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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8月28日。
一年前的这个日子,我们离开四川眉山,开始了向高原进军的伟大行程。现在,
我们又将迈开我们的双脚,向着我们进军的最终目的地拉萨进发。和平解放西藏的
战略进军,此时正式拉开了帏幕。与我们同时开进的,还有青海、云南、新疆等方
向的部队,可谓浩浩荡荡,势如洪流。
出发时,我已有4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因为人本来就瘦,加上没什么营养,把军
装一穿,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除了你们父亲,还有苏队长和王政委外,没人知道。
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此次上路,不能够像以往那样为大家作鼓动宣传工作,我已
经觉得很遗憾了,再让人照顾我,我会觉得比生病还难过的。
我怀着孩子,跟大部队一起上路了
你们的父亲把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战士们一起步行。他步行,走得比马还
要快,看得出他心里充满喜悦。我怀上孩子这事,真让他浑身是劲儿。因为路途坎
坷,我骑在马上颠簸不已。我想象着腹中的孩子也被颠来倒去,有些不忍,就下马
来走,但刚走两步,你们父亲就看见了,他大声说,你给我上马去!我有点儿生气,
我想是我怀孩子又不是他怀,他怎么知道我的感受?我就是不上马。他的脸色变了。
苏队长看见了,走到我身边小声说,还是上马吧,你得保存好体力,今后有你
累的时候。
苏队长的话我不能不听。
好像是专为了考验我似的,上路后我们第一个要翻越的,就是著名的丹达山。
丹达山海拔6300米。同时又叫夏贡拉,汉语的意思是东雪山。关于这座山,历
史上有许多传说,总之把它说得十分可怕。说它终年积雪不化,说它雪化时常常有
冻僵的人和兽直立着。但对我们来说,只有一个传说,那就是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
翻过去了。
当然,我们还是非常慎重地对待它。头天晚上我们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酥油
茶,糌巴,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把所有的牛马和骡子,加倍地喂了
饲料。
我们上山。
对我来说,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翻山都不同。虽然从出发到现在,已走过了那
么多的路,翻过了那么多的山,越过了那么多的河,可现在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往前走了,我是带着一个新生命在一起往前走。这种感觉非常
奇特。
队伍蜿蜒着上山了。
好在是9月,山上的积雪没有冬天那么深。你们父亲将他的马让给我骑,自己和
战士们一起步行。丹达山虽然高,却不像恰巴山那样绵延上百里。它有三个非常明
确的山峰,过一个就少一个,让大家觉得很有信心。过第三个山峰时,我骑的那匹
马已经有些力不能支了,走两步就站一站,大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我想起了那匹
倒在恰巴山上的马,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骑它了,我就下来走。通讯员小宋上前来,
一边为我牵马,一边照顾我。看到他我总是想起小冯,我不要他照顾,自己低着头,
一步一喘,努力地攀登。
山峰刺进了苍穹,我不敢抬头望那个在云雾中遥不可及的山顶,我只把前面几
步远的一块石头或者峭壁当做目标,一点点地向前移。大团大团的白云在身边飘来
飘去,我又有了在恰巴山上那种感觉,人不是在山上走,而是被云托浮着在天上飘。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累到极致时,就不再感到累了。四肢和心
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失重般地飘起来。
这时的雪山已不复美丽,它就像一座浑身披着白毛的狮子,蛮横地卧在我们的
面前。它让我们又怕又无奈。我们只能往前走,我们必须往前走。
我是在上山的时候,看见她的,那具倒在路边的尸体。如果不是她的脸被破布
盖着,我会以为她不过在睡觉。她的瘦小的身材,和散落在雪地上的黑色头发,让
我判断出她是一个女人。其实一路上,我们好几次遇见倒毙在路上的人,他们可能
是因为寒冷,可能是因为劳累,可能是因为饥饿,再也走不动了,就那样倒下了。
但看见这个女人时,我的心里一动,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5个
叩长头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断定她是其中一个。自从那次遇见她们后,我的心
里一直在惦记着。我想当我们停留在昌都时,她们一定继续在往前走。如果顺利的
话,她们现在应该到拉萨了。我常常想,不知她们怎么样了,是否都活着?
我蹲下去,掀开她脸上那块布,我想,千万别是那个小红点儿姑娘。
还好,她不是,她的年纪看上去比较大。但的确是叩长头的女人中的一个。她
的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牛皮,那是为了双手一次又一次在地上匍匐而缠上的。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继续向前走。
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她,再见到尼玛。更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会
交织在一起,会有着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候面对离奇的命运,我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能不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
没有命中注定这个说法,许多的事情该如何解释?
深深的积雪,崎岖不平的冰雪小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
牛也喘气。每迈一步,所付出的体力都是巨大的。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好象焊在
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我真恨不能一屁股坐下来,或者索性躺下来。我大喘着
气,望着马,马也望着我。它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它有些同情我。我拍拍它,我
想告诉它我能行。但我说不出话来,也拔不出我的脚来。
进入冰山雪岭之后,上级怕我们得雪盲症,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付简易墨镜。但
我喘不过气来时,就觉得它也碍事,索性取下来塞进口袋里,好像眼睛也需要喘气
似的。
这时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拉了我一把。我抬头,看见了辛医生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一边拉一边说,你的眼镜儿呢?赶快戴上。我喘得说不出话来,拍拍口袋,他从
我兜里把眼镜取出来重新给我戴上。他说坚持住,走过去就好了,走过去前面就是
平路了。真的吗?我大喘着气,我明知他是安慰我,还是鼓起了几分勇气,又往前
迈了一步,但后面的腿又像焊在了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了。那时我真想死在这座
山上算了。埋在这么洁白的雪里,也不算冤。
忽然,我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嗓子里往外涌。我一张嘴,
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黑黑的血来。怎么是黑的?我一紧张,就摘下了眼镜,血一
下子变得鲜艳无比了,仿佛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大大的花来。我马上下意识
地捂住了肚子,我怕腹中的小东西会随之吐了出来。
我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惊叫:小白你怎么了?
我连忙用脚踢了几块冰雪,想把红红的血迹盖* N也幌肴么蠹椅?业P模?绕
洳幌肴*苏队长为我操心。但苏队长还是看见了。那血红得刺目。她从后面赶上来,
心疼地望着我,一声不吭地将我的背包接了过去。我们没有说话。我们不用说话。
坚持。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也就是那一次,后来我没再吐过血。只要不再吐了,我就立即把已经吐过的血
忘到了脑后。好像它们已和我无关。一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有机会到医院作了一个
肺部透视。医生告诉我,我的肺部有钙化点,说明我曾经得过肺结核。
但是是什么时候得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我一概不知。
木兰曾奇怪地问我,你那时候就没有出现过咳嗽、脸色潮红等症状?
我说没注意。也顾不上。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身体里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
的。也许我吐血,只是为了在雪山上留下个纪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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