孩子怎么行?3千里路
    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焦急地说,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苏队长安慰我说,没事儿,我还不是在进军大西南的路上怀的虎子?
    本来我想说,可是你现在却找不到他了。但我没敢说。我害怕孩子出生,除了
    担心走不到拉萨外,还担心我没有能力好好抚养他。虎子的失踪令我感到害怕,我
    怕这样的事再发生。在进军路上,这一切都难以预料。
    但苏队长却很高兴,就像是她有了孩子似的。她一再嘱咐我好好休息,她说从
    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参加那么大强度的训练了,否则会导致孩子流产的。她还说你
    放心,我有经验。孩子生下来,我会帮你照看的。
    我却在心里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孩子。
    我把这事在你们的父亲面前瞒得死死的,不但没有停止训练,反而加大了训练
    强度,每天背着沉重的背包和给养去爬山,把自己累得半死。我想这样一来,孩子
    就保不住了。
    那段时间你们的父亲特别忙,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工作着,顾不上我。他只是让
    新来的通讯员照顾我。那个通讯员叫小宋,和小冯一样,年纪不大。小宋看见我每
    天累成那样,不明白我干吗那么折腾自己。他说白同志你不用背那么多东西,到时
    候我会照顾你的。再说你还可以骑马。我说我才不用你照顾呢,我才不骑马呢。到
    时候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一看见小宋就会想到小冯,所以我怕他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当所谓的首长家
    属。我是军人。军人怎么能要人照顾呢?
    有一天早上,你们的父亲出门时看我还在往背包里装石头,忍不住说,你不用
    背那么多东西的。还有我呢。还有小宋呢。
    我说不,别人背多少我就背多少。
    你们的父亲看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出门去了。
    我咬着牙背上几十斤重的背包,简直直不起腰来,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我咬
    着牙想,坚持,坚持。这时门突然开了,你们的父亲又折回身来,他看着我的一脸
    汗水,说,你把背包放下。我问干吗?他说我有话对你说。我说你就这样说好了。
    你们的父亲直直地看着我,一脸严肃。他说小白你听好了──自打我们认识起
    他就叫我小白──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待着。
    他说,这句话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说了,你一定要听好。
    我紧张起来,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爱你。
    说完他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我站在房子中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人微笑起来。我不知道我脸红没有,
    我只知道我的心里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快乐。不管我是否爱他,我还是希
    望听到他说他爱我,我不希望他仅仅是为了成家才娶我。
    你们的父亲真的是那样,从此,我是说从那以后到他去世,他再也没说过那句
    话,那句让他和我都脸红的话。
    尽管你们的父亲对我那样说了,我仍固执地背着比自己还重的东西爬山去了。
    从山上下来时,我还故意蹦哒了两下。
    但是,一切依旧。那个我在进军路上非常害怕的“老朋友”再也不来了。
    我终于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了,它的生长和夭折都由不得我们。
    肚里的孩子固执地成长着,无论我怎样不欢迎他,他都固执地与我同在,绝不
    离去。我只好认输。到了8月中旬部队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
    无效,我必须带他上路了。于是我把这个迟到的消息告诉了你们的父亲。
    你们父亲的惊喜出乎我的意料,他红了脸。他有些不相信地盯着我的肚子说,
    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说,苏队长说,要5个多月才能看出来。
    他说,好,好。这是一件好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要的。
    你们父亲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你不想要?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以为那
    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我看他生气了,小声说,可是他在我身上。我怕……怕他成为累赘。
    他大声说,孩子怎么会成为累赘呢?孩子要是累赘我们还革命个什么劲儿呢?
    我们熬过一辈子不就算了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差劲儿的想法?你简直是……太让我
    失望了!
    我也生气了,我说,我不是怕自己吃苦,我是怕拖累大家,我还担心孩子生下
    来没东西吃,害怕他像虎子那样……找不到……
    我的嗓子哽咽,泪水已经含在了眼眶里。
    你们父亲愣了一下,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说,不用担心,有我呢。你知道吗,
    我喜欢孩子,我要做父亲,我要做很多孩子的父亲。难道你不想做母亲吗?你不想
    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吗?我们要生一大堆孩子!
    我回答不上来,在那个时候,坦率地说,我还没有做母亲的心理准备。
    你们父亲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做母亲。如
    果你把孩子弄掉了,我就处分你。
    说完他就迈着大步出门去了。团里正等着他开动员大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儿
    女情长。但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样折回身来,他说他的本子忘拿了。他在屋子里转了
    一圈也没找到本子,我看见那本子就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门口说,这是真?你没搞
    错吧?
    我说那怎么可能?已经3个月了。
    他说好好,等到了拉萨,我们就是一家三口了。
    他说这话时,突然发现他要找的本子就在手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出门去,
    但又一次倒了回来。这一回他表情严肃地说,我得向你检讨,前段时间我老是批评
    你爱睡觉,看来是我不了解情况。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吃,好好睡,不要再参加
    爬山训练了,你一定要把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看到你们父亲欣喜的样子,我有些内疚。我抚摸着腹部想,以后我再不胡闹了。
    我要把他好好生下来,好好地做个母亲,在拉萨建一个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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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1 | 只看该作者
5
   
    又是一个8月28日。
    一年前的这个日子,我们离开四川眉山,开始了向高原进军的伟大行程。现在,
    我们又将迈开我们的双脚,向着我们进军的最终目的地拉萨进发。和平解放西藏的
    战略进军,此时正式拉开了帏幕。与我们同时开进的,还有青海、云南、新疆等方
    向的部队,可谓浩浩荡荡,势如洪流。
    出发时,我已有4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因为人本来就瘦,加上没什么营养,把军
    装一穿,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除了你们父亲,还有苏队长和王政委外,没人知道。
    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此次上路,不能够像以往那样为大家作鼓动宣传工作,我已
    经觉得很遗憾了,再让人照顾我,我会觉得比生病还难过的。
    我怀着孩子,跟大部队一起上路了
    你们的父亲把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战士们一起步行。他步行,走得比马还
    要快,看得出他心里充满喜悦。我怀上孩子这事,真让他浑身是劲儿。因为路途坎
    坷,我骑在马上颠簸不已。我想象着腹中的孩子也被颠来倒去,有些不忍,就下马
    来走,但刚走两步,你们父亲就看见了,他大声说,你给我上马去!我有点儿生气,
    我想是我怀孩子又不是他怀,他怎么知道我的感受?我就是不上马。他的脸色变了。
    苏队长看见了,走到我身边小声说,还是上马吧,你得保存好体力,今后有你
    累的时候。
    苏队长的话我不能不听。
    好像是专为了考验我似的,上路后我们第一个要翻越的,就是著名的丹达山。
    丹达山海拔6300米。同时又叫夏贡拉,汉语的意思是东雪山。关于这座山,历
    史上有许多传说,总之把它说得十分可怕。说它终年积雪不化,说它雪化时常常有
    冻僵的人和兽直立着。但对我们来说,只有一个传说,那就是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
    翻过去了。
    当然,我们还是非常慎重地对待它。头天晚上我们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酥油
    茶,糌巴,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把所有的牛马和骡子,加倍地喂了
    饲料。
    我们上山。
    对我来说,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翻山都不同。虽然从出发到现在,已走过了那
    么多的路,翻过了那么多的山,越过了那么多的河,可现在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往前走了,我是带着一个新生命在一起往前走。这种感觉非常
    奇特。
    队伍蜿蜒着上山了。
    好在是9月,山上的积雪没有冬天那么深。你们父亲将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
    战士们一起步行。丹达山虽然高,却不像恰巴山那样绵延上百里。它有三个非常明
    确的山峰,过一个就少一个,让大家觉得很有信心。过第三个山峰时,我骑的那匹
    马已经有些力不能支了,走两步就站一站,大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我想起了那匹
    倒在恰巴山上的马,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骑它了,我就下来走。通讯员小宋上前来,
    一边为我牵马,一边照顾我。看到他我总是想起小冯,我不要他照顾,自己低着头,
    一步一喘,努力地攀登。
    山峰刺进了苍穹,我不敢抬头望那个在云雾中遥不可及的山顶,我只把前面几
    步远的一块石头或者峭壁当做目标,一点点地向前移。大团大团的白云在身边飘来
    飘去,我又有了在恰巴山上那种感觉,人不是在山上走,而是被云托浮着在天上飘。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累到极致时,就不再感到累了。四肢和心
    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失重般地飘起来。
    这时的雪山已不复美丽,它就像一座浑身披着白毛的狮子,蛮横地卧在我们的
    面前。它让我们又怕又无奈。我们只能往前走,我们必须往前走。
    我是在上山的时候,看见她的,那具倒在路边的尸体。如果不是她的脸被破布
    盖着,我会以为她不过在睡觉。她的瘦小的身材,和散落在雪地上的黑色头发,让
    我判断出她是一个女人。其实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遇见倒毙在路上的人,他们可能
    是因为寒冷,可能是因为劳累,可能是因为饥饿,再也走不动了,就那样倒下了。
    但看见这个女人时,我的心里一动,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5个
    叩长头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断定她是其中一个。自从那次遇见她们后,我的心
    里一直在惦记着。我想当我们停留在昌都时,她们一定继续在往前走。如果顺利的
    话,她们现在应该到拉萨了。我常常想,不知她们怎么样了,是否都活着?
    我蹲下去,掀开她脸上那块布,我想,千万别是那个小红点儿姑娘。
    还好,她不是,她的年纪看上去比较大。但的确是叩长头的女人中的一个。她
    的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牛皮,那是为了双手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匍匐而缠上的。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继续向前走。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她,再见到尼玛。更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会
    交织在一起,会有着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候面对离奇的命运,我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能不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
    没有命中注定这个说法,许多的事情该如何解释?
    深深的积雪,崎岖不平的冰雪小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
    牛也喘气。每迈一步,所付出的体力都是巨大的。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好象焊在
    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我真恨不能一屁股坐下来,或者索性躺下来。我大喘着
    气,望着马,马也望着我。它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它有些同情我。我拍拍它,我
    想告诉它我能行。但我说不出话来,也拔不出我的脚来。
    进入冰山雪岭之后,上级怕我们得雪盲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
    我喘不过气来时,就觉得它也碍事,索性取下来塞进口袋里,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气
    似的。
    这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拉了我一把。我抬头,看见了辛医生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一边拉一边说,你的眼镜儿呢?赶快戴上。我喘得说不出话来,拍拍口袋,他从
    我兜里把眼镜取出来重新给我戴上。他说坚持住,走过去就好了,走过去前面就是
    平路了。真的吗?我大喘着气,我明知他是安慰我,还是鼓起了几分勇气,又往前
    迈了一步,但后面的腿又像焊在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了。那时我真想死在这座
    山上算了。埋在这么洁白的雪里,也不算冤。
    忽然,我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嗓子里往外涌。我一张嘴,
    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黑黑的血来。怎么是黑的?我一紧张,就摘下了眼镜,血一
    下子变得鲜艳无比了,仿佛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大大的花来。我马上下意识
    地捂住了肚子,我怕腹中的小东西会随之吐了出来。
    我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小白你怎么了?
    我连忙用脚踢了几块冰雪,想把红红的血迹盖* N也幌肴么蠹椅?业P模?绕
    洳幌肴*苏队长为我操心。但苏队长还是看见了。那血红得刺目。她从后面赶上来,
    心疼地望着我,一声不吭地将我的背包接了过去。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不用说话。
    坚持。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也就是那一次,后来我没再吐过血。只要不再吐了,我就立即把已经吐过的血
    忘到了脑后。好像它们已和我无关。一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有机会到医院作了一个
    肺部透视。医生告诉我,我的肺部有钙化点,说明我曾经得过肺结核。
    但是是什么时候得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我一概不知。
    木兰曾奇怪地问我,你那时候就没有出现过咳嗽、脸色潮红等症状?
    我说没注意。也顾不上。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身体里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
    的。也许我吐血,只是为了在雪山上留下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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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2 | 只看该作者
6
   
    终于到了峰顶!峰顶上覆盖着两尺厚的冰雪,尽管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却
    依然寒风凛冽,上山时背上出的汗很快就结了冰。
    整个队伍充满了喜悦和欢笑。
    最让我和苏队长惊喜的是,我们在山顶遇见了吴菲和小赵!她们还在师宣传队,
    她们是提前上去做鼓动工作的。精疲力尽的我已经发不出惊喜的叫喊声了,只是和
    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像那些战士一样,互相给了一拳。
    我忽然发觉苏队长脸色不对。也许是因为耀眼的阳光,也许是因为白雪的映照,
    我忍不住叫起来,我说苏队长你怎么啦?
    苏队长靠在雪墙上,喘着气说,我怎么啦?我没怎么呀。
    你的脸……我上前去用手摸她的脸。她的脸不但没有了光泽,而且浮肿。
    她笑笑说,没关系。她马上问,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我下意识地摸摸腹部,点点头。
    吴菲见我神情异样,问,你怎么啦?你的脸色也很不好?
    我小声说,我有了。
    吴菲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苏队长说,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跟牦牛似的。有了孩子也值得那么大惊小
    怪?
    我问吴菲,你怎么样?
    吴菲眼底浮出笑意,说,我坚持要到拉萨再结婚,他同意了。
    我心里一下觉得很委屈,吴菲多幸运呀。
    这时小赵跑过来说,雪梅姐,快看我们写的标语。我抬头,看见了峭壁的雪墙
    上,刻着诗一样的标语:
    丹达山高六千三,
    进军拉萨第一关。
    英雄踏破千里雪,
    红旗飞舞映高原。
    我心里的委屈被自豪压下去了。望着眼前的山峰与白云重重叠叠的景色,我想,
    不管怎么说,我上来了,我的孩子也上来了,我们母子一起登上了6千米高的雪山。
    我对小赵说,写得真好。就是那个“飞”字不太清楚。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旗
    杆往那边去,想把字再刻清晰一些。小赵说,我来我来。她来抢旗杆,我一下没站
    稳,脚一滑,整个人一屁股坐了下来,顺着山坡朝下滑去。我想完了完了,今天算
    是完了!小赵也吓坏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连叫喊声都发不出来。
    我一下子滑出二十多米,终于在一个雪窝里停* MW『笪曳⑾郑?约阂坏愣?
    乱裁挥校*我赶紧站起来,冲着傻站在上面的小赵吴菲和苏队长说,滑下来吧,像我
    这样,舒服着呢!
    苏队长她们见我真的没事,松了口气,也学着我的样子开始往下滑。虽然途中
    难免磕着碰着,可毕竟省力气呀。下山的路没法骑马,通讯员小宋见状,也索性陪
    着我往下滑了。他让我用背包垫在屁股下面。我一段一段地滑,他一段一段地在下
    面接。
    滑到山下后,我们几个人的脸都摔青了,还擦出了血,样子很生动。大家乐不
    可支,跟检了什么便宜似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站
    在山顶上,四周全是白雪皑皑连绵不止的山峰,我总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只好
    坐在一团云彩上,飘然而下。大概就是那次滑下雪山留下的记忆。
    不过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很快乐。
    眼看要到山脚下了,突然遇到了你们的父亲。他本来是在前面带部队的,看着
    部队差不多过完了,就停下来等我。当他一眼看见我从山上滑下来时,拔腿就冲了
    过来,一边扶起我一边大声冲小宋吼道:你干什么呢?告诉你不要让她摔着,你怎
    么偏偏让她摔了!
    他以为我是摔下来的,或者说滚下来的。
    小宋被骂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只是觉得好些人都是这么滑下来
    的,干吗我就不能滑?
    我心里有气,说,不关小宋的事,是我自己要滑下来的!
    他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说,你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这话让我软下来。
    晚上,你们的父亲把辛医生叫来了,要他看看我的情况。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愿让辛医生知道我怀孕的事。我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
    现在,只能告诉他了。辛医生听了后似乎比我还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作
    为一个医生的冷静和沉着。他问我有没有发现出血?我说没有。他松了口气,为我
    听了一下胎音,然后对你们父亲说,眼下还没事。
    你们父亲这才松了口气,忙工作去了。辛医生让我躺下休息,他说,但你不能
    再摔跤了。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我点点头。
    他又说,你只能自己多保重了,我这儿没有任何能给你吃的保健药。
    他说这话时显得很难过。我安慰他说,不要紧,前两个月我那么折腾他都没事
    儿,这孩子肯定是个命大的孩子。
    他看看我,说,要不从明天开始,你留在后面和病号一起走吧,我可以照顾你。
    我说不,我又不是病号,不要你照顾。
    说实话,我真不忍心再给他添麻烦了。需要他照顾的人很多,那么大一个团,
    就他和卫生员两个人。我发现他明显地瘦了,胡子拉喳的,比起出发的时候,不知
    长了多少岁。我又加了一句,我说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吧。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会的,我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好的。他说每个人时加重了
    语气,我想我听懂了他的话,他是说包括没出世的孩子。
    几十年后,我依然能感觉到我当时的心情。
    那是一种除了想流泪,什么也说不出的心情。
    但我没有流泪,我已经很少流泪了。在经历了那么的日子之后,在跨越了那么
    多的山水之后,我变得坚强起来,硬朗起来。我把所有柔软的细微的忧伤的感觉都
    压在了心底,不让它们露出头来。
    但是我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泪水在前面等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泪水是由不得我的。
    尽管辛医生说,目前母子都没问题,看不出有小产的先兆。你们的父亲还是很
    担忧。他看我面黄肌瘦的样子,还有那么多那么高的山要爬,真不知会怎样。而且,
    那时我们的粮食已不宽裕了,别说营养,就是让我吃饱都很困难。腹中的孩子靠什
    么生长呢?
    但他除了担忧,也没有别的办法。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操心,还有更多的人需
    要他担忧。他只是把我托付给了苏队长。
    苏队长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苏队长说这话时,又像母亲那样看着我。我心里一下觉得很踏实。有时我会有
    一种感觉,好像苏队长就是为了照顾我才进藏的。我是想说,如果没有苏队长,我
    的进军路程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那天起,苏队长寸步不离地和我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她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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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3 | 只看该作者
7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的拖累,苏队长是不是会好一些。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怀着一个小生命,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倒下。
    我不知道如果早些发现她的浮肿,是不是能挽救她。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曾反复想过这些问题,我有太多的疑问留在了那条路上,
    永远找不到答案了。我却因为这些个不知道的答案而自责,而内疚。但你们的父亲
    说我不应该自责。王政委也说苏队长的生病和我无关,辛医生还说即使他早早发现
    了她的病也无药可医。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我还是自责,并且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悲
    伤。
    那么长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山都翻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
    快要到达拉萨的时候,我失去了她,我母亲一样的苏队长?
    苏队长的病是从翻越丹达山时就开始了的。或者还要早,从昌都,从甘孜。长
    期的营养不良,长期的劳累,长期的忧郁,这就是病因。但我以为她能挺过去,只
    要到了拉萨,就会好。何况她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我没事。
    我就以为她真的没事。她从来都很坚强,她能为了抗婚而砍掉手指,她能为了
    继续留在进军的部队而丢下孩子,她能领着我们走那些我们不敢走的险路,她在我
    心目中就像一个铁人。她怎么会倒下呢?
    可是我却亲眼看到,生命从她的身上一点点的流失。
    远山在落雪。
    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更艰难的路程正
    在前面等着我们。尽管如此,落雪的远山在我的眼前依然是美丽的。对我这个重庆
    人来说,雪山因为陌生而充满魅力。我总在想,它像什么呢?像银子?水晶?白玉?
    羊群?还是裙椐飘飘的仙女?不不,都不像。这些形容都不准确。
    这么多年来,我是说我和雪山认识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找到过一个对它最恰
    当的形容。我想那是因为我太多太多地遥望它,以至在它身上赋予了比积雪更难融
    化的东西。
    我说的是西藏的雪山。
    当我一次次地遥望它时,其实是在一次次地怀念,我怀念留在雪山上的一个个
    亲人。苏队长,刘毓蓉,管理员,小冯,你们都还好吗?
    又一座大山耸立在了我们面前。
    它叫努贡拉,汉语的名字是西大山。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和丹达山是兄弟。向
    导说,它没有丹达山那么高那么险,但它的路糟透了,全是累累乱石,无论是人还
    是牲畜,走起来都很费劲儿。
    果然,那座山很奇特,山峰是嶙峋高耸的石壁,山路是凸凹不平的石堆,好像
    是为了区别于其他山似的,整架大山都是由石头堆积起来的。大的如磨盘,小的如
    拳头,圆的像鸡蛋,尖的又像锥子。没有一脚能踩到踏实的平处。幸好我们穿着厚
    厚的胶底鞋,否则不知会划出多少血口。马可就遭罪了,蹄子常常被卡在石缝里,
    半天出不来。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我不忍再骑它,只是拉着它的尾巴走。但走得再
    累,都没法坐下来歇息。真是连能够坐下来的平地都没有。偶尔碰上平一些的石壁,
    我和苏队长就站下来靠一靠,喘口气。但不能坐,坐下再起来,你得费十倍的力气。
    路况太糟糕,你们的父亲顾不上我们,他和战士们在一起。他和王政委一头一
    尾地走在队伍中。我和苏队长终于被辛医生收编到病号队伍里去了。苏队长的浮肿
    病越来越厉害了。不仅仅是脸,她的腿也肿了。
    靠在石壁上歇息时,我看见苏队长的脸色蜡黄,人像一张纸贴在那儿,心里感
    到异常难过。就像我们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一样,我们也没有注意到苏
    队长是怎样病倒的。在那样的路途上,我们太容易忽略自己的身体了,只是使用它,
    只能使用它。等辛医生看出她的病情时,她的脸已经肿得很明显了。
    辛医生告诉王政委,苏队长的病是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
    其实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虎子的思念和牵挂。
    王政委听了默默的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就好象一个医生诊断
    出了病情却无药可医一样,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既没有办法叫她不要劳累,也办法
    给她加强营养,他唯一能做的话,就是让她自己多保重。
    但苏队长像没事一样,总是反过来照顾我。她还开玩笑说,她照顾的不是我一
    个,而是三个。一个是我,一个是孩子,一个是欧团长的命根──那就等于是欧团
    长。
    听她开这样的玩笑,我顿时放松了许多。我想也许苏队长真的没事,她会挺过
    去的。就像以往任何时候遇到困难一样挺过去。
    老天爷真是和我们过不去,为了翻越这座努贡拉,我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没想到它还觉得不够,还要给我们霜上加雪。
    刚爬到山顶,天就阴了。大团大团的白云不知何时变成了黑云,压在头顶上。
    有经验的同志说,可能马上会下雪。我不相信,这才是9月,即使是在西藏,也没有
    进入冬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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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4 | 只看该作者
但我们还是不敢歇息了,赶紧下山。果然没走两步,大雪从天而落,
    季节一瞬间从秋转到了冬。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好像要吞噬掉我们这支蠕动在雪山上的队伍。雪花落在我
    们的帽沿上,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为体温化成水,再因为寒风而变成冰凌子。鼻
    子和面颊都冻得发麻,外面的军装已经结成了冰,像牛皮一样硬,以至我们走起路
    来喀嚓作响。幸好我们是在不断地走,生命在运动着,否则我想我们也许会冻成山
    上的一排冰柱。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真可谓风雪弥漫,我的牙齿被冻得的的的地响,手
    脚麻木地不听使唤。我感觉到了饥饿,以前我就容易饿,现在怀上了孩子,更容易
    饿了。可是我知道,不到宿营地是不可能吃上东西的。
    因为害怕马摔跤,我早已从马上下来,拉着马的尾巴一步步地走。但一不小心,
    还是滑倒了。我的墨镜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山下去的。部队离开昌都时,给每个人都
    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每当我喘不过来气时,就会觉得那墨镜碍事,好像眼睛也需
    要喘气似的。我常常把它取下来塞在口袋里,没想到它掉了。我当时也没当回事。
    苏队长来拉我,可她自己反而倒下了,而且比我摔得还重。我拉着马尾巴努力
    地站了起来,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腿肿得有些发僵。我急得大叫。辛医生
    赶上来,把她搀扶起来,然后扶到马上。
    我想也许就是这场雪,加重了苏队长的病情。
    连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怎么走完的。我像失去知觉一样麻木地往前走,肆
    虐的风雪冻住了我所有的念头。当听见前面传来就地宿营的喊声时,我一下子就倒
    在了地上。
    那天夜里,部队在一片山坡的雪地上露营。
    你们的父亲想为我和苏队长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实在太困难了,只好放弃。我
    们也住进了用雨布搭起的帐篷中。为了让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多吃一点儿,你们的父
    亲把他那份儿可怜的糌粑让给了我,自己只吃了两个元根萝卜。我当时不知道,竟
    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终于缓过劲儿来。
    但苏队长却病得很厉害,她躺在帐篷里,什么也吃不下,腿已经肿得弯不过来
    了。王政委守在她的身边呆怔着。他的神情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什么叫痛
    心。但苏队长仍微笑着对我说,我没事儿。关键是你,你是两条命。
    我看着苏队长蜡黄的脸,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阴云一般压上心来。我看见生命
    正一点点地离开她,而她正一点点地离开我们。
    夜里,雪花继续飞舞着,丝毫不怜悯我们的处境。说雪花飞舞都过于诗意了,
    它们如粉尘如沙粒,搅得整个世界没有了一点空隙。我是被冻醒的,醒来后发现,
    自己的两只脚已经露在了帐篷外面,被雪厚厚地盖住了。而我们的被子,也已经和
    帐篷冻在了一起,像盔甲一样硬。我赶紧去看苏队长,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吓
    坏了,连连叫喊她摇晃她,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仍是一动不动。
    我很害怕,我想也许她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是还没等我去叫人,她已经慢慢地
    撑起了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甚至朝我笑了一下。那是我见到过的最顽强的生
    命,也是最美丽的生命。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我们把冻住的被子和帐篷扯开,爬
    出了帐篷。
    爬出帐篷的一刹那,我惊呆了。
    至今我也无法明白,那样的景色它是怎样出现的?
    天边那座雪山在红霞的映照下,如一朵盛开的玫瑰。雪花还在飞舞,天空却神
    奇地放晴了,纯净,明朗,湛蓝,像个率真可爱的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时,已露出
    了雏菊般盛开的笑容。耀眼的阳光与飞舞的雪花在天地间相亲相爱,窃窃私语,整
    个世界奇美无比,如琼瑶仙境一般。
    太阳雪!我大喊,这是太阳雪啊!苏队长你快来看,多美啊!
    我把帐篷拉开,扶着苏队长坐在雪地上。苏队长和我一样,被眼前的景色深深
    打动了,她喃喃地说,太美了!她苍白的脸庞竟在那一刻有了红晕。
    至今我仍认为,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而且我还认为,那景色是为苏
    队长出现的,是为她送行的。只有苏队长的生命,能与那景色媲美。
    因为就在那不久之后,她离开了我们。
13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5 | 只看该作者
但我们还是不敢歇息了,赶紧下山。果然没走两步,大雪从天而落,
    季节一瞬间从秋转到了冬。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好像要吞噬掉我们这支蠕动在雪山上的队伍。雪花落在我
    们的帽沿上,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为体温化成水,再因为寒风而变成冰凌子。鼻
    子和面颊都冻得发麻,外面的军装已经结成了冰,像牛皮一样硬,以至我们走起路
    来喀嚓作响。幸好我们是在不断地走,生命在运动着,否则我想我们也许会冻成山
    上的一排冰柱。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真可谓风雪弥漫,我的牙齿被冻得的的的地响,手
    脚麻木地不听使唤。我感觉到了饥饿,以前我就容易饿,现在怀上了孩子,更容易
    饿了。可是我知道,不到宿营地是不可能吃上东西的。
    因为害怕马摔跤,我早已从马上下来,拉着马的尾巴一步步地走。但一不小心,
    还是滑倒了。我的墨镜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山下去的。部队离开昌都时,给每个人都
    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每当我喘不过来气时,就会觉得那墨镜碍事,好像眼睛也需
    要喘气似的。我常常把它取下来塞在口袋里,没想到它掉了。我当时也没当回事。
    苏队长来拉我,可她自己反而倒下了,而且比我摔得还重。我拉着马尾巴努力
    地站了起来,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腿肿得有些发僵。我急得大叫。辛医生
    赶上来,把她搀扶起来,然后扶到马上。
    我想也许就是这场雪,加重了苏队长的病情。
    连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怎么走完的。我像失去知觉一样麻木地往前走,肆
    虐的风雪冻住了我所有的念头。当听见前面传来就地宿营的喊声时,我一下子就倒
    在了地上。
    那天夜里,部队在一片山坡的雪地上露营。
    你们的父亲想为我和苏队长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实在太困难了,只好放弃。我
    们也住进了用雨布搭起的帐篷中。为了让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多吃一点儿,你们的父
    亲把他那份儿可怜的糌粑让给了我,自己只吃了两个元根萝卜。我当时不知道,竟
    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终于缓过劲儿来。
    但苏队长却病得很厉害,她躺在帐篷里,什么也吃不下,腿已经肿得弯不过来
    了。王政委守在她的身边呆怔着。他的神情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什么叫痛
    心。但苏队长仍微笑着对我说,我没事儿。关键是你,你是两条命。
    我看着苏队长蜡黄的脸,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阴云一般压上心来。我看见生命
    正一点点地离开她,而她正一点点地离开我们。
    夜里,雪花继续飞舞着,丝毫不怜悯我们的处境。说雪花飞舞都过于诗意了,
    它们如粉尘如沙粒,搅得整个世界没有了一点空隙。我是被冻醒的,醒来后发现,
    自己的两只脚已经露在了帐篷外面,被雪厚厚地盖住了。而我们的被子,也已经和
    帐篷冻在了一起,像盔甲一样硬。我赶紧去看苏队长,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吓
    坏了,连连叫喊她摇晃她,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仍是一动不动。
    我很害怕,我想也许她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是还没等我去叫人,她已经慢慢地
    撑起了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甚至朝我笑了一下。那是我见到过的最顽强的生
    命,也是最美丽的生命。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我们把冻住的被子和帐篷扯开,爬
    出了帐篷。
    爬出帐篷的一刹那,我惊呆了。
    至今我也无法明白,那样的景色它是怎样出现的?
    天边那座雪山在红霞的映照下,如一朵盛开的玫瑰。雪花还在飞舞,天空却神
    奇地放晴了,纯净,明朗,湛蓝,像个率真可爱的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时,已露出
    了雏菊般盛开的笑容。耀眼的阳光与飞舞的雪花在天地间相亲相爱,窃窃私语,整
    个世界奇美无比,如琼瑶仙境一般。
    太阳雪!我大喊,这是太阳雪啊!苏队长你快来看,多美啊!
    我把帐篷拉开,扶着苏队长坐在雪地上。苏队长和我一样,被眼前的景色深深
    打动了,她喃喃地说,太美了!她苍白的脸庞竟在那一刻有了红晕。
    至今我仍认为,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而且我还认为,那景色是为苏
    队长出现的,是为她送行的。只有苏队长的生命,能与那景色媲美。
    因为就在那不久之后,她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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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们继续往前走,冒着风雪,冒着死亡。
    除了向前走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把苏队长扶上马。此时的苏队长已经不是骑在马上,而是趴在马上。但她
    仍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照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当心。
    走在那样的路上,我有一种感觉,人的生命是没有极限的,是可以无限延伸的。
    每天夜里我躺下去时,总觉得自己不会再醒来了,或者醒来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我
    都会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力气,坚持不住了。但每天早上,我又活了过来,爬起来,
    向前走。
    我们继续走,在无情的风雪中往前走。
    雪盲症来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或者说自从出发以来,你们的父亲和王政委他们就一直在为这件事
    担忧,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患了雪盲症的战士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还有一些粘
    稠的汁液从眼窝里流出来。他们大都和我一样,是把墨镜搞掉了。在那一样的路途
    上,怎么可能补发?
    你们的父亲急得不行,问辛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辛医生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看雪,让眼睛休息,减轻症状。
    你们的父亲发火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在雪地里行军,怎么可能不看雪?
    辛医生忍受着你们的父亲的怒火,没有说话。后来,他终于想出个一个办法。
    他用墨水染了一些纱布条,给患雪盲症的战士蒙上。
    我也被蒙上了。我的眼睛也感到了不适,因为害怕你们的父亲发火,一直没敢
    吭声。
    透过蓝色的纱布,雪变成了蓝色,而苏队长蜡黄的脸有些发紫。
    眼睛。我总也忘不了苏队长那双眼睛。
    在那段路途上,在进军西藏最后的那段路途上,在就要到达拉萨的那段路途上,
    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逐渐燃尽的蜡烛,渐渐微弱,渐渐暗淡。
    但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苏队长的眼睛还活着,它们和我在一起。我看到的,
    就是她看到的。她去世的那天,是重阳节。所以每年到了这一天,我必要走出去,
    替她看看这个世界。
    去年重阳节,我和你们的父亲去人民公园,那里在举办菊展。我在报上看到照
    片,非常漂亮,我想让苏队长看看,看看阳光下的花。公园里挤满了游人,充斥着
    和平生活的热闹的闲适。你们的父亲上公园,永远都是行色匆匆,跟看地形一样,
    大踏步地走在前面,我只好紧跟在后面,一一掠过那些姹紫嫣红的花。
    当我们结束参观准备离开公园时,在门口的阅报栏前,你们的父亲忽然停住了
    脚步。我回头发现他不见了,倒回去找他。我看见他停在阅报栏前,我说你看什么
    呢,家里有那么多报纸呀。你们的父亲没有回答我。我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两个
    字,西藏。
    我知道他为什么停住脚步了。因为我也停住了脚步。
    其实那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报导。只因为有西藏两个字。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心境下,西藏,惟有西藏,能
    让我们牵肠挂肚,能让我们忘记一切,放弃一切。
    那是因为我们把所有与生命相关的东西,都留在了那儿。
    那年吴菲和小赵阿姨一起来看我,她们想去九寨沟看看。你们的父亲就找了辆
    车,陪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九寨沟。
    当我们进入九寨沟,在游人们惊叹不已的的景色前站下来时,一点儿感觉也没
    有。我们就继续上山,把所有被人们拍成画,写成诗,唱成歌的景色一一看过来,
    还是觉得很平常。后来你们的父亲的一句话让我恍然大悟。
    在原始森林前,你们的父亲说,这地方可真像阿伦多。
    我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那片大大的原始森林,我们曾在其中走了整整三天,走
    在那条曲曲折折依山傍水的羊肠小道上。水无比清澈,山无比苍翠,巨大的古柏树,
    长长的藤葛,欢叫的小鸟,还有我非常喜爱的山林中的气息。
    我们还遇见了一头美丽的白唇鹿。由于大部队经过,许多的野生动物都躲起来
    了,据向导说原来这里的野熊成群结队。但不知它为何没有离开?那么凶那么多的
    野熊都怕我们,它不怕吗?它站在灌木丛的后面望着我们,眼里有一种好奇。它的
    身体是灰褐色的,下唇和吻部四周是纯白色的。是辛医生告诉我它叫白纯鹿的。我
    朝它叫了“嗨”了一声,它仍站在那儿,好像在目送我们一样。
    到现在我仍能想起它的眼神。那敢肯定那一头母鹿。说不定她也和我一样,正
    怀着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愿意逃离。
    那就是在夏贡拉和努贡拉之间。
    后来我想明白了,九寨沟的所有美景,我们早在几十年前就看过了。甚至九寨
    沟没有的美景,我们也都看过了。没有什么更奇特的景色能让我们好奇了。真的,
    我相信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会和我有同样感受的。
    只是那时候,我是说我们走在美景中的时候,没有心情去欣赏。
    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景色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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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6 | 只看该作者
9
   
    从昌都到拉萨,最艰苦的路程就是到达拉萨河谷之前的路程,也就是所谓的穷
    八站那一带。由于路途艰难、粮食匮乏、气候寒冷,加上长期行军的劳累病痛,队
    伍中的骡马都无法再忍受,已死亡三分之二了,由此可以想见其艰难的程度。但是
    人,我们这些比骡马瘦弱的人,却顽强地坚持着向前,一天天地接近了拉萨。
    终于有一天,我们走到了昌都到拉萨的最后一座雪山脚下:海拔5千米的鹿马岭
    脚下。
    我们就要胜利了!
    但是鹿马岭在我的记忆中不是胜利的象征,而是悲伤之地。
    就在翻越鹿马岭的头天夜里,苏队长终于倒下了。其实她早就倒下了。长期的
    劳累,长期的营养不良,长期的睡眠不足,终于让她坚持不住了。她的生命早已透
    支了,她是靠精神支撑才走到今天的。从努贡拉开始,我就以为她不行了,可一天
    又一天,她坚持了过来。
    她的脸肿得有些变形了,头发干枯地散落在地上,一双眼睛深深地眍了下去。
    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真是判若二人。那个英姿勃勃的女兵,那个像母
    亲一样慈爱的苏队长,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天夜里,在鹿马岭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骡马站,让我和苏队长
    住了进去。我和苏队长躺在那儿,被寒冷和饥饿包围着。苏队长病得很厉害,她躺
    在那儿,不停地说着胡话,让我感到害怕,王政委也感到害怕。可我们除了守在她
    的身边,不知还能做什么。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得发
    抖。辛医生用一个布包,在里面放上炒的盐,还有牛羊粪,给她在额头热敷,可是
    没有用。你们的父亲要人想方设法烧了一些热水,让我喂她。她喝了两口,就摇头。
    她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深夜,她忽然苏醒过来,轻轻地叫我,我撑起身子来到她身边。她说,小
    白,我不行了,虎子……你一定要替我找到虎子……
    我预感到情况不好,连忙朝着帐篷外大声地叫王政委。风雪悲号着,满世界都
    是风雪的声音。但我的叫喊声依然尖厉地穿透了它们,王政委在我的喊声中一头撞
    进来,雪人一般跪伏在苏队长的床边。
    苏队长望着他,吃力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实在太累了,我想休息。让我休
    息吧。
    那双眼睛终于阖上了。
    但它把许许多多的希冀留在了外面,留在了我的眼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就是因为她的眼睛活着。它们一直大睁着
    专注地看着这个世界。为此我常常想,苏队长她放心了吗?今天这个世界是她想看
    到的吗?她的眼里还有泪水吗?
    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当我陷入车水马龙的大街,当我看着那些把头发
    染成黄色或者红色的男女青年,当我看着变幻莫测的广告牌,当我听见让人心跳紊
    乱的那些节奏强烈的流行歌曲,我常常感到迷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苏队长和我们
    所想要的世界?是不是我们最初出发时所想到达的地方?我常常会在纷乱的街景中
    陷入走失,高楼大厦在一瞬间幻化成了雪山,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间如雪原般空旷荒
    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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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08 | 只看该作者
我想我们这些人,这些跨越万山千山走向天堂的人,大概已经将灵魂和肉体分
    离了,我们的肉体离开了高原,但我们的灵魂却留在那儿了。这么多年来,灵魂一
    直在呼唤我们回去,我们的灵魂在天堂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剥离的肉体回归。
    我们登上了鹿马岭。
    白雪皑皑,经幡飞舞。经幡也叫祈祷幡,人们将祈祷语写在幡上,高挂于屋顶
    之上,庙宇之上,山顶之上,河谷之上,道路之上。蓝天白云之下,风吹动着经幡
    猎猎飘动,每飘动一次,就意味着人们向主宰天地之神讼一次经文,表达一次虔诚
    的祈祷。
    经幡是藏族图腾崇拜中的“隆达”,译成汉语的意思为风马旗。我觉得它很形
    象,那些经幡真的就像骑在一匹匹骏马上乘风飘去的旗帜,在天地间飞飞扬扬。还
    有一种风马纸,就是把经文印在小块的彩纸上,向空中抛撒。无论是风马旗还是风
    马纸,它们都是藏族人们对平安吉祥的祈求,祝福和希望。
    一路上我们总是看见经幡,我们每次看见经幡都欢呼雀跃,因为按照藏民族的
    习惯,经幡出现的地方,必是每一座山的最高山口上。所以一看见经幡,我们就知
    道我们又登上一座山顶了。
    但当我们站在鹿马岭的山顶上时,我们的心情已经无法用喜悦来形容。
    眼前出现了通往拉萨的河谷地带。阳光下,一层薄雾正从蜿蜒的河谷下游升起,
    升入那梦幻般的雾蔼中。裸露出的褐色山脚被阳光染上了一层浆红色,而覆盖着白
    雪的山顶则带着一种神奇飘渺的紫气耸入云空。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几缕袅袅
    的轻烟。
    战士们兴奋地欢呼起来: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你们的父亲也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他的眼圈红了。他那疲惫不堪但神色坚
    毅的脸庞上,流下了一行亮亮的泪水。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山顶上,挥
    动着手对战士们说,同志们,让我们唱一支胜利的歌吧!
    歌声顿时在群山之中回响起来──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
    歌声中,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回望我们走过的路,回望身后的万水千
    山,回想在这万水千山中倒下的一个个战友,苏队长,刘毓蓉,管理员,小冯,还
    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姐妹和兄弟。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雪岭冰峰之中……
    我默默地走到山口的那些飞舞的经幡前,从背包里拿出苏队长的遗物:一张已
    经破得丝丝缕缕的网一样的毛巾,我将那张毛巾和挂在了经幡上,我看着它和经幡
    一起飞舞起来,向着空中不知疲倦地飞舞。那是苏队长的灵魂。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终于看见了布达拉宫。
    终于看见了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终生追求的天堂的象征。
    1951年10月26日上午,进藏大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典礼。
    数面大鼓在前震天动地地响着,乐器闪亮,吹奏出悠扬惊天的旋律,然后是数
    十面红旗猎猎飞舞,接下来是腰鼓队,秧歌队,彩衣红袖,舞姿翩翩。战士们大都
    不背枪不拖炮,但依然士气高昂,威武雄壮。
    拉萨群众几乎是倾城而出,巷口路旁,窗台铺面,楼顶树上,到处都是人群和
    笑脸。
    我走在队伍中,我的心里满是喜悦,我的眼里满是热泪。当我越过欢迎人群的
    头顶,一眼看见布达拉宫时,我呆怔在那里。四周的人正在欢呼雀跃,他们是为自
    己终于走到了拉萨而欢呼雀跃,他们在为历尽艰辛赢得的胜利欢呼雀跃。
    可我却哑在那里。
    无论是出发之初还是进军路上,我曾多少次地想象过,当最终有一天我走到拉
    萨时,当我终于看见布达拉宫时,我一定会跳起来的,一定会高声欢呼大喊大叫的。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哑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默默地望着它,望着布达拉宫,觉得很神奇。我甚至以为那不是建筑,而是
    一座特别的山峰。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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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在西藏某边防团团长的宿舍兼办公室里,长达三小时的团党委会即将结束。团
    长欧木凯的第二瓶吊针才打了一半。但他的感觉已经好多了。感觉好多了的最主要
    原因不是药物,而是心理。
    晚上的整个会议上,党委委员们情绪都很好,都觉得这段时间工作没有白干,
    人没有白累。有一种成就感。虽然一些同志也说到了自己的想法,说到了困难,但
    都很坦率,并且对今后的工作很有信心。木凯心里清楚,大家对工作有信心,主要
    是缘于对他和政委这两位主官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比什么都珍贵。他的心里得到了
    极大的安慰,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
    惟有政委显得有些心事的样子。木凯想,是不是自己下午悄悄去军区的事,他
    还有些不高兴?本来他和政委之间是很坦诚的,有什么就说什么。如果因为这个造
    成误会,会让木凯后悔的。
    也许刚才开会前应当解释一下?可是眼下木凯还不想说出父亲的事。不想说不
    仅仅是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释放内心的痛苦。
    这时政委说,老欧你看你还有什么?
    政委的目光中有一种疑惑和期待,他似乎在给木凯一个解释的机会。木凯犹豫
    着。政委进一步说,你对今后有些什么想法,也可以和大家聊聊嘛。
    木凯明白了政委的话。还在驻外训练的时候,有一天他和政委聊天,曾说起自
    己很想去读书,最好是能到国防大学进修一年。当然,谁都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木凯也只是想先跟政委通个气,透个口风。木凯想,政委是不是认为他去活动
    这件事了?
    木凯说,我暂时没什么了。散会吧。
    木凯想散会后单独跟政委作个解释。没想到一散会,政委就率先离开了。他还
    催促大家都赶紧走,说好让团长早些休息。他只好作罢。
    木凯把医生叫进来,要医生拔掉输液的针头。
    医生看了看液体瓶,说,就只剩那么点儿了团长,输完它吧。
    木凯头也不抬地说,正因为剩那么点儿我才叫你拔掉嘛,多的都进去了,还在
    乎这一点儿吗?医生还是犹豫。木凯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知道?我现在最需
    要的不是药物而是睡眠。
    医生说,那还不简单团长,你要睡你就睡好了,我会守在旁边的。输完了我再
    拔掉。
    木凯说那怎么行?我睡不着的。没人守着我睡过觉。
    医生只好听从命令。
    但医生拔下针头后,还没来得及把他那套东西收拾好离开,就看见他们的团长
    已经睡着了。医生终于相信,团长的确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他关上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健康桥干休所内,凌晨5点的时候,欧家接到市三医院急诊室打来的电话,说他
    们那儿送来一个女病人,叫欧木槿,一个人昏倒在大街上,被人送到了他们那儿。
    医生说,请他们家属马上到医院来。
    木兰和木军都无法走开,他们只得给郑义打个电话,叫他赶快过去。
    郑义接到电话赶到三医院急诊室时,木槿已经苏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急诊室
    的床上,看见郑义到来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她的全身力气已经耗尽,不再有悲有
    喜,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样的表情让郑义感到悲凉。
    值班医生告诉郑义,木槿问题不大,是低血糖造成的短暂休克,回家好好休息
    一下,补充点糖盐水就行了。
    郑义就办了手续,扶着木槿走出医院。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之后他
    客气地问木槿:现在是回你父母家吗?
    木槿摇摇头,对司机说,去竹林小区。
    郑义明白她是要去她现在的住处。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去合适吗?
    木槿没有回答。
    汽车发动了,朝城西驶去。
    郑义想,这种时候,自己只有受点儿委屈了,先把她送过去再说。不管怎么样,
    他总不能把她丢在大街上。郑义还想,看来木槿的这个朋友很有钱,谁都知道竹林
    小区是富人区。
    郑义想到这一点时,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显然木槿并不像自己想得
    那么单纯。她要和自己离婚,恐怕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感情淡漠,恐怕
    更重要的是自己没能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
    郑义有一种失败感。但他还是不想离婚。因为他知道,他的这个婚姻,对他的
    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也知道这样对木槿不公,可是,有谁能替他想想呢?
    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小区门口,车停了。郑义在下车的一瞬间又犹豫了。他怕看见那个他不想
    看见的男人,那样太尴尬了。毕竟他和木槿还没有离婚,还是夫妻,面对这样一个
    男人,他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愤怒?无所谓?
    于是他再次问,我去合适吗?
    木槿终于开口说,你总不至于把一个病人丢在路边吧。
    郑义只好和她一起上楼。爬到第三层,木槿力不能支地靠在墙上,把钥匙递给
    郑义。郑义有些惊诧,屋里没人吗?他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这是一套空空荡荡的房子,虽然摆满了家具,却没什么人气。
    木槿进门,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郑义顾不上多想,赶紧给她倒水吃药。但四
    处找不到开水瓶。木槿指了指立在墙角的纯净水热水器,郑义没见过,笨手笨脚地
    弄不出水来。木槿只好自己爬起来倒水,也给郑义倒了一杯。
    郑义接过水,终于忍不住问:他呢?
    木槿问,哪个他?
    郑义说,就是那个和你在一起的男人。
    木槿看着郑义,说:为什么你非得认为我必须有个第三者才会离婚?为什么我
    就不能为自己离婚?!
    郑义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槿缓和了口气说,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没有那个他存在,这些天我一直
    一个人住在这儿。我搬出来只是为了表明我的决心,没有别的。
    郑义还是说不出话。木槿靠着墙喃喃自语道,但是父亲一死,让我觉得我的一
    切抗争都没有意义了……是我把父亲气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哪还
    有理由要求什么幸福生活?我应该受到惩罚……
    木槿的眼神发直。郑义感到有些害怕,走过去扶她在沙发上坐下。他揽着她的
    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但他忽然觉得这肩膀令他陌生,好像手臂和肩膀之间还隔
    着什么。是因为他很久都没这么揽过她了,还是因为他从来不曾这么揽过她?
    郑义在那一刻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想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一个身心都远
    离了他的女人强留在身边呢?就是为了所谓的名誉吗?
    他松开木槿的肩膀,冷静地说,木槿,我同意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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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1 | 只看该作者
木槿回头看他,满眼的疑虑。
    郑义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个故事。
    起床号吹响的时候,木凯正在梦中。是个什么样的梦他完全回想不起来了,他
    只是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吹起床号。而以往这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操场上。
    他迅速地穿戴整齐,拉开门。今天是全团会操。尽管刚刚外训回来,他也不想
    传达给官兵们一种放马南山睡大觉的信息。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越是这个时候,越
    不能放松。
    公务员小林已经起来了,见到一身着装严整的团长吃惊地说,团长你还要出操?
    木凯说,团长为什么不出操?
    小林说,你昨晚发高烧呢。
    木凯说,那是昨晚。现在是早晨,是新的一天。
    他系好鞋带直起身来,像是对小林,又像是对自己说,一个在边防团当团长的,
    他几乎没有资格发烧。
    木凯走向操场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梦,他梦见他的侄儿小峰了。梦很奇怪,
    小峰见到他马上就向他跑来,但却跑不动,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袢着。他走过去一
    看,竟然是树根,而且是从小峰脚底下长出的树根。小峰说,叔叔你这么久都不来
    看我,我一直站在这儿等你,脚底下都等得生根了。他笑道,你小子可真会形容*
    *
    木凯想,肯定是因为昨晚入睡前他想过,今天要去看小峰,所以才会有这么个
    梦。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好怎么对小峰说,怎么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爷
    爷对小峰很重要。
    但必须得告诉。木兰已经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想到父亲,木凯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但他的步子仍是很快。天还不见亮,空气
    中弥漫着早晨的清凉气息。木凯深深呼吸着,大踏步地往操场走。营区里此起彼伏
    的口令声和跑步声,令他的精神振作起来。
    他笔直地站在操场中央,抬腕看表。他知道只要他往这儿一站,战士们的口号
    声都会响亮许多。他站立在那儿如同一座山。山不用说话,屹立便是一切。
    又是指挥连第一个到。他满意地笑了,那是他曾任连长的连队。接下来一个连
    接一个连,都精神饱满,士气高昂。3分钟后,全团所有连队集合完毕,没有一个迟
    到的。木凯心里很高兴,但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
    值班参谋集合好队伍后,跑步向他报告。他举手还礼。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动作,他一年不知要经历多少次,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
    到庄严和神圣。他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浑身燥热。他用比过去任何时
    候都要响亮的声音下达了命令。一千多官兵在他的命令之下迅速动了起来。
    他站在那儿,看着他的部队他的战士,看着他的营区他的大山,忍不住在心里
    叫了一声,爸,我不会走,我一定要在这儿守下去!我要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是
    你儿子!
    郑义开始给木槿讲他的故事。
    讲得很涩。断断续续,中间还抽了好几支烟。
    我认识一个边防连的连长,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军校毕业。还在军校读
    书的时候,小伙子参加过一个青年杂志的征文,得了奖,得奖后收到不少来信,从
    中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是个中专老师。小伙子毕业进藏后,这个女孩儿不但没有
    和他中断通信,反而表示出极大的敬意。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恋爱了。
    我们都看过那女孩子的照片,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我们都为小伙子感到高兴,
    我们甚至为自己感到高兴。我们说小伙子你真是为我们边防军人拿脸,能娶这么漂
    亮的姑娘做妻子。
    小伙子当然更高兴。可他不愿过早结婚,这样他们就谈了整整三年的恋爱。后
    来小伙子当了连长,也到了晚婚年龄。那个夏天姑娘写信给他说,我的连长,你要
    再没时间出来娶我,我就自己嫁到西藏来。年轻的连长感动极了,终于决定,等姑
    娘一放暑假就让她进藏,她一进藏他们就结婚。他们要在雪域高原上举行一个别致
    的热闹的更是神圣的婚礼。
    日子一天天临近。年轻的连长在激动中等待着,同时也是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
    着。连里的工作非常累,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只有在熄灯之后,查哨之后,
    写了日记之后,他才有空拿出姑娘的照片来看,在照片上抚摸姑娘的脸颊,说些情
    人之间的悄悄话。
    就在姑娘要到达连队的前一周,这位连长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所谓的布置,就
    是在他的单人床边上,用手榴弹箱子垫起来,加了一条30公分宽的木板。窗户上贴
    了几张新的解放军画报。桌子上多了一个镶嵌着他们两人合影的照片,照片旁多了
    一盆炊事班老兵精心养育的窝笋,笋叶肥大嫩绿,煞是好看。最隆重的,是团里下
    来蹲点的一个参谋,给他们在门口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不必有氧,花来三千里外边境线上自陶醉
    下联:何须怨柳,兵守一脉山河弹箱为床也风流
    横批:你心我知
    大家看了都说不错,只是觉得横批过于文气了。副连长说,我看改成“秀才遇
    到兵”吧。连长不干,觉得太直,不够味儿。指导员说,要不就改成“你教我学”?
    人家可是老师噢。一说老师,把连长给触动了,连长说,我看就改成:谢谢老师!
    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但笑着笑着,眼睛竟湿润了。于是一致通过。
    连长布置好这一切后,就领着巡逻小分队巡逻去了。本来那一周没有巡逻,但
    因为那个时期他们守的那段边境不太安宁,又逢雨季。上级就指示他们连,巡逻由
    每月一次改为每月两次。连长就是去巡增加的那次。
    开始指导员和副连长都不让他去。他们笑说,你还往哪儿去呀?就一周时间了,
    你的战斗就要打响了,你就在家养精蓄锐吧。你这一仗要是打不好,我们全连官兵
    都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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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2 | 只看该作者
那个参谋也说,是啊,你就在家张开双臂迎接幸福吧!
    但是连长笑眯眯地说,不行,我得去。我太幸福了,我得做点儿什么。不然我
    消受不了。我还没被生活这么宠爱过。
    指导员他们见他如此坚决,如此诚心,也不再阻拦了。他们开心地说,好吧我
    们成全你,我们让你幸福得踏踏实实。
    连长走了。
    噩耗是第三天晚上传来的。连长他们巡逻小分队遭遇了泥石流,走在最前面的
    连长被冲下山去,那只是一眨眼的事,所有的兵都在一眨眼功夫不见了连长。得到
    消息后,全连除了值班的全都出动了,指导员带一个队,副连长带一个队,那个参
    谋带一个队,他们兵分三路,一点点地在边境线上搜寻,他们不相信连长会牺牲。
    与此同时,女教师已到达了团部。已经得到连长失踪消息的团政委亲自陪着女
    教师吃饭,还说要亲自陪她到连队,这让女教师觉得又喜悦又不安。她想自己不过
    是嫁给一个自己爱的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来,却被边防军人们如此厚爱着。
    她在团政委的陪同下坐上一辆越野车颠簸着往边防连走。
    第二天中午,搜寻的队伍传来消息,连长的遗体找到了,是参谋带的那支队伍
    找到的。他被冲下山后,卡在了一堆乱石里。全上身下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如果
    不是腰际上还有一缕被皮带捆住的军装片儿,没人能认出他是连长。战士们哭着把
    他们的连长抠出来,哭着把他抬回连队。他们在痛哭的同时忧心如焚地想:连长的
    未婚妻,那个可爱的美丽的女老师,她马上就要到了呀!他们怎么向她交待?他们
    拿什么向她交待?
    下午,女教师到了连队。指导员带着那些疲惫不堪更是悲伤不已的战士们列队
    迎接她,这更让她不好意思了。她一眼看见了那幅对联,她用好听的普通话,用讲
    课时的声音和语速把它们读了一遍,她读到“谢谢老师”时红了眼睛,但很快她就
    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为什么男主角始终没有出现?为什么大家都面容凄凄?
    突然,她一眼看见了对联上的那朵硕大的白花,她惊悚地转过身来,转过身来
    时,看见面前的队列里一片泪光,亮得刺眼,她撕裂了声音喊,出什么事了?告诉
    我!快告诉我!
    指导员背过身去。
    副连长背过身去。
    队列中的一个战士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政委终于步履沉重地走上前去,握住
    她的手说,你要坚强些,连长他……
    女教师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昏厥了过去。
    她的身体像被人猛地击了一拳似的,轰然倒下。
    ……
    那个女教师醒来后就有些神志恍惚了,她见人就问,你看见他了吗?他叫我来
    的,为什么我来了他不见我?他不要我了吗?她还一遍遍地问那个陪在她身边的参
    谋说,你是他的战友,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要我?我已经来了呀!他为什么不要
    我……
    那些日子,那个参谋一直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他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为什么连长偏偏在这个时候死呢?他甚至想,我们这些边防军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郑义讲到这里,看着木槿,说,那个参谋就是我。
    郑义深吸一口气,说,我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心理障碍。只要看见你,只要想
    到夫妻间的事,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女教师的眼睛,浮现出年轻连长血肉模
    糊的遗体。它们交替出现着,它们横亘在你和我之间,让我无法摆脱……对不起,
    木槿。
    木槿愕然。
    木凯坐上车,驶出营区。
    刚才他打了个电话给小峰他们团的皮政委,问有没有可能让六连那个叫欧阳峰
    的兵到团里来一趟?
    皮政委以前并不知道木凯和小峰的关系,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意识到两个人是
    同姓,就问他是你什么人?木凯到了这会儿只好实话实说了。他说他是我大哥的孩
    子,我侄儿。皮政委埋怨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前不久团里还从下面抽调了几个战
    士来团里学习新闻报道呢,你要早说的话,我早把他叫到团里来了。木凯说你可别
    这么做。咱们都知道,总被庇护着的兵好不了。我只是见他一面。
    木凯计算了一下小峰从连队到团里的时间,大概和自己去他们团的时间差不多。
    所以吃过早饭就出发了。因为是周日,他跟政委说去看侄儿,政委自然没话说,只
    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了。木凯说,我们这种人的身体不能宠,一宠反而出问题。假装
    它没事儿它就没事儿了。
    其实他能感觉到自己仍在发烧。但他今天必须去小峰那儿,这件事没有任何人
    能替代他。再说,就是不发生父亲这件事,他也该去看小峰了。从这孩子进藏当兵
    后,他就去看过他一回,还是在新兵连的时候。他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有些失职。
    木凯到达边防A团时已经是午后2点了。车子一进院子,他就看见皮政委站在那
    儿等他呢。旁边还有几个团领导。皮政委笑眯眯地迎上来,和他握手,看得出他是
    由衷的高兴。皮政委曾和木凯在一个团共过事,或者说当过木凯的领导。那时木凯
    是参谋长,他是副政委。后来木凯当了副团长又当了团长,他仅仅从副政委到了政
    委。因此他常说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比他有出息。
    皮政委不由分说地就要拉他去食堂。木凯说他们在路上已经吃过饭了。皮政委
    说路上那叫什么饭?再说你好不容易上我这儿来一回,连顿饭的面子都不给我吗?
    木凯还想推,皮政委说,我知道你晚上肯定是要赶回去的,晚饭我就不打算留你了。
    中饭已经准备了,你好歹给我个面子,吃两口。
    木凯见皮政委说得那么诚恳,有些感动。可他哪有心思吃饭?他知道一吃饭必
    喝酒,他哪有心思喝酒?如果没有发生父亲的事,他还有可能喝上两杯,轻松一下。
    但眼下,他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任何东西。他想,看来只有说出实情了。
    木凯把皮政委拉到一边,简单说了一下父亲的事。
    皮政委非常吃惊。他握住木凯的手,好一会儿才说,老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事,尽管说。木凯郑重地点点头。他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但他需要这句话。
    皮政委叫过政治处主任,吩咐说:去会议室,把欧阳峰叫来。
    当小峰跑步过来时,木凯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小峰。大半年不见,他已经完全
    不是刚进藏的那个高中生了。小峰跑近之后,非常严肃地向叔叔敬了个礼,木凯受
    他影响,也严肃地给他还了个礼。皮政委在一旁说,瞧你们叔侄俩严肃的。你们聊,
    我走了。
    见皮政委走了,小峰才放松地一笑,亲热地叫了一声,叔。小峰最喜欢他这个
    叔了。他叫木鑫小叔,但叫木凯只叫叔。
    木凯拍拍他的肩,简洁地说,走。
    小峰问,上哪儿去?
    木凯说,不上哪儿,随便走走。怎么样?挺苦吧?
    小峰说,是。告诉你吧,我已经39天没洗脚了。我打算今天到团里来把这个问
    题解决了。不洗脚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个饭……你吃过那种饭没有?全是汗酸味儿,
    太难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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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5 | 只看该作者
木凯点点头,吃过。没办法,你们那个高地汽车上不去,粮食只能靠骡马驮或
    者人背,一走几个小时,还不浸透了骡马和人的汗水?吃习惯没有?
    小峰说,苦哪有能吃习惯的?忍呗。
    叔侄俩上了车。小峰说,叔,能不能去一趟县城?我想打电话。
    木凯心里一惊,打电话?难道小峰知道什么了?可看看他的表情,不像。他说,
    好,咱们去县城,你先好好洗个澡,然后再打电话。叔亲自给你开车。
    木凯觉得心里有一种温情,他只想对小峰好一些。
    清晨6点,木鑫从新兴支行行长曹青的家里出来,没有回头,噔噔噔地下了楼。
    他知道曹青会一直站在那儿看他走下楼梯的。但他没有回头。他心里沉重的要
    命,没有心思表现温情。再说自己昨晚那个样子,现在想来有些失悔。尽管曹青说
    那才是真实的他,她喜欢真实。可他不喜欢。一个男人怎么能轻易把真实的自己暴
    露出来?
    酒醉之后,痛哭之后,倾诉之后,木鑫就在沙发上昏睡过去了。没想到一觉睡
    到凌晨,如果不是曹青把他叫醒,他可能还会继续睡下去。曹青到底是个理智的女
    人,她叫醒他,说你赶快走吧,趁着天亮离开这儿。不然你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
    楚。
    木鑫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看看表,快6点了。他真有些紧张,虽然一夜不归的事
    过去也发生过,可今天这样的情况的确有些不好解释。周茜知道了又够闹一阵的。
    木鑫一想到他这位女朋友就头疼起来。
    曹青让他洗把脸,喝一瓶牛奶。因为昨晚的事,两个人之间一下子默契了许多,
    仿佛有了一种亲情。木鑫顺从地照她的话做了。他发现曹青的脸色很不好,就问,
    你昨晚一点儿没睡?曹青摇摇头,不置一词。木鑫想,她肯定比自己更不好受,她
    毕竟是个女人。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实在没心情。心里说以后再弥补吧。
    走到门口木鑫说,对不起,曹青,我……
    曹青止住他说,别说了。你放心去处理你家里的事吧。她停了停说,银行的事
    有我。
    木鑫心里一热,说,曹青,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已经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在不行,我就把那个厂再顶出去,以后从头做起好了。
    曹青点点头,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赶快回家。我这边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的。
    木鑫再说不出别的话,转身出了门。
    木鑫走出楼门正要开车,一个人突然立在他的跟前,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
    竟是周茜。周茜一脸怒容两眼忧怨。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想,这下彻底完了。
    但他还是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周茜说,我还要问你呢。
    木鑫说,我是工作,我来找曹行长谈明天贷款的事。
    周茜说,谈了一夜,谈好了吗?
    木鑫说,你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事情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
    周茜说,我想的哪样?我什么也没想* N以趺茨芟氲贸瞿愕氖虑槟兀*
    木鑫拉开车门说,上车吧。要吵咱们上车吵,别在这儿影响人家休息。
    周茜说,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车吗?
    周茜扭身就走。木鑫开上车,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摇下车窗说,周茜,你上车
    来,听我解释一下,你总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嘛。
    周茜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大哥打电话给我,说找不到木槿了,问你知不
    知道。我就打你的手机,可怎么也打不通。我就知道你把手机关了。你为什么关手
    机,你不就是不想让我找到你吗?你一关手机,我的感觉马上就不好了。我就胡思
    乱想,我想你会不会真的来找这个女人了?我真不愿意相信,可平时你去的酒吧我
    都去了,没有。我只好到这儿来了,我真希望我白等一个晚上。可没想到你真的……
    和她……一起过夜……
    周茜说到这儿就呜呜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引得早起的路人纷纷侧目。木鑫只
    好停车,连拉带拽地把周茜弄上车来。周茜趴在后座上,像一丛倒伏的水稻。木鑫
    觉得疲惫不堪,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看她一眼,又继续开车。
    周茜抬起头冲他喊,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解释?
    木鑫说,我说什么?你让我说什么?你已经想成那样了,我说什么你能相信?
    周茜无望地说,你就告诉我,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谈工作。
    木鑫说,我这样说你会相信吗?
    周茜说,那你到底和她怎么样了?
    木鑫口气强硬地说,别审问我,我讨厌审问。
    周茜一怔,更加绝望地泣不成声地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
    什么?
    木鑫听她这样说心里非常难过,他不想伤害周茜,她是无辜的。可他又觉得的
    确没法跟她说清楚昨晚的事。就算是上帝出来作证,他和曹青没有发生性关系,难
    道就能说清楚发生在他和曹青心里面的事吗?能保证他和曹青的关系不伤害周茜吗?
    木鑫突然有一种累到极致、想放弃一切的念头。
    他说周茜,我只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没回家的确有特殊原因,但事情并不像
    你想的那样。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那就相信,时间长了我会慢慢告诉你。如果你不
    相信,那我也没办法,我不想再作任何解释了。
    周茜的哭声停止了。她说,你送我回我妈那儿去。
    木鑫知道,如果他现在把周茜送到她妈那儿,那他们之间持续了一年多的恋情
    可能就终止了。但他有一种已经无法控制势态的感觉。他想,终止就终止吧,天塌
    不下来。
    他调转了方向,照周茜说的去做。
    木凯没想到,小峰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比他预想的要平
    和得多。尽管他也哭了,像个孩子那样呜呜呜的,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或许是身处的环境让他无法放开自己?
    叔侄俩是坐在路边上谈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砂砾地,再前面是绵亘不绝的坚
    硬的山峦。在这样一个没有一丝温情的地方,眼泪显得很不合时宜。风呼呼地吹。
    到了高原的下午,风总是呼呼地吹。好像上午他们在睡懒觉,下午养足了精神就开
    始工作了。风很快带走了小峰脸颊上的泪痕。让他的面部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坚
    硬。
    木凯问,想不想请假回去?如果想,我就去跟你们政委说。
    小峰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才进来不到1年,这样回去太特殊了。何况现在正
    是我思想逐渐稳定的时候,我怕一回去又会动……
    这番话让木凯很意外。他问,那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是当三年兵就回去,还是……
    小峰说,我要报考军校。
    木凯说,跟你妈说过吗?
    小峰摇摇头,只跟爸爸和爷爷说过。
    木凯说,军校毕业以后呢?
    小峰说,重返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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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7 | 只看该作者
木凯觉得心里滚过一阵热浪。他拍拍小峰的肩,没有说话。
    停了一会儿小峰说,其实我这想法也是渐渐确定的。最初当兵的时候,我承认
    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爷爷和爸。小时候总听他们说西藏,而且他们每次说到西藏时
    眼里就放光。那时侯我就想,我一定要到西藏来看看。我想等老了,说起这辈子在
    西藏当了几年兵,那多光彩。但来了之后才知道,在西藏当兵可不是一个光荣能涵
    盖的,也不是靠一股子热情就能坚持下去的。有一段时间我很消沉,找不到方向,
    甚至后悔自己太冲动了,特别是收到那些已经上了大学的同学的信……我真的很迷
    惘。但是现在,我思想终于渐渐明确了,坚定了。
    木凯看着小峰,发现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他有些欣
    慰,也有些酸楚。欣慰不必说了,酸楚的是,小峰又要像他一样吃一辈子苦了。为
    什么总是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会对西藏产生这样的感情?感情也会通过血液遗传
    吗?
    小峰说,往大处说,我不想让西藏这块宝地落到别人的手上,它是我们中国的,
    它是最后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土地,它有丰富的矿藏资源,有金矿银矿,还有稀有金
    属。说得诗意些,它是一座天堂。从几个世纪前那些西方国家就盯上它了,他们不
    远千里都要上这儿来冒险,我们守在这儿为什么不好好的把它守住?
    木凯感到有些意外,他追问道,那往小处说呢?
    小峰看了叔叔一眼,郑重地说,小处?那就是我不想让爷爷奶奶,爸爸,你,
    还有两个姑妈,不想让你们觉得后继无人,不想让你们已经作出的牺牲和奉献白白
    流失。
    他停顿了一下说,现在爷爷去世了,我的这个想法更坚定了。
    木凯看着他,心里已有几分敬重。这孩子心思沉重得让他有些意外。
    他有意说,你就没有替你自己想想?
    小峰说当然想过。我刚才说的是往大处说和往小处说,还有第三层呢,往细微
    处说,就是我自己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适合他的职业。这一年多我发现,
    我最适合的职业就是军人。咱们家可以说是军人世家了,爷爷、爸爸,你,大姑妈,
    小姑妈,还有姑父,都是军人。我觉得我也天生是个军人。我甚至觉得,可能我比
    爷爷和爸爸更适合做一名军人。
    木凯惊奇地问:为什么?
    小峰说,爷爷做军人,靠的是勇敢,坚强,无所畏惧。可他缺少政治谋略,我
    说的这种谋略不是对哪一场战役的而言,而是对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思考。爸爸呢,
    特别忠诚,特别能吃苦耐劳,但在今天的军队中,他缺少知识,缺少现代意识。所
    以会被淘汰。至于你,叔,你比他们俩都强。但我想我会超过你。
    木凯听了微微一笑,说,我基本上同意你的分析。可是我想作一点重要补充,
    无论是你爷爷还是你爸爸,他们有一点是非常可贵的,那就是他们始终有坚定的信
    仰。
    小峰想了想,说:我同意。可是叔,你不能说我没有。我也有。
    小峰亮亮的目光注视着木凯,让木凯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后生可畏的压力。
    他想自己还得更努一把力才行,不然很快就会被小峰他们这一代人所淘汰。当然这
    紧迫感和压力是令人愉悦的。他揽住小峰的肩,用力拥抱了一下。他站起来说,走
    吧,你不是说要打电话吗?我送你去邮局。
    小峰立刻孩子似地跳起来,说,这才是大事呢。
    早上7点,木棉终于可以下班了。
    其实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没守在门口了,雷小姐一定要她休息,她的额头被那
    个小偷用包砸了块乌青出来,加上惊吓和劳累,她确实有些头昏。她被雷小姐扶到
    客房后,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淌着眼泪。
    雷小姐不明白她为什么哭。起初她把木棉从地下扶起来,责怪她太冒险时,木
    棉就说,我真要是被这家伙结果了生命,就可以陪我爸了。然后她的眼泪就开始不
    停地流淌。雷小姐不明白她话的意思,她太不了解她了,除了知道她是个下岗女工,
    其他一无所知。她想是不是她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不是她和丈夫吵了架有些厌
    倦生活?她弄不清,也没时间去弄清。她只是给她倒了杯水,安慰了她几句,就去
    找经理汇报去了。
    木棉想,这样也好,免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把什么都抖出来。
    可是即使没有人问她,她的眼泪仍是不停地流。她想,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
    赞赏她今晚的行为的。父亲会说,好样的,像个工人的样子!父亲或许还会说,我
    的女儿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一切都发生在父亲身后呢?难道自己命
    里注定是个只会给父亲添麻烦的女儿吗?木棉一想到这个问题,就难受得不行。眼
    泪打湿了枕头。
    哭了一会儿之后,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时,已是6点半。木棉忽地坐起来,奇怪地看看四周,一时不知身在何
    处。近一个月来,她从没在这时候睡过觉。发了会儿呆,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想起
    了昨晚的事。她连忙洗了把脸,走下楼去。
    王经理已经来了。王经理一见她就说,木棉,你真是好样的。不亏当过兵!
    木棉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笑,说没什么。
    雷小姐说,你没事儿了吧。木棉说,没事儿,本来就没什么事儿。真不好意思,
    我睡着了。王经理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应该休息。你看看你的头上,还有伤
    呢。木棉,尽管你是临时工,我们宾馆也一定要对你进行嘉奖。
    木棉笑笑。现在她的心情是急着回家。
    但王经理拦住了她。王经理说,木棉,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能不能在在宾馆呆
    一会儿?昨天夜里的事我们已经报告了新闻媒体,电视台的人马上要过来。
    木棉脱口而出,我不想上电视。
    王经理说,这是好事嘛,为什么不想上电视?
    木棉说,不想就是不想。
    王经理说,宾馆遭窃,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但它有了一个好的结果。通过报
    道这件事,可以表明我们宾馆工作人员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而且它本身也很有趣,
    一个女工竟然抓住了一个大男人。连电视台的人听了都觉得有兴趣,你可以跟他们
    谈谈当时的情况。另外,那位失主也想专门在镜头前向你表示感谢。你知道他那个
    包里装的什么?一个手机,一万多块钱,还有身份证,长城卡,牡丹卡……反正很
    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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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18 | 只看该作者
木棉还是摇头。
    王经理不解地说,怎么了?
    木棉说,我们家有点儿急事,我得赶紧回去。
    王经理说,为了我们宾馆,你就不能再做一次贡献吗?等采访完了,我派车送
    你回去。
    木棉不知该怎么说了,在那儿为难。
    一旁的雷小姐看出来了,她想起木棉从昨天晚上来情绪就一直反常,相信她家
    里的确是出了事。她把王经理叫到了一边,轻声说了几句。
    正在之时,木棉忽然看见木鑫从大门走了进来。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木鑫!
    木鑫径直走过来说,五姐,我来接你下班。
    木棉赶紧对王经理说,这是我弟弟,他来接我的。我家里真的出了点儿事。说
    完她不再管王经理怎么想,跟着木鑫就出了大门。
    木鑫回头看她一眼,说,你的头怎么了?
    木棉答非所问地说,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
    木鑫也答非所问地说,我和周茜闹崩了。
    兄妹俩一起回家。
    木凯带着小峰来到邮局,才知道小峰是给谁打电话。
    小峰不是往自己家打,而是替连里的战友们往家打。他们连到县城非常不方便,
    所以凡是到团部来办事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都有义务帮助别人“捎电话”。
    小峰这回就捎了十几个。
    木凯坐在邮局的长木凳上,拿出烟来抽,等他。
    小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纸条,开始依顺序拨电话。很快他就拨通了第一个,木
    凯听见他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叫了一声:妈妈,你好!爸爸在家吗?
    木凯正想站起来,过去和大哥大嫂说两句,但小峰下面的话就把他定住了:
    小峰冲着电话说:爸爸妈妈,我是赵学斌的的战友,他让我告诉你们,他在这
    儿一切都好。对,你们寄给他的复习资料他收到了,他正在复习。爸爸妈妈你们都
    好吧……那就好,我一定告诉他。你们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那好,爸爸妈妈再见!
    木凯终于明白,捎电话原来是这样捎的。真好,他替他的战友们叫爸爸妈妈,
    真好。木凯羡慕地想,他们当兵的时候没有电话,只能写信,写那种一个月才能走
    回家的信。记得那时候有个新兵,家里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就连发了两封加急电
    报到连里,询问儿子的下落。现在好了,现在终于有了更快捷的方式和家里联系了。
    无论怎样,这片土地已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在和时代一起往前走。
    小峰匆匆在第一张纸条记了几个字,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他的脸上洋溢着真
    正的快乐,就像他真的是在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个孩子,像个不
    谙人世的少年,与刚才那份儿成熟相距很远。
    木凯想着刚才小峰说的那番话,那番雄心,那番壮志,心里感慨不已。他想他
    才19岁,比自己进藏时的年龄还* R残斫?此?够岣谋洌?够岫?。??辽傧衷冢
    ??哪欠?笆撬*希望听到的,他为父亲感到欣慰,为大哥感到欣慰。
    小峰仍在大声说:是爸爸吗?你好!妈妈在家吗?……我是你们的儿子李春阳
    的战友,他要我告诉你们,他一切都好……中秋节吗?中秋节我们过得很好,我们
    吃了月饼的,一人两个……月亮?月亮大着呢,我敢肯定你们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
    月亮,那么大的月亮只有我们阵地上才有,真的。我们这儿过中秋才名副其实呢,
    我们要是想过每个月都可以过……
    木凯想,这小子这么可劲儿地说,等最后打给自己家时,嗓子准会哑的。
    多可爱的小子啊!木凯发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上午九点。
    欧家的子女们又坐在了一起。6个孩子,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几个人,把客厅坐
    得满满的。大哥欧木军坐在父亲平时坐的位置上,看着他的弟妹们。木棉,木槿,
    木鑫都回来了,郑义,小金、陈郡和也来了,只是木鑫的女友周茜没来。
    木军环视了一圈弟妹后,首先发现了木棉头上的伤,关切地问,木棉你的头怎
    么了?
14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0 | 只看该作者
木棉淡淡的说,没事儿,不小心碰了一下。
    木鑫却忍不住在一旁说,木棉昨天晚上抓了个小偷。
    抓小偷?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木棉怎么会去抓小偷?
    木鑫看了木棉一眼,说,五姐,我看还是告诉大家吧。木棉沉默着,没再反对。
    木鑫就简单地说了一下木棉眼下的生活状况和昨晚发生的事。
    木军觉得非常意外。
    木兰则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自己是姐姐呀,却从没好好关心过她。她说,木
    棉你为什么不早说?
    木棉说,我不想让爸妈操心。
    木军说,你太不了解爸了。他知道你这样做,只会感到舒心的,而不是操心。
    停了一下他转头问木槿,木槿,你怎么样了?
    木槿摇头说,我没事。我这是老毛病,低血糖。
    木兰把一杯刚调好的糖盐水递给木槿,说,多喝点儿水吧。木槿接过来,水有
    些烫。郑义见状连忙替她接过来,放在茶几上。木军说,郑义,我知道有些为难你,
    可是这些天,还得请你多关照木槿。我怕我顾不过来。
    郑义说,大哥,别这么说。在我心里,欧伯伯永远和我的父亲一样,你们永远
    像我的兄弟一样。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一家人。
    木槿伸出手去,握住了郑义的手。
    木鑫说,大哥你放心吧,无论怎样,我们毕竟是爸妈的孩子,我们不会再说再
    做那些让爸妈伤心和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爸满意,死后我们会得让他安
    息的。
    木军点点头,心里感到几许欣慰。他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之后说,咱
    们商量一下爸的后事吧。
    忽然,木兰叫了一声妈。
    大家一回头,母亲下楼来了。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木兰看看表,她只睡了
    2个小时。母亲从医院回来后,一直不停地讲述着往事,除了短暂的睡眠和吃饭外,
    她几乎没有停止过讲述。这让木兰又惊诧又担心。母亲的讲述语气连贯,充满激情,
    思维却有些纷乱无序。
    但母亲的神色始终是平静的。此刻,她仍是平静地走过来,在孩子们中间坐下,
    然后开口道:你们是不是在商量你们父亲的后事?
    见木军点头后,她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交给木军:就用这张照片作为遗像吧。
    这是你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木军接过来看,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在离开西藏10年后,和母亲一起重返西藏
    时在布达拉宫前照的相。照片上的父亲没戴军衔,但依然整齐地穿着军装,系着风
    纪扣。花白的头发和肃穆的神情,与远处的蓝天雪山非常和谐,好像父亲就是那景
    色中的一部分。
    弟妹们都围上去看。母亲在一旁说,我也在同样的地方照了同样的一张照片,
    等以后我去世了,也用那张照片作遗像。
    母亲说这些话时,语气和平时交待他们做什么事时没什么两样。而且在木兰听
    来,母亲的嗓音依然浑厚润泽,没有衰竭嘶哑。这让她心里踏实。木兰曾听过母亲
    唱歌,那还是在刚搬进干休所的那个春节晚会上,母亲的一曲《红莓花儿开》让干
    休所的叔叔伯伯阿姨们吃惊不已赞叹不已,他们不解地问,您为什么没去当个音乐
    家?您的嗓子真是太好听了。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解释。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在
    众人面前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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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1 | 只看该作者
她不想让人们追问。平时在家里,高兴的时候,孩子们就能听见
    母亲的歌声,尽管她总是轻轻地唱,但那优美的嗓音依然能让所有的孩子都不由自
    住地静下来,倾耳细听。
    木军说,妈,您放心去休息吧,我们会把后事安排好的。
    母亲说,不,不用安排什么。你父亲说,他死后不要开追悼会,不要遗体告别,
    也不要在家里设灵堂。他只有一个要求。
    木军问,什么要求?
    母亲说,他希望你们能把他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掉,撒到哪儿都行,山上,
    河里。他说他是属于那片土地的,而且他的战友,他的两个孩子也在那儿。他要回
    去,和他们在一起。当然,我也要回去,他在信上说,他在那儿等我。你们的父亲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木鑫听到母亲的话,一时呆怔在那儿。他本来是想,他要好好地为父亲选一块
    墓地,他要花一大笔钱来为父亲厚葬。他刚才说的,要让父亲死后能够安息,就是
    这个意思。但没想到父亲却要求把骨灰撒到西藏去。也就是说,父亲连最后一次他
    尽孝心的机会都不给他,父亲到死都在拒绝他。
    他有一种痛彻心肺的失败感。
    母亲一一地看着他们,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你们的父亲太古板,
    不近人情,其实他非常爱你们,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在遗书里,他对你们每个孩
    子都作了最好的评价,连我都没想到,他是如此地爱你们,看重你们。在他心里,
    你们都是他最好的孩子。
    母亲说,我知道你们的心里现在依然充满了疑惑,因为你们不知道真相。我还
    知道你们的心里充满了渴望,因为你们想知道真相。
    母亲目光迷离,木兰知道母亲又要开始她的诉说了。这样的诉说就像是一条生
    命之河在流淌,任谁也不能够阻止。木兰和大哥弟妹们静静地听着。除了倾听,他
    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母亲说,让我告诉你们吧,你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在经历了怎样的雪雨风
    霜之后才纠缠到一起的,才成为母子和母女的。对我来说,除了诉说,还能做什么?
    欧木凯从小峰的团里赶回自己的团,已是深夜。
    政委竟然在大门口等他。政委一见到他就上来握住他的手说,老欧,这样大的
    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木凯明白政委已经知道了。他抱歉地说,我是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
    政委说,你走后军区来了个电话通知,说给你10天假期,让你回去处理后事。
    木凯愣了一下,这一点让他意外。他以为他走不了,他以为他无法再见父亲一
    面了,现在一听说能回去,他马上性急地说:我这就去买机票。
    政委拦住他说,那也得等明天。不,不是明天,等几小时以后。
    木凯这才意识到已是深夜。他抬腕看表,2点。还有5个小时才天亮。他说,那
    我先去给家里挂个电话吧。
    他几乎是小跑着奔到值班室。
    电话很快接通了,让木凯非常意外的是,接电话的竟是母亲。姐姐不是说母亲
    有些反常吗?怎么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叫了一声妈,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的声音如往日一样从容,越过万水千山,直抵木凯的心。
    母亲说,木凯,好儿子,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你去年为什么不
    回来探亲。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父亲和我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你
    父亲在遗书里怎么说到你吗?木凯,你父亲说,你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木凯说不出话来,那些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终于在母亲面前流下来。
    母亲又说,我已经知道军区给你批假了,但是你不要赶回来了。因为我们马上
    就要进来了。我和你大哥二姐,我们很快会送你的父亲进来。那是他最后的要求。
    他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到西藏,和他的那些战友在一起,和他的孩子在一起。你在那
    儿等他吧。
    木凯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已满是眼泪,他没有理会它们;木凯知道此刻他的军容
    风纪是整齐的,他历来如此;木凯知道他站在那里是笔直的,直得像一棵青冈树,
    但他还是挺了挺胸膛,让自己昂起头来。
    他说,好的,妈,我在这儿等。我在这儿等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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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木兰,我想在我诉说往事之前,我应当首先鼓足勇气,说出那个横亘在我们之
    间的、你心中的疑团。说出它才能解开它。你不必感到抱歉,也不必感到不安。它
    的存在已是有目共睹。它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你的脑海里生了根,这些年已经像一棵
    树似的长得很高了,我甚至能看见那些叶片从你的眼里伸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你怀疑我们之间的血缘,你不相信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一遍
    遍地在心里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对吗?
    我不怨你。因为在我和你之间──母亲和女儿之间,确实存在着隔膜,这种隔
    膜足以让你产生那样的怀疑。尤其是与你的大哥木军相比,与你的妹妹木槿相比。
    我们之间的那种隔膜犹如大海和沙滩之间的坚硬岩石,使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无法
    靠近。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简单明了地告诉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千真万确的是。
    43年前,在西藏高原一个简易的藏民房里,我生下了你。
    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确有3个子女不是我亲生的,他们是你的大哥木
    军,你的妹妹木槿,你的弟弟木凯。过去之所以不愿说出你的身世,就是为了他们。
    因为你的生命真相和他们的生命真相紧密相关。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也就瞒了你。
    你惊讶。你肯定会惊讶。
    木兰,让我告诉你,请你和我一起来承受。
    也请原谅你的母亲。
    孩子们,请你们都坐下来,听我说,听我一一地说,一个一个地说。我要把我
    这一生所曾经拥有和仍然拥有的6个孩子的生命真相,全部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
    我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痛苦,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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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5 | 只看该作者
1
   
    1951年秋天,我们终于走到了拉萨,从昌都出发,行程3千里,翻越5千米以上
    的雪山10余座,跨越冰河几十条。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终于走过来了。到拉萨时,
    孩子已有6个月了,但我的身体看上去仍是瘦弱的。
    我们在拉萨附近一个藏军留下的旧军营里住了下来。虽然营房破烂不堪,潮湿
    阴暗,但比起进军路上在风雪中摇摆的帐篷已经强了许多。至少我们不用每天出发,
    每天在风雪中跋涉了。我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但我知道,对这支队伍来说,伟
    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们跋涉千里来到拉萨,是为了让它改天换地。
    放下背包没几天,“向荒原进军,向土地要粮食,向沙滩要菜”的口号就叫响
    了,我们投入了大规模的生产运动。就向我们必须边修路边进藏一样,我们也必须
    边生产边开展工作。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当时川藏公路才修到金沙江边,
    部队所需的粮食仍靠牦牛驮运,千里迢迢,根本无法满足需要。而当时复杂的政治
    形势,使我们在拉萨买不到粮食,只能靠自己生产。否则我们就是走到了,也无法
    生存下去。
    我们的大生产运动不可能在现有的土地上开展,我们只能在千百年来荒凉的拉
    萨河滩上开垦荒地。拉萨河从群山中奔流而来,绕过拉萨,在两岸留下了大片的乱
    石荒滩。乱石滩上荆棘密布,乱石累累,野兔出没,可以说已经沉睡了千年万年。
    进藏大军,也是开荒大军,唤醒了沉睡千年的荒地。
    当我们在河滩上和大片的荆棘开战,和成堆的乱石开战,和狂舞的风沙开战时,
    肚子里往往只有一点点食物。所以不用谁告诉我们,我们都深深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从骨子里懂得。11月的拉萨已进入隆冬季节,拉萨河面上漂浮着冰块,河两岸白雪
    皑皑。你们的父亲和官兵们一起,冒着凛冽的寒风战斗在拉萨河滩上。
    我那时身体已经笨重,在家里编印宣传小报,或者和炊事员一起到工地上去为
    他们送饭送水。每次站在河滩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都激动不已,我真的明白了什
    么叫不可战胜。仅仅20多天,我们的官兵就在荒滩上开出了3000多亩土地!
    我们将种子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我们将希望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
    我取出管理员留下来的白菜仔和萝卜仔,也一一地撒了下去。我在心里对管理
    员说,对苏队长说,我们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走进来,我们就一定能在这里呆下去。
    什么也不能将我们打垮。
    开出的荒,要等来年春天才能播种。那个冬天,我们依然存在严重的粮荒。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那段时期我们整个部队的主食就是黑豌豆。当地的藏民把
    它们当成马料。可以这样说,最初的一年半载,我们是吃马料捱过来的。西藏的豌
    豆是黑的,有个民间传说,说豌豆的种子是当年文成公主带进西藏的,她用黑铁锅
    挑着豌豆苗,所以被染黑了。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甚明了,西藏的豌豆为什么是黑的。
    我们的每一顿饭要么就是煮黑豌豆,要么就是把黑豌豆磨成粉当糌巴吃。那时
    没有高压锅,豌豆很难煮烂,我们就吃那半生不熟的豌豆。但即使是半生不熟的豌
    豆,也不能让我们管够。我的饥饿感比进军路上更强烈了,因为那已是两个人的饥
    饿。
    你们的父亲常常把他的那一份让给我,或者说,让给我腹中的孩子。可我怎么
    忍心吃呢?他每天的体力消耗比我大得多,他总是和战士们一起开荒。我们常常为
    了推让食物而发生争吵。当然,我们的争吵是无声。在推来推去之后,他一发火,
    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放,然后摔门走出去。
    12月,西藏最冷的季节,我的第一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想
    他是不是在腹中总是挨饿,受不了了,想自己出来找吃的?或许是他不忍心再拖累
    我,想离开我,减轻我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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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5 | 只看该作者
总之,7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
    发作的时候是夜里。
    我肚子痛得厉害,可不忍心叫醒你们父亲,他实在是太劳累了。我就在床上翻
    来覆去折腾,终于把你们父亲惊醒了,他点上灯一看,我的汗水已从额头上淌了下
    来。那么冷的天,我却像在酷暑中一样。你父亲一下紧张起来,他以为我吃什么东
    西吃坏了肚子。那时为了腹中的孩子能有一些营养,我什么都试着吃,还常常煮马
    料吃。
    但那天,一种女性的直觉使我意识到,我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孩子要出来了。
    我对说你们父亲说,赶紧去叫医生,我可能要生了。
    你们父亲怔愣了一下,连大衣都没穿就冲了出去。外面正下着大雪,刮着大风,
    风雪呼啸的声音更让我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很快他又回来了,一个人。他跟我说,
    辛医生出诊去了。不过我从他那儿找到一本书,你别怕,我会照书上说做……
    那是一本厚厚的《医生手册》。
    你们的父亲抱着书,在那里一页页地翻,手微微有些抖。他翻到有关接生的部
    分就读了起来。我痛得身子卷缩成一团。当然,我没有叫。我只是咬紧了牙关。我
    怕我叫出来他会更紧张。
    他急急地念道:孕妇在怀孕9个月后将临产……可你才7个多月呀?
    我忍着痛说,这叫早产。我妈生我就是早产。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继续念道:临产前有阵痛,每隔几分钟发作一次,并且
    间隔越来越* ??远裕?⒆匆谎??蠢茨憔褪且??恕N铱纯丛趺醋觯喝貌?酒教
    稍诖采稀?*
    你们父亲匆忙读了一遍,就把医生手册翻开放在桌上,用手枪压* H缓缶砥鹦
    渥樱?*着书本开始为我接生。他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的阵痛越来越厉害,
    我强忍住不呻吟,但冷汗已布满了额头。你们的父亲紧张万分,不断地说,小白你
    别怕,小白你别怕。
    正在这时,门被轰地一声推开,一阵猛烈的风雪将辛医生卷进屋来。
    辛医生踉跄地关上门,扑到床边。
    你们父亲大喊一声:你来得太好了!快,帮我一把!
    但辛医生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后,却张着两只胳膊,在我的床边来回转,不知从
    何处下手。虽然他是医生,但他还从来没为产妇接生过。我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产妇。
    他比你们的父亲更不知所措。
    你们的父亲焦急地指挥说,快找剪刀,消毒!
    疼痛已使我顾不上害羞和一切的一切了,我凭着本能努力地用着劲儿,想尽快
    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无论我怎样深呼吸,怎样用力,一点儿用也没有。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好像比我还用劲儿。他握着我的手大声喊,勇
    敢点儿,你要勇敢点儿!忽然,我听见辛医生大喊,出来了出来了!但接着他又喊:
    不对,应该先出头的,怎么先出来一只脚?
    你们父亲看了一眼书,说,对,婴儿的头应该先出来。快把脚塞回去!
    辛医生就真的把那只脚塞了回去。
    但片刻之后,那只脚又固执地出来了。这回我听见你们父亲说,别管那么多了,
    脚出来就脚出来!快拽脚!
    辛医生担心道,这样很危险。
    你们父亲发火说,书上说老这么拖延下去更危险,我们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他们两个人真的就去拽孩子的脚。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拽的,因为我已经痛
    得粉身碎骨一般,我大叫起来,我不生了!我不要了!让我去死吧!
    你们父亲命令似地对我说:不要叫,勇敢点儿!用力!再用力!我要你和孩子
    都好好的!
    他们硬是从脚到头把整个孩子拽了出来。我在孩子离开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昏迷
    了过去。
    据说那孩子出来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你们父亲拣起书来看,照书上说的,用
    力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几声之后,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
    是个男孩儿。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跟着我翻越了万水千山的孩子,这个在我肚子里一
    直饿到出生的孩子,这个脚先出来的孩子,却只活了一天,他连一口奶都没来得及
    吃,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好像他的出生,仅仅是为了让我难过,
    让我内疚。
    我真的非常内疚。
    我想是不是怀孕之初我蹦哒得太厉害了伤了他?是不是翻雪山的时候冻坏了他?
    是不是伤心落泪时哭坏了他?是不是没有吃的饿怀了他?
    而你们的父亲比我更内疚。他不断地说,都怪我,我不该拽他脚的,我该再把
    他的脚塞回去的。肯定是我拽的时候把他弄伤了……
    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新开的荒地旁边。
    你们父亲说,他守着这些庄稼,再也不会饿着了。
    从血缘意义上说,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145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6 | 只看该作者
2
   
    很快,我又怀上了老二。
    怀上老二后我非常小心,不再任性地东颠西跑,也不再熬夜。你们父亲要我吃
    什么我就吃什么。可是在西藏,无论你多么注意,也谈不上有营养。能吃饱饭已是
    不易,何来营养?我依然瘦得像个小战士。一些来找你们父亲的人经常把我当成他
    的通讯员,进门就拍我的肩膀问,小鬼,团长在不在?等我一开口,他们才面红耳
    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不怪他们,我那时的确不像个女人,更不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瘦瘦
    的身体,短短的头发,还总是扣着一顶军帽,怀孕到7个月时,身上都看不出动静。
    1952年夏天,也就是我们进藏后的第二个夏天,新开垦的土地没有辜负我们的
    汗水,呈现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不料进入8月,拉萨河水暴涨,淹没了我们官兵
    在河滩上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3千多亩土地,那些土地本来在官兵们汗水的浸泡下,
    已经孕育出了大片的青稞、小麦和蔬菜,河水却在一夜之间漫了上来,将它们统统
    淹没。
    官兵们深夜紧急出动,跑步冲进暴雨里。将军们举着火把在齐腰深的水里指挥
    战斗,士兵们跳入水中用锹挖,用手刨,用肩扛,上下一致,齐心协力,一直奋战
    到天明,终于将洪水排除了。那一次的战斗是最用不着作动员的战斗。因为所有的
    进藏官兵都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整整两年,他们──或者说我们──从来
    就没有吃饱过肚子,从来都是饿着肚子在进军,在打仗,在工作的。
    那是一个丰收年。我们收获了几十万斤的青稞、小麦和豌豆,还收获了上百万
    斤的蔬菜。那其中就有饱含管理员期待的萝卜和白菜。那萝卜大得像娃娃一样。当
    地的藏民看到后万分惊讶,他们感到可思议。他们想不通这支军队什么时候变成了
    一支生产队?种出的粮食比他们的还多还好?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片烂石滩,
    这样一片荆棘丛生的地方会变成如此整齐的粮田,长出如此多的粮食。他们甚至认
    为这不是一支军队,而是天兵。因为在西藏以往的历史上,军队从来都是靠百姓养
    活的。
    他们那惊讶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
    只有拉萨河明白这一切。尽管它差点儿毁掉了我们的良田。
    更多的时候,拉萨河是安静的。围绕着拉萨城,生怕惊了这座圣城里的人。有
    人说拉萨是太阳城的意思,有人说拉萨是圣城的意思。要我说,我当然更喜欢前者。
    用藏语表达就是“尼玛拉萨”。不过,太阳和神圣并不相悖,很多时候,它们可以
    说是同义。
    就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我生下了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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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29 | 只看该作者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第二次接生时,你们父亲为了保险起见,专门请了一位藏
    族妇女来为我接生。当然,他自己也镇静了许多,他叫通讯员烧了一大锅热水,还
    准备了两个军用水壶,准备孩子一生下来,就用两个灌满热水的水壶一左一右地暖
    着孩子。
    那个藏族妇女,脸上挂着温和而又神秘的的笑容。她在团里通司* 的陪同下来
    了。一来就将你们的父亲请到了门外。我因为产前的阵痛发作,痛得卷缩在床上。
    但她不慌不忙,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进行着她的接生仪式。在他们的宗教信仰
    里,人的出生就是转世,从前世转入今世,所以必须进行生命的交接。
    她缓缓念道:我今要往兜率陀天,清静慈四弥勒菩萨,因我现处中阴境中,此
    正其时。呼唤三宝,请求加被。祈祷大悲世尊,挺胸抬头而行。
    她在念经文时,你们的父亲急不可耐地在门外徘徊,时不时地推开一条门逢往
    里看。他他看我受难的样子,真恨不能马上为我接生。可既然请了人家,就不能不
    尊重人家的风俗习惯。仪式结束后,女人终于开始为我接生。
    也不知是因为她有经验,还是因为我生第二个,总之孩子顺里地出生了。
    老二是个女儿。你们父亲高兴极了。他给女儿取名叫萨萨。他说第一个孩子连
    名字都来不及取,这回有了名字,就能留住孩子了。非常奇怪的是,那么瘦弱的我,
    常常吃不饱肚子的我,竟然有奶水。萨萨终于吃上了我的奶。
    开垦的荒滩获得了大面积丰收,使我们的口粮问题得到了缓解。但生活依然很
    困难。解放初期拉萨的物价非常高,一个银元才能买一个鸡蛋,那是我们所无法享
    受的。你们父亲为了让我有更多的奶水喂孩子,就去捞河里的鱼。西藏的鱼非常奇
    特,没有鱼鳞,只有厚厚的皮。没想到我吃鱼竟中毒了,呕吐不止。后来还是那位
    藏族房东告诉我们,那河里好些鱼的鱼子都有毒。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子了。
    来年春天,萨萨半岁了,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了,非常可爱,谁来了都喜欢逗她。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暖和了,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却不知道春天更容
    易感冒。
    有一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看见萨萨小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显然在发烧。
    我连忙叫来辛医生,辛医生诊断说是感冒。感冒,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病,可在当时,
    我们团里竟连最简单的感冒药也没有,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过期的。以往我们
    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争。
    可萨萨太小了啊,她无力抗争。她被病魔折磨着,越烧越厉害,并且伴有一阵
    阵的痉挛。现在想来,她已经从感冒转成了肺炎。可是我除了拿冰块为她冷敷外,
    没有一点儿别的办法。辛医生和我一样,除了给她吃过期的阿司匹林外,也束手无
    策。他在屋里来回走着,不断地说,我算什么医生?我算什么医生?!
    当时你们父亲外出执行任务去了。我知道即使他在,也不会有任何办法的。我
    宁可他不在,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个必然来临的苦难。
    那些天,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小脸从粉红到苍白,看着她的哭
    声渐渐微弱,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衰下去。到第4天的早上,萨萨终于没有了呼吸。
    她死得非常安静,在我的怀里。我当时几天没合眼,疲倦已极,就抱着她睡着了。
    等突然醒来时,发现怀里冰凉……
    她就像是一个远道来看我的客人,见我在睡,不想打搅我,悄悄地掩上门走掉
    了。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当时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不愿触及它,不愿打开那扇门。
    我现在忽然明白,我不愿对你们讲及你们的身世,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不想让这一情景再现,哪怕仅仅是在脑海里再现。
    我抱着萨萨呆坐在那里,坐了一整天。无论辛医生怎么劝我,我都不肯放下她。
    我不相信萨萨会死,她是那么活泼的一个小生命。她怎么能一动不动呢?就是我死
    了她也不应该死* 5?颐挥锌蕖>褪悄鞘焙颍?彝蝗环⑾治也换峥蘖恕*
    萨萨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你父亲回来后一言不发,他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安慰我。他把萨萨接过去,腾
    出一个装书用的木箱,铺上自己的一件军衣,把萨萨放了进去。然后他拿了把锄头,
    一个人在房子后面使劲儿地挖,挖了一个整齐的土坑,把木箱埋了进去。
    他在坟前种下一棵红柳。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语,默默发呆,面色像老人一样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兰。────────────────
    *.司通:藏语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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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31 | 只看该作者
3
   
    现在我终于讲到了你。木兰,原谅我的迟缓。
    但是你要知道,前面的那些叙述绝不是多余的,他们,你的哥哥和姐姐,毕竟
    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毕竟和你一样,是我亲生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没有他们,就
    没有你。
    生下你已是1954年春。你是1954年4月出生的。这个其实你早已知道。重申一遍,
    完全是因为顺便。
    4月虽不是西藏的黄金季节,但地上已有了绿色,空气中有了些许的温暖和湿润。
    那时我们所在的部队已调防到了边境重镇也是通商口岸的亚东。亚东比之拉萨,海
    拔要低许多,不到3千米。所以人们把它叫做亚东沟。你在西藏当过兵的,一定知道
    亚东。那里有树木,有绿色的植被,氧气的含量也比拉萨多许多。因为这一切,你
    的孕育和出生比起前面的哥哥姐姐来似乎顺利多了。你父亲为你取了一个藏族名字:
    希维,它的汉语意思是和平。
    为什么后来你改叫木兰而不再叫希维?那是因为你的大哥。
    应该说你顺利地过了第一关,出生关。
    你的出生给我和你父亲的脸上都带来了笑容,那是一种怀着新希望的笑容。还
    不仅如此,自你出生后,我们这个家一下子就兴旺起来。真的,你出生后不到一年,
    我和你父亲忽然间拥有了3个孩子。有了木军,有了你,还有了木槿。
    但你们并不是依次到来的,你们几乎是一起到来的。
    你出生不久之后,王政委病故了。
    王政委的病故对你们的父亲打击是巨大的。如果不是有个活生生的小女儿每天
    望着他笑,我真不知他会不会也倒下。
    苏队长临终前曾嘱咐我,一定要找到虎子。她把这事嘱咐给我,是因为当时只
    有我在身边,却没想到成了谶言:王政委也离去了,这使寻找虎子的任务真正地落
    在了我的肩上。
    但在川藏公路修通之前,我无法离开西藏,无法寻找虎子。我只能在心里一遍
    遍地想,虎子你在哪里?
    我有一种直觉,虎子还活着。
    再接着说你,木兰。
    你一天天地大起来,会笑了,会呀呀发语了。你的灿烂的笑容,渐渐抚平了我
    和你父亲心里的创伤。但我和你父亲仍在心里担忧着,害怕她出什么意外。由于前
    两个孩子的夭折,使我和你们父亲已变得非常谨慎非常小心,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你们父亲,都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我和你们父亲商量,想请一位藏族保姆来帮我。我想也许只有西藏女人,才能
    把出生在西藏的孩子养大。
    可是连续找了两位,都由于语言完全不通而无法在一起生活。
    终于有一天,民运股股长带来一个年轻的藏族女人,他说这个女人会说汉话,
    并且养过孩子。我高兴极了,连忙请她进来。她果然听明白了,说谢谢。我一听是
    四川口音,觉得很亲切,就和她聊起来。
    万万没想到,她竟是那个我在进军路上遇见过的叩长头的小姑娘──尼玛。
    和尼玛的相识相遇,几乎让我相信了命运这回事。不然该如何解释我们之间的
    一次又一次相遇?该如何解释我们两人之间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命运?该如何解释我
    们怀着不同的信仰却走着完全相同的路?
    当然,我再次见到尼玛时,她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发髻上插着小
    红花的小姑娘了,她的面庞不再光洁,不仅有许多的疤痕,还有许多的沧桑。
    让我先说尼玛的身世吧。
    尼玛的老家在四川藏区一个叫道浮的地方,我们进军西藏时曾路过那里。她的
    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17岁那年,家乡遭了大灾,她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弟弟
    都饿死了。这时,村里有几个家里遭了大灾的女人相约着,要叩长头去拉萨朝圣。
    她们听人说拉萨遍地是金子,只要虔诚地叩长头叩到拉萨,就是此生受尽苦难,来
    世也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于是她就和几个女人一起结伴离开了家乡。
    她们走了整整一年。
    我遇见她们时,她们刚刚离开家乡1个多月。她也说她们在叩长头的路上的确遇
    到过军队,但她没有注意到军队中有女人,更没有注意到我。
    和我们分手后,她们历尽千辛万苦,一直虔诚地叩头到拉萨。一路上,不断地
    有人病死饿死冻死,等到拉萨时,从家乡出来的6个人,就只剩尼玛和另一个姑娘了。
    但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拉萨,根本不是像她们想的那样遍地是金,而是遍地的穷
    人。她们只好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
    半年后,另一个姑娘也病死了。而模样比较漂亮的尼玛,则被一个贵族家的裁
    缝娶回去作了妻子,并生下一个女儿。
    没想到生下女儿几个月后,尼玛又遭了难,她和女儿同时染上了天花。
    在当时的拉萨,染上天花就等于得了不治之症,不要说没钱治,就是有钱也治
    不了。因此凡是得了天花的,一律要赶出家门,赶到拉萨河的河心岛上,困在那儿,
    任其饿死冻死。
    尼玛当时不仅怀抱着吃奶的婴儿,而且又有了身孕,但她的丈夫还是狠心地把
    她们母女赶出了家门。
    尼玛和女儿在岛上冻饿交加,3个月大的婴儿很快就夭折了。但顽强的尼玛却活
    了下来。
    我相信尼玛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靠着母亲的精神支撑。她说如果她死了,
    她腹中的孩子也会随之死去。所以她不能死。
    靠着一些好心的路人施舍的糌粑裹腹,靠着拉萨河的冰水解渴,一个多月后,
    尼玛的天花终于自愈,只是脸上落下了许多疤痕。她再也不愿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
    去了,重新开始流落街头。
    后来她听人传说,拉萨来了解放军,给解放军做工不但不受欺负,还可以得到
    工钱,她就跑到部队的八一农场找活干。恰好在这时候,我们团民运股股长去那里
    办事,遇见了她。一听她会说汉话,就把她带回来了。
    尼玛的到来,让我和你们父亲心里都踏实了许多。尽管很快我们就得知她自己
    也有了身孕,我们还是留下了她。
    1954年9月,你们父亲接到上级通知,他被选为英模代表,将和西藏军区的其他
    代表一起,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
    经过反复商量,他决定带上我和女儿一起出去。
    一方面我想去军留守处打听一下虎子的消息;另一方面我也想回重庆去看一下
    母亲。自从参军离家后,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虽然我也给她写过几封信,可由于
    我们的行踪不定,我从没收到过她的信。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怎么样了。我很担忧。
    我还有个想法,如果母亲身体许可的话,我就把木兰留给她抚养。我还是担心西藏
    的气候对孩子不适应。
    尼玛有身孕,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就将她安顿在部队,让她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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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35 | 只看该作者
4
   
    9月中旬,我们出发了。那时木兰刚刚5个月。
    当时,川藏线尚未完全修好,汽车只能通到扎木。我们一行人时而骑马,时而
    步行,一点点地往前移。路途遥遥,我无法抱着你行走。出发前,你们父亲找了只
    木箱,垫上厚厚的衣服,把木兰放进去。然后再把木箱放到马背上,马背的另一边
    是行李。
    不管路途怎么样,木兰都在箱子里静静地睡着,一声不吭,好像知道我们很辛
    苦,不愿再添麻烦似的。我却怀着恐惧的心理,随时把她摇醒,生怕她的睡着是不
    正常的。那次同行的不只我们一个孩子,还有两个稍大一点儿的,一个2岁,一个3
    岁,都是想送到内地保育院去的。那时在西藏出生的孩子,成活率非常低。有的生
    下来就死了,有的虽然是活的,却在几个月后死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十八军留
    守处在距成都不远的大邑县办了一个保育院,专门抚养我们的孩子。
    翻越米拉山时,我们遇见了正在修路的部队。那些已经在这条路上奋战了3、4
    年的修路战士们,已被风雪蹂躏得不像样子了,脸庞憔悴,衣衫褴褛。我怀着敬意
    和疼爱看着他们,我说不出话来。他们却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为我们祝福。有
    些战士还笑容满面地逗着孩子,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和叹息。
    我们一点点地往山上走,越往上海拔越高。9月的天气,在这个高山顶上却冷得
    像冬天一样。到了山顶,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把木兰从箱子里抱起来,抱在
    怀里,衣服裹了又裹,生怕把你冻着了。
    忽然,我听见同行的一个母亲叫起来,她说不好了,我的孩子在抽筋!
    我们围过去。见她那个2岁的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畜。随行的医生
    说这是缺氧造成的窒息。我一听,连忙打开襁褓看木兰,我发现木兰正瞪着一双大
    眼睛看着我。我松了口气,高兴地对你们父亲说,看咱们女儿多乖,眼睛瞪得那么
    大。
    哪知随行的医生一看说,不好,这孩子的情况更严重,瞳孔已经放大了。
    我的腿一下就软在了地上,险些把你摔了。
    你们的父亲还算镇静,他接过孩子问医生,现在怎么办?医生说没有药物可治,
    惟有尽快下山,只要到了山下氧气充足的地方,孩子自然就能缓过来。你们的父亲
    问尽快是多快?医生说最好是半小时之内。
    你们的父亲听了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山下冲。道路泥泞不堪,他跌跌撞撞
    的,生怕把孩子摔着,这使他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那些修路的战士怔愣着,一
    时不明白这位首长怎么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各连注意了,传我的口令,以最
    快的速度把孩子们送到山下去!
    原来是负责修那段路的一位营长。
    一个战士听见口令,丢掉上手的铁锹,飞快地迎上去从你们父亲怀里接过孩子
    朝山下跑去,几步之后就被另一个战士接了过去。我看见裹在襁褓里的木兰从一个
    战士的手中传到了另一个战士的手中,我看见战士们的脚下泥浆四溅,头顶雪花纷
    飞。我看见一双手和又一双手组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战士们抱着生命在奔跑,他们自己的生命也随之飞奔起来。那一刻我已经相信,
    孩子们得救了,他们一定能获得新生。很快,襁褓就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在山的
    拐弯处。
    等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时,木兰已经躺在一个陌生军官的怀里睡着了,
    脸色平静,呼吸均匀。那安宁的样子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
    儿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死亡,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了深深的生命刻痕。
    这时,另外两个孩子也缓过来了,他们怯生生地重新喊出了妈妈。
    我相信米拉山至今还记得这一切,我相信它至还记得这三个小生命。毕竟,他
    们是在跨越了它之后,获得新生的。我和两位母亲一起流下了热泪。
    木兰,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为你的死而后生喜极而泣,我为我的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我更为修路战士的
    壮举感动不已。我不能想象,如果你又随你的哥哥姐姐去了,我该怎么办?我紧紧
    抱着你想,我一定要好好地把你抚养成人,然后告诉你曾经发生的这一切。我甚至
    觉得我要把你抚养成人,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对那些素不相识的
    官兵永远心怀感激。
    木兰,你能够吗?
    我想你能够。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一定会对所有有恩于你的人心怀感激的。
    可是我却没能做到。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你。
    木兰,有一次你发烧住院,我正好在身边。看着你小脸烧得通红,我很难过,
    忍不住想把你搂进怀里,就像病房里的其他母亲那样。但你努力将我的手臂挣开,
    然后躺到床上,尽量将身子往墙边靠,不让我挨着。我知道你不习惯我的任何亲昵
    表示,但当你做得那样明显时,我还是感到了钻心的难过。那时你才11岁。
    我没再努力,就坐在一边看你。
    我默默地想,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呀。不是说血浓于水吗?为什么我们之间永远
    有隔膜?我们的亲情上哪儿去了?真的被离别的岁月冲走了吗?
    但我不怨你。
    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结局。当我忍着泪,把半岁的你丢到保育院
    而领走了5岁的木军时,我就应该想到后来的。
    但我不后悔。
    当时我只能那样做,我不能违背我对苏队长和王政委许下的诺言。
    可是我多么想告诉你,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生命中同样有着我的伤痛,有着
    我难以忘怀的生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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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40 | 只看该作者
5
   
    现在我要说的是木军。
    我早该说到木军了。尽管木军是在木兰半岁之后才来到我身边的,但他是长子,
    他是我们家真正的老大,你们说是吗?
    其实在我前面的讲述中,你们已经明白了木军的来历,你们已经明白了谁是木
    军的亲生父母,谁是木军。是的,木军就是虎子,就是苏队长和王政委惟一的儿子。
    就在那一年,我抱着木兰出藏的那年,我找到了虎子,我有了木军。
    回到重庆后我得知,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心情沉重地抱着木兰回到成都,来到
    了十八军保育院。我是想打听一下虎子的消息。
    没想到我刚一到保育院,就意外地遇见了徐雅兰。
    你们都知道徐雅兰,她不仅是我的战友,还是你们兄弟姊妹最喜欢的八一校的
    徐老师。她在甘孜被查出心脏病后,与我们分手了。但她不愿离开部队,从甘孜回
    到成都后,她就到保育院当老师了,以后又到了八一校。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终生
    没有生育,但她却有无数的孩子。在她去世前,她一直是我们家最受尊敬最受欢迎
    的客人。
    那天在门口,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尽管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们惊喜异常,叫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了一起。有很长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分手5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涌了上来,紧紧地塞在我的
    嗓子眼里,把我的眼泪也塞住了。
    后来还是木兰的哭声救了我们,木兰是被我们的拥抱弄醒的。她一声嘹亮的啼
    哭让我们两个同时笑起来。徐老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惊讶地说,这是你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她已经是第三个了,前面两个都没了。
    徐雅兰抚摸着你的小脸说,你把她交给我吧,我来替你养。
    我怔了,没有思想准备。我怎么舍得?你还在吃奶呀。
    正在这时,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儿向我们走过来。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我
    把怀里的你交给徐雅兰,蹲下身来迎他。我想吸引我的一定是他的眼睛。他有一双
    非常干净但却非常忧郁的眼睛,那眼里的忧郁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让人看了心悸。
    比之他的脑袋,他的身躯显得非常瘦* K?∫』位蔚刈呦蛭遥?逃淘ピサ刈呦蛭摇
    *
    他走到我跟前,仰起他的小脸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我的妈妈也在西藏。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她来看我好吗?
    在他说话的那一刻,我一眼看见了他额际上的那个疤痕,我惊讶地抬头看徐雅
    兰。我说难道他是……虎子?
    徐雅兰含着眼泪点头说,是,他就是虎子。
    小男孩儿说,我叫木军。
    徐雅兰说,拉姆当初把他送来时,只反复地说着十八军三个字,于是保育院的
    同志就为他取名为木军。木,十八之意。
    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用力地搂着他。我把我的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脸上。我
    在心里对苏队长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苏队长,你可以安息了。
    木军被我抱得不知所措,我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呀,木军……
    木军,你就是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或者说,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本来就是我的孩子,我早就向苏队长许过诺言,要把你抚养成人的。而且早
    在进藏之初,我就一次次地说过像谶言一样的话。第一次是苏队长决定带你进藏时,
    我说你放心吧还有我呢。第二次是苏队长要把你留在甘孜时我说别留下,让我来帮
    你带。第三次是苏队长牺牲前我说我一定会找到虎的,我要把他抚养成人。
    难道我们不是命中的母子吗?木军。
    我从此有了一个好儿子,一个让我欣慰,让我踏实的儿子。无论生活中有什么
    困难,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有信心。我甚至觉得你就像我的朋友,一个能够懂得我明
    白我的朋友。我想那是因为你是和我一起走进西藏的,你和我有着共同的生命经历
    和情感经历。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那天夜里,伴着成都平原的绵绵秋雨,我和徐雅兰说了整整一夜的话。我们的
    泪水也像秋雨一样绵绵不绝,没有停止过。
    那天夜里木兰格外安静,一直恬恬地睡着,没来打搅我们。木兰你从小就是个
    懂事的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木军也安静地睡在妹妹的身边。自从我告诉他我是他
    的母亲后,他就一步也不肯离开我了。
    我讲述了苏队长的牺牲,讲述了刘毓蓉的失踪,讲述了王政委的病故,还讲述
    了我的两个孩子的死……徐雅兰的泪水一次次涌出,泡红了眼睛。我真怕她的心脏
    承受不了这么多的苦难,我尽可能平静地讲述。可是她仍是一次又一次地泣不成声。
    而我,已经把所有的泪水洒在了西藏。我的声音一直哽咽着,却没有泪水。
    徐雅兰说,你变了,你再不是原来那个爱说爱笑的小白了。我想这是肯定的。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我?
    徐雅兰告诉了我虎子的遭遇,也告诉了我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因为身体的原因,
    她还没有结婚。但她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爱孩子,孩子们也爱她。她对我说,
    她一直为自己没能和我们一起走到西藏而遗憾,所以总想为我们这些在西藏工作的
    战友们做些事情。
    最后我们说到了孩子。
    徐雅兰说,你想把虎子带进西藏吗?我说是的,我不能再让虎子成为孤儿了,
    不能再让他离开母亲了。她说可是你不能带两个孩子进藏,你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
    中把两个孩子都养活。这样,你把小的这个留下来给我吧,我一定会像抚养自己的
    孩子一样抚养她的。等过些年她大些了,你再来接她。
    想到西藏寒冷的气候,想到氧气稀薄的空气,想到缺医少药的现状,尤其想到
    前两个孩子的夭折,木兰,我知道把你留给徐老师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我们是战
    友,就是不认识,我也会把你留下来。真的,当时只要有人愿意抚养你,我就会把
    你留下。我多么希望你能平安长大呀,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我不知道你一旦离开我,我还能否吃得下睡得着?
    你才5个月呀,还在吃奶呀。我看着熟睡中的你,半天没有吭声。
    你们的父亲从北京返回后,我和他反复商量。我们反复商量后认定,还是觉得
    把木兰留在保育院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毕竟是我们自己部队的保育院,许许多多西
    藏军人的孩子都在那儿生活。
    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虎子。我们要做虎子的父母。
    那两天,虎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再把他丢下。而且他没有丝毫陌生感
    地叫我妈,一声声叫得我心里发紧落泪。我终于痛下决心,带走虎子,留下木兰。
    走之前,我们为你改名为木兰,为的是让你成为木军的妹妹。
    木兰,我就这样离开了你。
    一个孩子从5个月起就离开了母亲,并且从此很少和母亲在一起,你能指望她对
    母亲有多亲呢?人们常说血浓于水,但人们不知道,养育之情比血缘更为重要。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你怎样的怀疑,怎样的有想法,我都不怨你。我知道你
    失去了许多,我知道一些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木兰,妈妈一直想告诉你,妈妈
    非常爱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让妈妈操过心,从没让妈妈失望过。不仅如此,你总
    是在替妈妈分担生活的重压,总像个长女一样任劳任怨。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那样,你是我们最省心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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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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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西藏后我们得知,我们的家里又多一个孩子──尼玛的女儿梅朵。由于怀
    孕中受了太多的折磨,尼玛也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只有3斤3两。于是我们喜爱地叫
    她三两丫头,而很少叫她梅朵。梅朵是花的意思,她真的像花一样漂亮,大大的眼
    睛,直挺的鼻子,她继承了母亲尼玛的所有优点。
    看着三两丫头一天天长大,我就更想木兰了。我只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
    那时我已开始学习藏语了,在尼玛的帮助下进步很快,不久就能作一些简单的翻译
    了。当你们父亲外出需要和地方官员交往时,我就随同他一起去,为他作翻译。工
    作和学习上的进步,减轻了我对女儿的思念。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的身边有木军。木军回到西藏后,居然很快就适应了那
    儿的气候和生活。不知是因为孩子的适应能力强,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母亲在那儿保
    佑他?
    木军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他的母亲。这让我
    宽慰,让我高兴。而三两丫头,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人人都喜爱的小姑娘,又聪明
    又漂亮。不到1岁她就可以说话了,她叫尼玛阿妈,叫我妈妈,叫你们的父亲爸爸。
    她的清脆的笑声总是让你们的父亲随时放下手上的工作,把她抱起来亲个不停。
    年底时我收到徐雅兰的来信,还附了一张照片。徐雅兰在信上说,木兰一切都
    好,体重比原来增加了好几斤。
    我反复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马桶盖的小姑娘,她怯怯地望着我,她的眼
    睛非常像你们的父亲。她终于活下来了。我对自己说,看来把她留在那儿是对的。
    但我还是想,一旦条件许可了,就把她接回到身边来。
    木兰5岁那年,你们父亲去成都开会。一开完会,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到保育院
    去看木兰。当然,不仅仅是木兰,他去看所有的孩子。那时西藏军区有个规定,凡
    是到成都开会的西藏部队干部,无论自己有没有孩子,都必须到保育院去看孩子。
    以至那些长年不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只要看见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就会欢呼雀跃,
    甚至就会叫爸爸妈妈。你父亲一进去,就被孩子们围住了,浑身上下吊满了孩子。
    但是木兰,他的亲生女儿,却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他。
    你们父亲告诉我,在那一瞬间,他心痛万分,恨不能立即把木兰带回到西藏来,
    带在我们的身边。
    可是那时候,我们除了木军之外,又有了两个孩子:木槿和木凯。
    我曾想过,永远也不提这个话题。我相信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提这样的话题。
    可是现在我必须说了,因为我不是任何一个母亲,而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木槿,你父亲在信上说,你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漂亮,因为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因为你的性格开朗,因为
    你总是有着阳光一样的笑容。不不,这些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
    原因是,你是西藏人民的孩子,你是尼玛的女儿。
    你就是那个让我们快乐让我们开心的三两丫头。
    你是和木凯同时成为我的孩子的。尽管你和他相差4岁。
    木凯出生后一直病病恹恹的,无论我们怎么精心调养也不见好。当然,那个时
    候条件有限,所谓的精心调养,也不过就是多喂一些米糊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
    是很瘦弱,我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了。尼玛比我更焦急,她想了许多办法,仍没什么
    效果。
    尼玛从我的口里,知道了木凯的来历,知道了他亲生父亲的事。知道他是为了
    救一个藏族孩子牺牲的,还知道他为了挽救藏族同胞的生命曾一次次地献血,直到
    把自己的命献了出去。为此她格外疼爱木凯。
    有一天她对我说,不行,我还没有尽心。我得走出去。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为她又要去朝拜,去叩长头。我说尼玛你不能去,那不会有用的。尼玛说你放
    心,我不是去叩头,我想上山去采雪莲,采虫草。我要用最珍贵的草药给木凯治*
    *
    我还是不同意她去。
    那时候雪刚刚化,上山采药是很危险的。而且我心里还有个想法,那些草药不
    会对木凯有用的。木凯却的是营养和氧气。可尼玛非常固执,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
    而你们的父亲又到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去了。她还认真嘱咐说,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回
    不来,三两丫头就归你们了。她跟着你们我最放心了。
    是的,那时的三两丫头已经像我们的女儿一样了。她从生下来就在我们家里,
    我们早已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但我仍阻止她走。
    那天早上,尼玛悄悄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到我们家来。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直到你们的父亲从边境线回来,也没有她的消息。你
    们的父亲非常焦急,派了巡逻的战士去找。两个月后,才有人发现她的遗体。
    因为气候寒冷,遗体很完整。
    我们无法判定她是因为饥饿而死还是因为寒冷而死,我们只知道她是为了孩子
    能活下去而死,我们还知道在她死后,木凯的身体真的奇迹般地好起来。至今我也
    不清楚,是因为季节转换暖和了小生命,还是因为尼玛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安葬了尼玛之后,我为三两丫头正式取名欧木槿。
    我和你们父亲曾有个约定,有了女儿名字归我取,有了儿子名字归他* N蚁不
    吨参铮*所以给你取名木槿。那是一种很美很鲜艳的花,在西藏的许多地方都能看见。
    木槿,这就是你。不知道你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爱你的父
    亲?是否还像过去一样感到被爱的幸福?
    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你怎样,我,还有你的父亲,都对此生为你付出的爱无
    愧无悔。
151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42 | 只看该作者
7
   
    现在让我停下对关于孩子的叙述,先讲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们听我说过,他
    就是我一生中永远难忘的辛医生。
    1958年,西藏军区党委决定抽调一部分干部,组成一个骑兵小分队奔赴阿里地
    区开展民运工作。小分队需要1名医生,辛医生主动提出申请去这个骑兵小分队。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我的原因,我只知道他坚决要求去条件更为艰苦的地
    方。你们父亲丝毫不知道我们之间,准确地说,我们的心灵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积极支持他去,他说年轻人应当敢于吃苦,敢于去最困难的地方。
    辛医生就这样离开了我。
    那时的我,已经经受了失去孩子的一次又一次打击,变得无比刚强,或者说无
    比麻木,我几乎没有了女人在离别时应有的伤感和温情。他来向我告别时,我除了
    说请多保重外,再没有一句别的话。而他,在嘱咐我注意身体时,还说了一句:照
    顾好欧团长。我知道这不是虚情假意,他很敬重你们的父亲。
    辛医生走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他结婚了。妻
    子是个医学院的大学生,1954年进藏,是最早申请进藏的那批大学生之一。我为他
    感到欣慰。我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亲口对他说,祝贺你,辛明同志。
    但我却没机会了。
    许多年以后,我从一份事迹材料上得知了辛医生牺牲的消息。
    辛医生来到阿里后,像个不知疲倦的人,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救死
    扶伤的工作中。他不仅是小分队的随队医生,更是方圆几百里的藏族百姓们的医生,
    他们叫他辛门巴。他每天背着红十字药箱,没日没夜地骑在马背上,走村串乡。到
    底治愈了多少病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一次,为了抢救一个受伤的藏族青年,他
    还毅然地献上了自己的200毫升鲜血。他是O型血,他有那样一个血型,好像就是为
    了把自己献出去似的。藏民们感激万分地唱道:你的药是仙丹,你的心像菩萨……
    除了看病,辛医生还苦口婆心地给藏民们宣传卫生知识,教他们挖厕所,教他
    们铺铺草,教他们洗衣服,教他们饭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诚,赢得了藏民们
    的深深爱戴。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时,那里的藏民总是含泪相送,他们用藏族人最
    亲密的礼节和他告别:用他们的脸和心与他的脸和心相碰。
    一天黄昏,辛医生在骑马返回小分队驻地时,突然看到一个藏族小男孩儿从一
    座简易木桥上不慎跌入河中。辛医生想也没想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扑进河水里。
    河水很急,石头又多,他被绊倒了,扑进河中心却没能抓住孩子。于是他冲上河岸
    跑到前面,第二次跳进水里,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他冲到了
    一块大石头上,孩子又被冲走了。辛医生忍着剧痛爬起来,沿着河岸不顾一切地向
    下游跑去。岸边的乱石和荆棘将他的手和脚刺得鲜血淋淋,跑到河弯处他第三次扑
    向水中,这一次,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孩子,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推到岸边。
    由于天气寒冷,河水彻骨,辛医生终于失去了知觉,身体顺着河水向下漂去。
    那条河在拐弯之后变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将他冲走了。随后追赶而来的藏族同胞大
    声呼喊着:辛门巴!辛门巴!他们一边喊一边顺河追赶,他们锲而不舍地追了十几
    里地,才在一个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将他救起来。
    藏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但赶到医院时,辛医生已经停止了
    呼吸。藏民们围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他们不相信辛医生就这么去了。那位为辛医
    生作抢救的老医生对围着的人群说,辛医生不仅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经透支
    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已极度衰竭,就是说,还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献
    了出去。
    辛医生牺牲后,小分队的同志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桥,藏胞们将那座桥命名为
    “门巴桥”。他们用山歌深情地唱道:
    你像一座不动的神山
    我是一只美丽的百灵鸟
    背红十字皮包的人啊
    我愿为你永远飞翔歌唱
    看到这里,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强忍住眼泪,走出门去。
    我默默地望着远天那一座座延绵不绝饱经沧桑的山峦。我不知道辛医生他化作
    了其中的哪一座?我只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个不死的灵魂,都永远高昂着他的头颅。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桥上救我的情景,还想起了进军路
    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愿望,和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无憾的。他是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给藏民带来福音的
    人。
    既然他死而无憾,我就不该流泪。我该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我觉得我愧对他,欠他,我有一种非常心疼的
    感觉。西藏不是天堂吗?为什么在走向天堂的路上,会有那么多的付出和牺牲?而
    那些付出和牺牲,全都是最优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须用我们最优秀
    的生命铺就?
    我真想把自己也铺在这条路上。
    没想到事隔不久,我竟会遇见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
152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48 | 只看该作者
8
   
    那一年,我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你们父亲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击掌叫好。刚
    结婚时他就说,他要养一大群孩子,他太爱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们
    会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个生命要存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太少的氧气,太恶劣的气候,
    太缺乏的营养,使她们的孩子无法存活。那时的西藏女军人,或者说西藏军人的妻
    子们,流产现象极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生,却又没能养活。
    那时我已随你们父亲从亚东调回到拉萨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孕育到出
    生。当时西藏局势很不稳定,不断有叛乱的消息传来。你们的父亲一头扎进工作,
    几乎忘记了我和孩子们的存在。为了确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进了
    拉萨人民医院。当时那儿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军人和军人妻子。那个年代,也只有
    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女人会到医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8月。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她从进到医院起就不停地流泪。尽管医
    生一再对她说,你这样忧伤对孩子很不好,你要坚强些。可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只
    是流泪。我悄悄询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简单地说,她丈夫牺牲了,她怀着的是
    遗腹子。
    我很难过。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在一个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
    置,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窗户。窗户有两层玻璃,但那片蓝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进
    来。她就那么躺着流泪。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孱弱,好像已经被悲伤击垮了。
    那天夜里是我先发作生产的。
    那天夜里待产的孕妇有好几个,我算是比较有经验的,见医生忙不过来,就自
    己躺在那儿等待着。一直到快要生产时,我才叫医生。等医生过来时,孩子的头都
    出来了。也许是因为第四个孩子,出生很顺利。从发作到生下孩子,仅用了半小时。
    我松出一口气,等待着孩子的哭声。但哭声迟迟没有出现。医生平静地向我宣
    布说,孩子死了。医生说他在子宫里就已经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个男孩儿。
    我没有哭。我有些麻木了。医生好像也很麻木,他丝毫也没考虑到我的情绪,
    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也许那时候婴儿生下来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那天
    夜里,我们一起生产的孕妇中,一共死去了3个婴儿。
    我刚从产房回到病房,那个神情忧伤的女人也发作了。但她没有一点声音,没
    有发出任何一个产妇都可能发出的叫喊声。我想她一定是没有力气叫喊了,她的所
    有力气都被悲伤带走了。她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又悄无声息地推了回来──这
    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遗腹子之后,自己撒手而去。她死于难产之后的
    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很健康。
    医生来找我商量,他说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嗷嗷地哭着,你能不能先给他喂
    一下奶?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把他抱过来吧。
    我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亲骨肉。我在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
    为什么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儿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时生的,上苍收回了我的孩
    子,也许就是为了让我做他的母亲吧?
153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51 | 只看该作者
我想回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
    但是,当我离开医院时,在孩子的出生登记上,我意外地看见了孩子父亲的名
    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了。我一定在那
    儿站了很久,直到一个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吗?我回过神来,我想我
    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也不用再和你们父亲商量了。我直接把他抱了回去。
    这就是木凯。
    我说过,我此生有过6个亲生骨肉,这是真的。但更为真实的是,这6个孩子中,
    有3个是失而复得──我愿意把他们看成是失而复得。
    我仍是6个孩子的母亲。
    木军,木凯,木槿,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世。
    原谅我到今天才告诉你们。你们虽然不是起亲生的,但那和亲生的又有什么两
    样?你们依然是我的骨肉,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连。用老百姓的话说,你们都是我的
    命根子。
    至于木棉和木鑫,你们是我的亲生儿女。关于你们,我反而无话可说。你们的
    身世因为明了而简单,因为简单而明了。
    木棉生于1959年,那一年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即使如此,你父亲仍跑到医院
    来看了你一眼,知道你平安才离开。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靠着组织上特批的三个
    罐头才把你养活的。你是那样的瘦弱,直到离开西藏时都不足10斤。但因为是自己
    亲生的,我和你们父亲反而有些忽略了你。在你读书的年代遭遇了文革,我因为无
    暇顾及太多的孩子而把你送回到了山东老家。当时我只能把你送回去,除了你太小
    我不放心你住校外,还有重要原因就是,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像对待自己一
    样对待你。木棉,我对你有着太多的歉意,我没能亲自抚养你,没能给你提供一个
    好的成长条件,使你成年后没能有一份好的工作。所以你父亲在信中说,你是我们
    最歉疚的孩子。
    木棉之后,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觉得我没有权力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夭折,
    或者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忍饥挨饿,吃那么多的苦头。可是你们的父亲坚持要再
    养一个。我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最终我还是顺从了他。我知道他是想要个
    儿子,自己的儿子。我拗不过他,于是两年后,在边境局势最紧张的1962年,生下
    了木鑫。总算没辜负你们父亲的厚望,是个儿子。你们父亲为这最后的儿子* 蚌巍
    弊治???允拘送??⒕龆ù哟瞬辉*要孩子了。
    木鑫是几个孩子里吃苦最少的,也是最聪明的,从小就会读书。尽管你父亲为
    你没能当兵一直感到遗憾,为你做 生意感到遗憾,但他还是非常喜欢你,看重你。
    他在信上说,你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孩子。
    为了将你们6个孩子顺利地抚养成人,1965年,我终于决定离开西藏,离开部队,
    回内地做一个专职母亲。
15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53 | 只看该作者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因为我曾发誓永不
    离开那片土地,永不离开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人。
    可我还是走了。我请他们原谅我,我让他们等着我,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
    让他们在天堂等着我。这些年来,我总是听见他们在叫我,苏队长,管理员,刘玉
    蓉,小冯,王政委,辛医生,还有我的三个孩子,他们说,回来吧,我们在天堂等
    你呢。
    其实我知道,在那儿等我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我自己的灵魂。我有一种感
    觉,我的灵魂没有和我一起回到内地来,我只是身体回来了。我的灵魂一直在那片
    高原上。我迫不急待地想回到那儿去,与它汇合,与它重新合为一体。
    没想到先回去的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明白我的心情,他最了解我。所以
    他才会在给我的信里说,别难过,我在天堂等你。
    科学家们认为,大约在6千万年前,当时还是巨大岛屿的亚洲次大陆与亚洲的其
    他地区,曾发生过一次巨大而又难以置信的缓慢碰撞,这使得它们之间的整个海底
    猛烈地向上隆起,形成了西藏断层及环绕四周的山脉。后来,在远离大海的西藏,
    发现了许多海洋生物的化石,似乎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论西藏是怎样形成的,它都是一个奇迹。
    我为自己此生能走进西藏,走进奇迹般的雪域高原,并与它有一段刻骨铭心的
    回忆而感到由衷的自豪,骄傲,和幸福。我和你们的父亲,我们走进了西藏,我们
    一直在走,我们走了一生。正如你们父亲说的,我们走得太远了,远得连自己的孩
    子都找不到我们了。
    可我们无悔。
    我太累了。
    请让我结束讲述。
    欧战军遗书
    雪梅:
    今天是我79岁的生日。我忽然觉得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
    攒了一辈子了,我怕自己哪一天突然走了来不及说,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会活到今天,活到七老八十。从16岁入伍起,
    我就把自己的性命捏在了手上,而且随时准备撒手。但老天爷竟这么照顾我,让我
    好好的活下来,一直活到今天。不仅如此,还让我有了一个好妻子,有了一群好孩
    子。
    雪梅,我想告诉你,这一生有你为伴,我很幸福,很知足。在漫长的艰苦的戎
    马生涯里,你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理由愁苦,没有理由孤单,没有理由软
    弱,没有理由不努力地向前走。我在内心深处,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激。
    更让我感激地是,你为我生育和抚养了这么多的好孩子,他们全都让我感到快
    乐和骄傲。
    老大木军,他的沉稳和厚道就像王政委,他的吃苦耐劳就像苏队长。他是最能
    够理解我们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我们的同代人。他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老二木兰,从来就是个懂事的女儿,她的善良的心地和好脾气最像你,虽然她
    没有你年轻时的快乐,有些多愁善感,但她是我们最可以放心的女儿。
    老三木槿,从小就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她的笑容总让我想起高原的太阳,她的
    美丽总让我想起尼玛,她是我们最疼爱的女儿。
    老四木凯,他的优秀的品德,坚定的理想,百折不挠的性格,都和他的父亲一
    样。他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老五木棉,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出生时遇到叛乱,上学时遇到文革,现在又
    下了岗。可她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磨难,这让我心疼。她是我们最歉疚的女儿。
    至于老六木鑫,虽然我常常批评他,但只有你知道,我是多么看重他。他的聪
    明能干,他的雄心勃勃,甚至他对我的抗拒都让我喜欢。他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儿子。
    无论哪一个孩子,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做得不尽人意。我想今后的路,
    该他们自己去走了。他们会走好的。
    雪梅,结婚的时候我对你说,我要陪你一辈子。但我们都知道生命是由不得我
    们的。我们得听从指挥。我有个感觉,我会走在你的前面。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不
    要难过,你要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不过是先走一步,去那个地方等你了。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知道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但我却一直坚信,我的灵魂会
    飞到西藏去。或者说,我的灵魂已经去了那儿。你记得吧,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
    我们曾谈论过天堂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说,如果有天堂存在的话,不是别的,就是
    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现在我要说,西藏,那就是我们的天堂。在那片土地上,我
    们付出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生命和太多的情感。它们浸透了每一寸山川,每一寸
    河流,令辽阔而又冷峻的高原有了高尚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不是天堂是什么?
    雪梅,我死后,请你和孩子们把我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到西藏的河流中,撒
    到西藏的山峦上,撒到西藏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和先离去的那些生命在
    一起了,就可以和我们早夭的孩子在一起了,就可以化作西藏山脉上的一粒尘土了。
    那是我一直向往的事……
    雪梅,我在那里等你,在我们的天堂西藏等你。
    欧战军
    亲字于1998年秋
    (全书完)
    1998年10月6日-1999年6月18日一稿
    1999年7月5日-1999年8月1日二稿
    1999年8月23日-1999年9月9日三稿
    于成都北较场
155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7 03:59 | 只看该作者

《我在天堂等你》创作谈 ●裘山山

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出版后,我收到不少部队读者的来信和来电。他们在诉说自己感动的同时,总会说一句:谢谢你为我们写了这本书。这让我既欣慰,又不安。
   
      其实在读者被感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先被感动了。感动如露而来浸淫着我,然后如潮而来将我淹没,使我整个地成为感动中人,且生出了记下那感动的愿望。在历经几年的准备和近一年的写作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部描写西藏军人一家三代人命运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
   
      我是个穿军装的作家,这身军装让我比别的作家多了一种沉重,也多了一份责任。记得一位记者在评点我的作品时说,由于当过兵,裘山山总是摆脱不了她的军人情结。其实这个记者对我太不了解了,第一我不是当过兵,而是当了20几年,还在当;第二我的军人情结不是表现得太多,而是很不够。特别是直接描写军人、贴近部队生活的作品,更是数量有限。作为一个军队作家,这让我感到不安。
   
      尤其是下部队时,这一感受就更强烈了。人家介绍你是个作家,还是一级,可走到连队图书室一看,没有一本你写的书,人家官兵就觉得奇怪,说你们不是专业创作员吗,一天到晚在写什么呢?真是无言以对。特别是在西藏边防,你看到那些可爱的官兵常年守在那么艰苦的地方,见到我们却一个劲儿地说,你们辛苦了,你们到这儿来真不容易,真值得我们学习,然后就把好吃好喝的拿出来招待我们。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他们真诚的目光,我会以为他们在讽刺我。我们本是同样的生命,可在他们看来却不同,他们常年守在那儿都是应该的,我们去那儿一次却是不容易的。面对这样的生命,你除了敬重他们,还是敬重他们。
   
      我每次去西藏都会感动,都会落泪。但一回到书房,却常常忘记他们。这一点让我很愧疚。这样的愧疚令我下定决心,写一部真正的描写军人命运的长篇小说,为那些默默无闻的生命歌唱。
   
      其实早在1990年冬天,我进藏采访当代西藏女兵时,就接触到了50年代初进军西藏时所发生的老一代女兵的故事。她们让我感到惊讶和敬佩,但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将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进行文学创作。后来,随着我对历史背景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对其中人物越来越多的接触采访,我深深地被感动了,觉得不把她们写出来,我的心灵无法安宁。
   
      当我接触到那段历史,听到历史中发生过的那些故事,而面对那群走进了历史又从历史中走出来的人们,我无法不用“崇高”这样的词汇。在卷帙浩繁的历史中,他们是一群默默无闻的人。那些在今天听来如天方夜谭般的故事,那些与生死苦难交融在一起的故事,被创造者们用一种安详的、平和的、毫不夸张的语气诉说出来,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正是这样的魅力,使我产生了最初的创作冲动。
   
      但在进入写作之后,在与书中的主人公以及那段渐进清晰的历史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常常跳入我脑海的,就不再是某一个感人的细节或事件了,而是 “命运”这个词。
   
      在书中我曾借辛医生的口说了这样两句话:“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的,而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的。”我想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的,比如应该生活得好一些,自由一些,快乐一些;而有些人却注定了只能以命运的方式,即必须的方式活着,换句话说,他们是在为一个既定的目标活着、并为此献身。在我们的军队里,这样的人很多很多。我相信,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样一些满怀热望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才是人类前进的希望和旗帜。
   
      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你认为他们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吃了那样多的苦头,付出一生的艰辛乃至生命,值得吗?我没有权利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也不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我能够做的,是通过想像之路抵近和抵达他们。当然,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行为价值,不怀疑他们的献身品格。但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更关注的是他们的命运和生命力量,是他们在苦难面前,在强大的自然面前,在无法逆转的命运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坚定、勇敢、坚强、忍耐、不屈服,还有热情、乐观、善良以及互相支撑,是他们在行走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性力量和人格魅力。我关注的是这些,是这样一种精神。我相信,这样一种精神,是人类之所以延续至今并赖以延续下去的重要理由。
   
      其实写这样一本书,是为我自己,真正获益的也是我自己。我在写作中接近了别的生命,接近了那些让我感动的生命,也是让我敬重的生命,我在这样的接近中提升了自己,丰富了自己,我让自己的灵魂作了一次飞翔。也许我又回到了地面,但我毕竟有了飞翔的经历。回头再看这部书,我觉得遗憾的不是它的结构,或其它技巧问题,而是我还没有把那些生命表现够,我还没有真正的抵近他们。别的遗憾今后可以弥补,这一遗憾却很难弥补了。正如一位在西藏任职的参谋长说,很感人,但还没有把我们今天的西藏军人写够。还有一位已经离开了西藏的老军人对我说,西藏给予我们的大于我们所付出的。尽管我们是以缩短生命的代价守在那里,但我们没有怨言,也不需要理解。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样一部作品,我再下部队时心里会踏实得多。也许要不了多久,连队的图书室里就能看到我的书了。这是一件比获奖更让我高兴的事。
   
   
      
    (解放军报 2001年10月18日 第7版)
156
发表于 2003-11-27 10:52 | 只看该作者
哭.......
157
发表于 2003-12-5 18:20 |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让人骗过泪水了
158
发表于 2003-12-15 00:21 | 只看该作者
原来已经拍成电影《我的格桑梅朵》了。
159
发表于 2004-9-24 13:14 | 只看该作者

这是很久以前的贴了

可我还是要把他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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