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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就是那个不忍心批评我偷吃蛋黄蜡的老
同志。
因为在那个路上,我们只是往前走,我们只关心驮运的物资是否一件不少,我
们只关心牦牛有没有受伤,我们只关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们只关心能不能
把物资早一天送到作战部队的手中……总之,我们没人去关注自己的身体,身体不
过是我们往前走的载体,我们把自己当做了牦牛,甚至我们关心牦牛的程度都超过
了关心自己的身体。
就是在这样,我们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我们只知道管理员常咳嗽。我以为那是因为他太爱抽烟造成的。后来他断了烟,
常常拣树叶来抽,我还帮他拣过。再后来树叶也很难拣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
了他还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没烟抽嗓子不习惯吧。
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没一点儿脾气。行军的经验也特别丰
富。最初的几天我们的脚还不习惯天天与山峦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营地,他
就像能看见我们穿在鞋里的脚似的,指着我们中的一个人说,把你的鞋脱下来吧,
我给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准了,那个人肯定有血泡。然后他就地取材,用马
尾为我们作穿刺。
后来,我们的脚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瘪了的血泡变成了老茧。但我们仍喜欢和
他在一起,我们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员,怎么办呢?我们总是问他怎么办,好像他
是万能的。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等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时候。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只记得
它是那么大,那么冷。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翻越,但刚刚爬上山顶天就擦黑了。
领导催促着我们赶快下山,在山顶宿营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就哗
啦哗啦往山下赶。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还要长,加上牦牛并不体会我们的心情,
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尽了,我们的队伍仍在山脊上蠕动。
天黑行军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只好在山坡上安营扎寨。
那天的天气糟透了,气温恐怕在零下好几度,我们几个负责搭帐篷的手冻得发
僵,怎么也拉不紧帐篷的绳子。我们又叫管理员,管理员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地
说,瞧瞧你们的笨样儿,看我的。他只是默默地过来帮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
把几个帐篷支起来。
刚刚搭好帐篷,天就变了,冰雹突然而至,还伴着呼啸的狂风。几顶帐篷立即
被吹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绳子拉得结实,恐怕早已吹走了。冰
雹打在帐篷和铁锅上,发出霹雳啪啦的响声,震动着我们冻僵的耳朵,天地之间仿
佛正演奏着一曲大型的交响乐。我们只好坐在那儿聆听。除了聆听,还能有什么更
好的选择?
等“交响乐”演出完毕,我们低头一看,灶火熄了,炊烟断了。锅里还没煮熟
的饭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劳使我们无心再重做,胡乱塞了几口冰凉的糊糊就躺
下睡了。
也许是因为肚里没有东西,也许是因为冷,我睡不着。
我坐起来,拿出辛医生上次省给我的那半个月饼。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没舍得
吃。有一回我看见辛医生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倒给赵月宁,就想把月饼拿出来给他,
可月饼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了,根本没法吃。我一直想着,要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它
来。被窝冰凉冰凉的。说被窝,其实就是张被单。从甘孜出发时,为了轻装我们没
有带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险时又掉进了河里,一时补发不了。我把薄薄
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冻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给我的旗袍,无论怎么轻装,
我都没舍得扔掉它,我就翻出来披在身上。但不顶用,风灌进帐篷里,像刀子割在
脸上,手脚冻得发疼。
我怕自己会冻僵,就爬起来走出帐篷想活动活动。一出帐篷,我发现管理员竟
坐在那儿烧火。原来他见我们都疲劳得不行冻得不行,就自己一个人重新生了火,
熬那锅代食粉糊糊。他说大家肚里没东西,肯定睡不着。我一看,锅里清汤寡水的,
连忙把那块像石头一样的月饼放了进去,我想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管理员熬好糊糊,让我叫大家起来吃。我大声地在每个帐篷前吆喝着,让大家
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身子。好几个冻得睡不着的人赶紧爬了起来。辛医生也起来了。
大家喝着热糊糊,在寒冷的夜里发出暖人的吞咽声。管理员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我们。我说管理员你也吃呀。他说我吃过了,你们吃。说完他又咳起来。
那一夜好像特别长。我吃了点儿热糊糊,也不知是几点了,回到帐篷里,终于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的。
是苏队长的声音,她反复喊着:管理员,你醒醒!管理员,你醒醒!
我一下坐起来,我想管理怎么啦?昨天晚上他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跑出帐篷,
见好些人围在那儿,我挤上前去,见管理员倒在昨天烧火的地方。他怎么没回帐篷
去呢?
辛医生把管理员的头扶起放在怀里,我看见他的脸色像土一样。我害怕极了。
我说管理员怎么了?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呀!没有人回答我。我连忙去倒了一杯刚
刚烧热的水,递给辛医生,无意中我碰到了管理员的额头,滚烫。显然他在发高烧。
辛医生给他服了3片阿司匹林片,又喂了一些水。
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睁开了眼睛,但马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他一边喘
一边说,我可能不行了。我可能走不到昌都了。
苏队长立即说,别瞎说,你能行。你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问辛医生,我说管理员生病了吗?辛医生不说话,表情很严肃。这时我
们队的女兵全都围了过来,一张张的脸上全是害怕和焦虑。管理员喘着气大声说,
我没事儿,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还有好远的路呢。
见他说话的声音还这么大,大家都松了口气,忙着作出发的准备工作去了。
等吃过饭,上好驮子,准备出发时,管理员仍是站不起来,坐在那儿大喘着。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边高烧着,一边因为冷而浑身哆嗦。辛医生的神色忧虑
异常,他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强行地给管理员穿上。
苏队长走过去说,管理员,我们抬你走。
管理员笑起来,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摇摇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
这些小姑娘抬?
苏队长说,那你就骑马。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管理员扶到马上。他坐不起来,就趴在马背上。他仍是浑身
颤抖着。我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但走出没一里地,他就叫苏队长,他说苏队长,我想下来,我有话对你说。我
们把他扶下马,在路边一个避风的地方让他躺下。我看见辛医生朝苏队长摇摇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害怕得要命。
管理员靠在辛医生的怀里,不怎么喘息了,但声音也随之微弱起来。
他说,我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知道。你们就把我留在这儿吧,别再让我拖累你
们了。
苏队长说,你瞎说,我不许你瞎说。我听见苏队长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
是我第一次听见苏队长说话带哭腔,我害怕极了。
他说,苏队长,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苏队长点点头,她不敢再开口说话,一
开口眼泪就会随之而下。他说我有个儿子,在江西老家乡下……等以后你们回内地
的时候,把我的那支钢笔送给他……作个纪念。我啥也没给他留下……
苏队长点头,拼命点头。
他又说,把我的棉衣脱下来给小白,还可以抵抵寒……搪瓷碗送给小赵……还
有……
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说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再说。
但他再也没有睁开。
还有……还有什么?
我们把他重新扶到马背上,苏队长亲自牵着马。我们这支队伍又继续向前走,
默默地向前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管理员还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向
前走着,我们没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们到达宿营地时,队伍中才爆发出哭声。
谁也没想到,最先爆发出哭声的竟是辛医生。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泣,毫无节制毫无掩饰地大声哭泣,泪
水像雨季涨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哗哗的流淌,流得到处都是。我怔怔地看着他,因
为意外反而忘记了自己的悲伤。我听见他哭喊着: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一点办法都
没有呀,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呀,我真是无能啊!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仰着脸哭,哭得无依无靠。我真想走过去,让他靠在我的怀
里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脸冰凉的泪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向身边
的牦牛,嚎啕大哭起来。我用头抵着牦牛,因为悲伤而不停地捶着牦牛的背。那牦
牛像明白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我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我们把管理员安葬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下。苏队长说,管理员是冻死的,要让
他死后多晒晒太阳。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说让他穿暖和些吧。
但辛医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军衣给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发着浓烈
的烟味儿和汗味儿,令我窒息。我最后握了一下管理员的手,尽管那手是那么冰凉,
但依然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等路修通
了,我们再回来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说的“还有……”是什么,那是两包菜子。
我们在他棉衣的口袋里发现的,一包上写着“白菜”,一包上写着“萝卜”。
苏队长把两包菜仔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管理员的坟冢发誓似的说:管理员,
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这两包菜仔带到拉萨去,我一定要把它们种进高原的土地里。
我们告别了管理员,继续向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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