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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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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宝宝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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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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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终于出发了,从甘孜向昌都进发。
    甘孜到昌都,有1500里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脚,1500里路程也
    许不算太难。但我们是在高原,我们还赶着牦牛,我们还要背着自己的口粮、帐篷
    以及高原御寒的皮衣等,每个人差不多负重40斤。
    出发前我们就被告知,接下来的道路非常艰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难了多少
    倍。不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们的双脚去迈过,而且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道路
    将越来越崎岖,海拔将越来越高,空气将越来越稀薄,气候将越来越寒冷,给养也
    将越来越困难。这一连串的“越来越”预示着异常艰巨的进军道路摆在了我们的面
    前。
    在这一切还没到来时,我们是体会不到的。我们只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
    困难了,要吃更多的苦头了。但我们对战胜这些困难充满了信心。正像辛医生说的,
    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
    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
    其实为我们这些女兵作榜样的,还不是那些敢于冒险的外国人,而是我们中国
    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苏队长最爱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当年文成公主凭她的三寸
    金莲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们革命战士还能走不到吗?!
    真的,这话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怎么会输给一个遥远年代的公主?
    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纪,有一个叫松赞干布
    的年轻的藏王,因为倾心唐朝的先进文化,想以联姻的方式与汉民族建立友好的关
    系。当时的皇帝唐太宗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将美丽的文成公主许配给了他。文成公
    主身负重命不远千里来到西藏,与松赞干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汉人民友好的佳话。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莲,也不知道她当时进藏是骑马还是步行,我
    只知道在那样一个遥远的年代,在公元7世纪,她就去了西藏。有一点可以肯定,她
    不会是飞进去的,她一定是贴着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进去的。既然她都能进去,
    同为女性,我们肯定也能进去。这应该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绝对不会想到,她会成为一千多年后女人们的光辉榜样。
    我们背着行囊,赶着牦牛,真是浩浩荡荡。
    那些牦牛的背上,驮着沉沉的木箱和麻袋。里面有银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
    都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维持性命的东西。我们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和牧民一起赶牦
    牛。那些牦牛尽管在我们的口哨声中上了路,但它们和我们毕竟还有隔膜。它们时
    不时地要表现一下这种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们跑散了,跑得满山遍野都是。虽
    然有两个牧民帮我们,可毕竟有200多头牦牛啊,一旦跑散了,我们就必须全体出动,
    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们找回来,再重新整队上路。
    我们最多的时候,一天走50里,最少的时候,一天只走了8里。
    牦牛实在是太散漫了,它们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只要看见哪个地方有草吃,
    那你就别再想往前走了,随你怎么赶,它们也不会走,非吃饱了不可。特别是爬山
    的时候,牦牛是决不走正道的,跑得满山坡都是。
    刚开始我们很不习惯,总想让它们和我们一样听招呼守纪律。后来牧民比划着
    告诉我们,那没用,还是顺着它们为好,它们毕竟是牛。我想还不仅如此,它们还
    是常常饿着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只有几个月是有草可啃的。我们慢慢的
    也就习惯了。每当牦牛发现了自己丰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开始享用时,我们
    就索性坐下来歇着,等它们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赶牦牛的队伍都是最先出发,最晚到达。
    即使我们这么顺着它们,它们也还是有脾气。
    这一天,轮到我,吴菲,赵月宁,还有刘毓蓉四个人协助牧民赶牦牛。刚出发
    没多久,一头牦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挣脱掉了驮在身上的两麻袋物资,撒腿
    就跑。赵月宁正好在旁边,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转眼,牦牛跑得无影无
    踪了。赵月宁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着掉在地上的两麻袋东西就大哭起来。
    两个牧民见她那样,赶紧吹起口哨去找。我们也跟着吹起口哨去找。全队的女
    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顿时,满山遍野都响起了我们的口哨声,像鸟儿在合唱。我从
    没想过口哨也能吹得那么好听。我们聆听着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只撒野的
    牦牛大概也陶醉了,慢腾腾地钻出了树林。。
    我看见苏队长走上前去牵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一边说,牦牛呀,你别欺负
    小赵好吗,她才14岁,她还没有你高呢。
    小赵见牦牛回来了,擦掉眼泪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
    到牦牛的驮子上。苏队长问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强地摇摇头。刚才牦牛撒野时,把
    她踢倒在了地上。这是我们中第二个挨牦牛踢的,第一个是吴菲,腿还在痛呢。辛
    医生卷起小赵的袖子察看,发现胳膊被踢肿了,要给她处理一下。但她倔强地甩开
    了辛医生的手说不用,她一揉着胳膊一边死死地瞪着牦牛。她的小小的红肿的眼睛
    和牦牛那铜铃大的眼睛对视着。
    片刻,牦牛好像服输似的,把头转过去了。
    我从一份资料中看到,从1950年进军拉萨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几年间,参加
    运输物资的牦牛多达百万头。百万牦牛为我们进军西藏立下了汗马功劳。
    前年我们这群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会时,吴菲阿姨也专程从西安赶
    来了。我们又说起了这段往事。我问她腿怎么样了?她笑说那还好得了?落了个骨
    质增生。一疼起来走路就像个瘸子。小赵阿姨说,我还不是,肩肘炎厉害着呢。谁
    让我和牦牛干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们都留下了疾病和伤痛作纪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与之相关的一切。但我们中没能留下的生命的人,
    却留下了永恒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电视上看见了它们,我是说牦牛。它们和几十年前一样,
    还在高原的草滩上悠闲地吃着草,它们一点儿也没变。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
    想回高原去看看它们。我想它们一定还记得我,记得我们这群与它们朝夕相处的女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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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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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了。
    原来是一条波浪翻滚的河横在了面前。
    河上架着一道铁索桥,那铁索桥比泸定铁索桥细多了,有些地方只是缠着一些
    细铁丝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险。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桥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险关。
    有了过泸定桥的经历,我们的心里已不再那么惊慌。领导让我们把牦牛群暂时
    交给经验丰富的藏族运输员,自己先过桥。我们就拉开距离,一个一个地上了桥。
    很快就轮到我了。
    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惊慌了。我将背包紧了紧,用手绢系住,然后一步跨上桥
    去。我的心里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桥再险,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
    翻山越岭使我不会直着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面前出现平路。我几乎是没什么感觉,
    就走到了桥中间。
    但突然,险情发生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喊,不好了,牦牛惊了!快闪开!
    我感觉到桥身猛烈晃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回头,一头牦牛就从我的身边猛冲了
    过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桥板外。在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抓住了桥上的铁丝,整个
    人就被悬空吊在了桥边上。我往上一使劲儿,想踩到桥板上,但一根铁丝又卡在了
    我的背和背包之间,把我重新荡了出去……
    我就像荡秋千一样在湍急的河水上荡着。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背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听见桥两边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桥上跑来,但因为桥晃动得很厉害,无法跑快。我当时想,完了,今天
    要牺牲了。一旦掉下去,马上就会被这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综的,也许就冲回老
    家重庆去了。
    求生的欲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铁丝。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时候,一只急切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抬头
    一看,是他,辛医生。他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抓住我,一边安慰说,不要怕,不会
    有事的,有我在,你绝不会掉下去的。我点头。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的心先
    回到了岸上。
    由于铁丝卡着的缘故,他无法将我一把拉上来。于是他全身趴在桥上,用尽力
    气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么紧,身子勾得那么低,低得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桥外,
    让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掉。我知
    道那叫什么,那叫舍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这时已经率先过了桥的苏队长和管理
    员也跑过来,一个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一个去解开挂住我的铁丝,三个人齐心协
    力,终于把我拉上了桥。上桥之后,辛医生的手仍没有松开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
    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桥头才放。
    惊呆在桥头上的吴菲和刘毓蓉一起扑过来,搂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却像
    吓傻了似的,呆呆地站着,我只觉得两腿酥软,心咚咚直跳。嘴唇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着气,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穿过苏队长的肩膀朝
    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没流泪的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
    他看了看流泪的我,转身离开了。
    后来苏队长告诉我,就在这座桥上,头天刚掉下去一个男军人,还有一匹马。
    他们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惊涛骇浪里。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还。
    赵月宁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心里一动。什么是后福?
    我当时只是想,命运让我遇险,是为了让我知道我是个幸运的人。
    到了宿营地,我们就忙碌起来。那时我们分为做饭小组,拣柴小组,搭帐篷小
    组。我分在搭帐篷小组。所谓的帐篷,其实就是把4个人的4块雨布合在一起,中间
    用扣子扣上,边上用绳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个帐篷也就勉强睡4个人。因为力气
    不够大,我们搭出来的帐篷总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儿拉绳子,苏队长走过来说,你今天别干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连忙说这算什么?没关系的。其实刚从阎王爷那儿荡了一圈儿回来,我的确
    还没缓过劲儿来,脚酥手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我不想给苏队长添麻烦。自
    从离开甘孜后,我眼看着她一点点地憔悴。我无力帮她分忧,怎么还能让她再替我
    操心呢?
    苏队长疼爱地拍拍我的肩,没再说话。我打起精神,继续用力地拉扯着雨布。
    帐篷搭好后,我一口饭也没吃就一头倒下了,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躺下后觉得
    左胳膊很疼,脱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块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并没有撞着
    胳膊呀?后来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医生的手捏的。因为紧张,他把我拽上桥之后
    一直拽到岸上才松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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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4 | 只看该作者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睁眼一看,是吴菲。她调皮地说,你的救命恩
    人看你来了。我连忙坐起来,帐篷的门帘撩开了。是苏队长,她说小白你出来一下。
    我钻出帐篷,看见辛医生站在那儿,有些担忧地望着我。我朝他笑笑,觉得我
    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关切地问我,你感觉怎么样?胸闷吗?我说没事了,已经没
    事了。那时候我最怕别人说我身体不好。但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心脏本来就
    不太好,今天这么一受刺激,我怕你会出问题,我还是给你开些药吧。
    他把药箱放到地下开始给我拿药。
    他一边拿药一边对我说,你吃了药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干。
    我说我还要放牦牛呢。那天正好轮到我放牦牛。
    他说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牦牛了。
    苏队长也在一边说,小白你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放牦牛的事,我会安排的。
    我说不行,你们也都够累的,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辛医生忽然发火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你想把自己的
    身体搞垮吗?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没想到他还会发火。在我眼里他是个连说话都不会高声的人。
    但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温暖。我还从来没有被这样“骂”过。我不再说话了。
    他也不再说话了,把药递给我,然后找杯子倒水。
    我说,谢谢你救了我。他一笑,说,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
    攥那么紧,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递给我说,马上把药吃了。我乖乖地接过来把药吃了。他非常担忧地看
    着我。然后转头对苏队长说,牦牛在哪儿?我替她去放。
    苏队长说,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好好休息,转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追了上去。我说,副队长,等一等。他站下来问,
    什么事?我顿了一下说,你有红药水吗?其实在叫他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句话。
    我只是想叫住他。算是灵机一动吧,忽然就冒出了这句话。他有些紧张地问,怎么,
    你还受了外伤?我说不是,是牦牛。今天卸麻袋的时候,我看见有两头牛的背磨破
    了。我想请你帮忙处理一下。
    他松了口气,说,你又吓我一跳。
    我开心地笑了,带他去找牦牛。
    那天对我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准确的说,是一个非常愉快的黄昏。我一
    边看着他为两头受伤的牦牛作处理,一边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龄,他果然只有22岁。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呢,就
    迫不急待地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然后就进军西藏了。我说你干吗不等到毕业?你不
    还有一年就拿到毕业证书了吗?他说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进藏大军会等我吗?我
    一下笑了,我说我和你一样呢,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他说是呀,这样的机会千载难
    逢呢。
    他笑起来。在那一刻他像个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间又严肃了,他说这是我的愿望。我知道他指的是进西藏这
    件事。他重复说,这一直是我的愿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留英的医生。还在我上小学时,他从国外带回一本书,讲
    的就是西方探险家一次次进入西藏的事。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书上说,
    在那块土地上,尼玛轮是惟一的轮子。也就是说,当西方世界已经有了汽车火车轮
    船的时候,那里连个手推车都没有。但那绝对是宝地,是一片资源丰富的辽阔土地,
    是一片有着神秘文化的纯净土地。
    他说,西藏从那时起,就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上大学后,我有意找了一
    些这方面的书来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里的民族,知道了藏
    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对西藏就越向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
    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去西藏行医。
    他说,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十八军,我要和十八军一起走进西藏。我从没打过
    仗,我是学医的,我甚至厌恶战争。但我知道,有些神圣的事业,它是需要我们去
    为之献身的。
    他的话让我惊异。我没想到他年轻的心里,会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会有那么深
    刻的思想。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他,我说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
    起来,那份儿严肃的神情瞬间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说你才了不起呢,
    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就敢进军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听,就像个歌唱家。
    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说唱得不好。他说好就是好,你不要谦虚。我要像
    你这么会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乐了。我开怀大笑。他也笑。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
    话,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虽然我们的故乡相隔很远──他是个典型的江南人。
    他帮我把牦牛赶回宿营地,才回自己的帐篷。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今天受伤的
    不光是那两头牦牛,还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让他歉疚。
    后来我发现,他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细地关照着我们每一个女兵。
    他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关切,不管是对生病的还是没生病的,不管是对大的还是小的。
    他就像我们每一个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对孩子似的问赵月宁,你走得动吗?要我
    帮你背东西吗?以至赵月宁气恼地说,你别老这么问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
    第二天他见到小赵仍旧问,你走得动吗?要我帮你背东西吗?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会背起我们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苏队长一样,年
    纪轻轻的仿佛长了我们一辈。
    那天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为这句话感动了许久,我愿为这句话变得更加勇敢。
    但我却辜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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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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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起来,在漫长的进军路上,留在我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我不怕
    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应。可是我恐惧饥饿。那时无论是翻雪山还是趟
    冰河,无论是行军还是赶牦牛,我们每人每人天的口粮,就是4两代食粉加两小根蛋
    黄蜡。
    先让我给你们讲讲什么是代食粉,什么是蛋黄蜡吧。我想现在没人再知道它们
    了,但它们曾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生存的食物,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它们是我
    们年轻的胃里仅有的食物。
    这两样东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黄豆以及鸡蛋粉等加上盐合成的。代
    食粉成粉状,蛋黄蜡则是压缩成了蜡烛的样子。十八军进军西藏时,毛主席明确提
    出了“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原则,故部队不向地方征粮。所有给养要么用银元
    买,要么就从后方运来。当时全国刚刚解放,国家财力有限,运输也困难,故不可
    能保障我们的粮食需求。
    我们明白这一点,我们没有怨言。
    为了减轻运输负担,我们每个人自己背着一周的口粮。即2斤8两代食粉,14根
    蛋黄蜡。吃饭时,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来,煮到一个锅里再吃。苏队长一再告诫我
    们,口粮虽然由自己背着,但决不能擅自拿出来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纪律。
    我那时18、9岁,用老百姓的话说,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岭,体
    力消耗很大,每天4两代食粉加2根蛋黄蜡,合起来只有六、七两,一顿只能吃个半
    饱。所以我总是处在饥饿状态。每当我饿得肚子里空空荡荡时,脑子里就会只有一
    个念头,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终于有一天,因为吃,我闯了祸。
    早上出发时,苏队长告诉我们,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难,因为我们将要翻
    越一座很大的山,这座山不仅大,且有些可怕。当地老百姓称之为死人山。帮我们
    赶牦牛的两位牧民比比划划地告诉我们,这座山必须在中午以前翻越,并且绝不能
    在山顶休息,否则一过12点,山上就会刮黑风,就要死人。
    起初我们不相信,哪有这么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时,一唱歌就
    下雨的事,又觉得不能完全不信。后来辛医生说,这座山真的不能轻视。它的确非
    同一般,先遣部队一位战士爬上山后坐下来喝水,头一歪,人就过去了,再也没有
    醒来。
    我们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西藏的山,就是这样神秘
    莫测,让你无法明了它。
    那天不知为什么,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没多久我就饿了。走到
    半山腰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里先是咕噜咕噜地叫,后来连叫声也没
    有了,嘴里不断地冒出清口水,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饿肚子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太难受了。
    我想这可怎么办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简直没有信心爬到山顶了。那个时候我
    才深刻地体会到了红军为什么会嚼草根吃树皮,甚至煮皮带。饥饿,它真像魔鬼。
    我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让我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黄蜡。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紧紧地缠住我,
    再也挥不去了。强烈的饥饿感使我产生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
    说。挨批就挨批吧,只要能把这座山爬过去,只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认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黄蜡,我相信那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不饿到极点是没人会
    吃的。我的嘴里好像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就将那根蛋黄蜡抓进了胃里,紧着着又迫
    不及待地抓进去了第二根。后来想想,我大概连嚼都没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两根蛋黄蜡后,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几分力气,借着这股劲儿,我终于爬上
    了山顶。
    还来不及高兴,就出问题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来,而且是剧烈疼痛。现在想来,一定是在空腹状态下吃了那
    么两根硬邦邦的东西,把胃弄伤了,估计还出了血。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
    胃痛,那一刻却让我痛得站不起身子来。我蜷缩着,在寒冷的天气里冒着虚汗。脸
    色苍白无比。
    苏队长吓坏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偏偏那天辛医生陪着两个病号走在队伍
    的最后面。我们不敢在山顶停留,害怕山顶起风,下不了山。苏队长只好将队里那
    匹马牵过来,把我弄上马去。我趴在马上,痛得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我不知道我是
    怎么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驮子一样,被毫无知觉地驮下了山。
    我们终于赶在起风之前下山了。大家松了口气,停下来歇息。
    辛医生急匆匆地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看我靠在路边脸色苍白,很是紧张,以为
    是我的心脏病犯了。后来得知我是胃痛才放松一些。他一边给我拿止痛药一边问我
    怎么回事,以前有没有痛过。我羞于回答他。我想我这样哪还像个勇敢的女兵?
    吃了药,疼痛终于过去了。晚上到了宿营地,面对苏队长关切询问的目光,我
    终于无法再隐瞒了,说出了自己偷吃蛋黄蜡的事。
    苏队长又惊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她之所以那么生气,除了我违反纪律
    外,还因为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样真是心疼。一定是这样的。我愿意这
    样认为。
    我非常后悔,真的。我一再对苏队长说,今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就是饿死
    也不再违反纪律了。
    苏队长尽管很难过很心痛,可还是板着脸要我在全队作检查。我难过得掉下了
    眼泪。
    这时候,我们队的管理员说话了,他说苏队长,就别让小白做检查了,这孩子
    饿成那样都是我不好,我没能让同志们吃饱,要做检查我来做。
    苏队长说不,这不是你的责任,如果要负责任那也该我负。
    我听见他们这样说心里更难过了,我说是我不好,我愿意做检查。
    在队里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我作了检查。之后苏队长让大家发言,大家谁也
    没有说话,都默默地看着我。连小赵的目光中都含着同情,辛医生也把脸扭向一边,
    不看我。这比批评我更让我难过。我低着头。我想就在几天前,辛医生还说我是个
    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却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
    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苏队长终于轻轻地说,散会吧。
    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你们,是因为尽管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它仍在心里硌
    着我。我想再对苏队长说一遍,我错了。同时我还要告诉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
    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轻的记忆里,许多许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为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忆中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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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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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天天地往前走,只计算着我们的双脚已迈过了多少条河,已越过了多少
    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去想。
    也不知哪个有心人,竟然记起了中秋节。
    这天我们刚到宿营地上面就来了通知,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叫我们去领
    月饼。这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别说是月饼,只要在定量之外还有别的食品,我们都
    会感到高兴的。我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喜从天降。
    小赵忙不迭地塞给苏队长一个大麻袋,催她赶快去。管理员在一旁说,我看还
    是我去吧,那么多月饼,别把苏队长累着了。通讯员一听连忙说,你行吗?要不我
    和你一起去?管理员笑眯眯地说,真要背不动,我就先把月饼吃了再回来。
    大家全都乐了,而且一个个笑得脸红。只有辛医生沉得住气,埋头在那儿看书。
    但只是一会儿会儿,管理员就回来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们失望极了,以为又是谁在拿我们开心,故意造谣。但看看管理员,仍是笑
    眯眯的,不像是没领到月饼的样子。我们怀着一线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
    们说,看我干什么,快过来分月饼吧。
    我们呼拉一下围了过去,同时悄悄地咽着嘴里生出的吐沫。只见管理员从身上
    背着的挎包里拿出10个月饼来。他说,领导说了,月饼虽少,但要保证每个同志都
    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们队39个人,正好每4个人分一个。
    小赵脑子一转,说,那还多出一份呢。
    苏队长笑说,多出的那一份就给你。怎么样,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只要有月饼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圆,好像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今天是中秋节。
    我们围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一会儿望望月亮,一会儿望望月饼。那月饼和如
    今的月饼比起来,实在不能叫月饼。它们不过是些圆形的黑面饼而已,里面包了些
    红糖。要是放在现在,谁也不会碰它的。
    当然,我们那时也不碰它,我们不碰是因为舍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饼
    堆放在一个盘子里,搁在我们中间,我们谁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着供果那样看
    着它。
    终于,苏队长站起来,端起盘子将月饼一块块地分到我们的手上。
    我们拿着月饼,拿得很轻,好像拿重了它就会变* N颐强醋攀稚系脑卤??圆
    缓靡馑*吃。苏队长只好发话了。她说明天还要行军,大家必须马上把月饼吃了去睡
    觉。现在我命令拿好月饼,听我的口令:预备……吃!
    “吃”字一出,我们真的就齐刷刷地咬了下去,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克制不
    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所有的
    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将月饼塞进了嘴里。
    我因为上次吃蛋黄蜡伤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们。一看就忍不住大笑
    起来,瞧那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一付馋馋急了的模样。大家看我乐,彼此一看
    也都乐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赵笑得都噎住了,使劲儿咳嗽,又怕把嘴里的
    饼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着嘴,脸涨得通红,苏队长一边笑一边替她拍着背。
    大概不到一分钟吧,所有人手的月饼都进了肚子。小赵还孩子气地添了添嘴。
    可以肯定地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了。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有一个人没有吃。那就是辛医生。他说他不喜欢吃甜食。
    第二天没人的时候,辛医生把那小块月饼递给了我。他说我发现你特别容易饿,可
    能是新陈代谢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这个留在身边,免得再伤胃。
    我想推辞,可他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就走开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帐篷里怎么也睡不着。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大,毫无遮拦地悬挂在空中。如水的月光从帐篷的缝隙
    流泻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收到我的信了吗?她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今天
    晚上她在做什么?她看到月亮了吗?我知道重庆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阳一
    样,总是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我多希望母亲能一切平安,等着我回去呀。
    在离开母亲一年多后,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来,看见刘毓蓉还坐在地铺上,打着电筒在那儿写信。她总是这样,一
    有空就写信,写给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样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
    奇地问过她,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老写呢?她笑笑说,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问她了,我说刘毓蓉,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写那些寄不出去的
    信呢?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说:早晚会寄出去的。
    看她那个专注的样子,我有些羡慕。除了母亲,我没人可写信。但我不想给母
    亲写,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经想好了,到了拉萨给她写,这样也免得她担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帐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远处有个人影,我一下就认出是苏队长。她独自坐在土坡上。回头看见我,
    她就拍了拍身边,我就走过去靠着她坐下。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月光下面。忽然,我发现苏队长的眼里有泪光。在月
    色下那泪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苏队长,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着指头一算,我们离开虎子已经十几天了。
    苏队长点点头,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还想我妈。
    这话一说出口,眼泪就从我的眼里滑了出来,让我毫无防备。苏队长抬起手来
    揽住我的肩膀,轻声说,你要坚强些。我点点头,看着她。我想这句话不止是对我
    说的,还有她自己。因为在说出这句话后,她眼里的泪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亲。我说,王政委他们这会儿在哪儿呢?苏队长摇摇头,
    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经接近昌都了吧?他们要准备昌都战役。
    一说到王政委,她的目光变得特别柔和了。我突兀地问,你爱他吗?你爱王政
    委吗?
    她有些诧异地看我一眼,轻轻地说,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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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7 | 只看该作者
6
   
    有位作家这样说到西藏,他说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过程充满
    了大悲苦,大磨难,所以它才有一副世界上最伟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话。
    但我还想说,西藏它不仅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难形成的,它还充满了神圣、信
    仰和神秘当你把头仰到不能再仰的时候,看到那绵延不绝与天相接的雪山时,你会
    觉得那分明是一颗颗永不言说的灵魂,你会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为其中的一座?我是说在我死后我的灵魂能否飞升到那里?
    不管怎样,我敬佩那些经历过大悲苦和大磨难的人,敬佩那些为了信仰在悲苦
    和磨难中祭献出自己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尼玛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信仰而历尽苦难。
    尽管我们是为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玛,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长的故事。但故事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那时我们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见她们,或者说看见她们,是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卡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一路卷起高扬的尘土,我忽然发现前面
    扬起的尘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让我发现身影的是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它在滚滚尘土
    中依然耀眼。接着我看见一个蓬乱的头从尘土中露了出来,我是从那个小红点判断
    出她是个女孩子的,因为那红点是她发髻上的一朵小红花。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
    脸,她又匍匐下去了。我们的车从她们身边驶过,我又回过头去看她们,大约有6个
    人,好像都是女人。她们认真地叩拜着,对身边隆隆驶过的卡车丝毫不在意,好像
    被尘土淹没的是我们,而不是她们。
    我知道她们是在叩长头,准确地说,叩等身礼。这是藏传佛教中佛教徒对佛的
    最虔诚的祈祷方式。我在书上看到过。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实的景象。她们果然
    像书上描述的那样,双手合掌高举,先触额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后双膝跪地,
    全身俯伏,两手前伸,额触地面……简单地说,就是五体投地。在这里,合掌代表
    领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诲;触额、触口、触心,代表心、口、意都与佛相融会,与
    佛合为一体了。她们要用身体一点点地丈量每一寸朝圣的路,以表达虔诚。
    她们要这样一直叩到拉萨去吗?吴菲在一旁问我。
    我点点头。照书上说是这样的。可我觉得这太难以想象了。前面有那么多雪山,
    还有那么多的冰河,她们怎么过?她们吃什么?住哪儿?会不会冻死?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小小的赵月宁满脸不解地问我。
    我说,书上说,她们认为这样就可以获得来世的幸福。
    我虽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样,眼里心里全都是不解。甚至对她们充满了同
    情。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年轻时就是,直到现在。所以我总觉得那些把自己的幸
    福寄托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们一定是非常无奈才这样做。但不知为何,
    当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行为时,却感到敬佩。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们的汽车继续向前,将她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渐渐看不见了。但她们那起
    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后面那个女孩子发髻上的红花,却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没想到我还会遇到尼玛她们。
    当然,我那时不知道她叫尼玛,我在心里把她叫做小红点儿姑娘。我之所以一
    眼认出了她们一行,就是因为认出了尼玛。准确地说,是认出了她发髻上那朵红花。
    不同的是,红花已经完全风干了,只剩下一个暗红的小点儿,在黑发中隐约闪现。
    我想当我们在甘孜停留时,她们一定不停地在赶路,所以才会再次与我们相遇。
    但我知道我们又会很快把她们抛在身后的。
    因为我们在行走,她们在匍匐。我们用脚行走,她们用身体行走。
    我从她们身边默默走过。因为离得近,我看清了,她们的确都是女人。而且年
    龄都不算大。我还注意到一点,她们少了一个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见时,她们有6个,
    这一回却只有5个了。我在心里猜想,那一个怎么了?是坚持不住回家了吗?还是生
    病了?或者……死了?因为我从书上知道,许许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圣的路上。
    我看着她们那褴褛的衣衫,看着她们满是尘土的脸,看着她们起伏的身影,心
    随着她们身体的起伏而起伏,充满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轻的女性,我们是多么的不同* N胰タ葱烈缴??曳⑾中烈缴?此
    ?堑哪*光里,除了同情,还有一种敬意。
    但她们不看我们。和第一次遭遇时一样,一眼也不看,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
    她们专心地叩拜着,目中无人,只有心中的神。
    那个发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后面。我真替她担心。她能行吗?从这里
    到拉萨还有几千里,她能坚持到目的地吗?
    一条冰河横过路面。
    准确地说,它是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形成的水沟。由于年深日久,水沟已变得
    又宽又深,完全像条河一样。没有桥,也不可能绕过去。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碎
    银子一样的光,在寂静中发出轻柔的流淌声。
    走在前面的辛医生让队伍停下。他走来跟苏队长悄声说,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苏队长想了一下说,这样,凡是有特殊情况的女同志,骑马过去。辛医生说,
    可是队里只有一匹马,来回走太耽误时间了。这样,马跑两趟,我们男同志再背两
    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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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8 | 只看该作者
苏队长只好同意了。她大声宣布说,有特殊情况的同志,请出列!
    小通讯员一边牵马一边莫名其妙的小声说,什么是特殊情况呀?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特殊情况。其实我那天就是有情
    况。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呢?但我的心里已经感到了温暖,有一种和家人在一起的感
    觉,有一种被关爱被心疼的感觉。
    有人关心你,有人看着你,他们把你的生命轻轻地放在他们自己的生命之上。
    我想我能够在那样苦的环境里一直快乐着,就是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人出列。
    最后苏队长只好点名了。她太了解我们了。
    我们5个人被单列出来。我和刘毓蓉都在其中。刘毓蓉个子比较大,先骑马过去
    了。辛医生和管理员各背起一个,前后踏进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后。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们背我过河,无论是辛医生管理员还
    是通讯员。趁苏队长不注意,我“混”进了队伍,卷起裤腿跟大家一起趟进了河水。
    当时是中午,太阳非常耀眼刺目,可没想到河水却是如此冰凉。刚开始还行,走了
    两步之后,脚上立即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许多钢针在扎。一直往骨头缝里扎,
    没过多久,半个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强忍着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间时,水已没过了膝盖,棉裤都湿了,
    河面上浮起了一丝丝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边,有人
    伸手一把将我拽了上去,我一抬头一上看,是辛医生。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总是
    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我笑笑,但马上咝啦咝啦地吸起气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我咧开了嘴。我一屁
    股坐下去,发现脚上划开了无数道血口,伤口翻开,一些小石子冻进了肉里。我咬
    着牙,把它们一点点地抠出来。辛医生在一旁大声嘱咐我们,赶紧用干毛巾擦脚板
    心,擦到发热为止。我疼得钻心,不敢使劲儿擦,只是擦掉了血丝。
    后来我们渐渐习惯了。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趟过十几条冰河。我们把鞋脱下
    来掖在腰上,然后用破布条裹上脚,我们踏进冰河的时候就像踏进家乡的小溪那么
    自如。
    当我穿好鞋站起来时,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见了她们。
    河对岸,那支小小的队伍也蠕动着靠近了。就是那5个叩拜的年轻女人。她们好
    像没看见面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着往前移动。
    我焦急地想,她们可怎么过河呀。
    第一个女人接近了河水,准确的说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双手已经触到了水。
    但她像没有知觉一样,站起来,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扑
    进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后,她的头也没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从
    冰河中站起,双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后,第二个也跟了上来,第三个……
    最后是那个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时候,整个儿被淹没掉了,
    为了不被水呛着,她拼命地昂起头来,仰向天空。她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挂满了冰花,
    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感到浑身打颤,我好像听见冰块开裂的声音。我看见那朵风干的红花被河水
    滋润后又重新变得鲜艳,在阳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过的红唇。
    一只巨大的老鹰在她们的头顶盘旋,舒缓地从容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片刻之
    后,它冲上高空飞走了。没有鹰的天空顿时显得空荡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实她
    们也和鹰一样在飞翔呢。她们在她们信仰的天空中飞翔,她们在她们心灵的天空中
    飞翔。
    她们继续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阳光下,闪着碎银子一样光芒的冰河仿佛被她们
    滚烫的身体熔化了,蒸腾起一片云雾,她们在云雾中轻盈地飞翔。整个世界都安静
    下来,听她们轻盈地飞翔着,听那翅膀滑动空气所发出的振鸣。
    我回头,发现大家和我一样在看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心情,有
    惊讶,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苏队长挥挥手说,咱们走吧。
    我最后看了她们一眼,跟着队伍走了。这时候我真希望有神存在,能够保佑她
    们,最终到达她们心中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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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9 | 只看该作者
7
   
    我们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就是那个不忍心批评我偷吃蛋黄蜡的老
    同志。
    因为在那个路上,我们只是往前走,我们只关心驮运的物资是否一件不少,我
    们只关心牦牛有没有受伤,我们只关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们只关心能不能
    把物资早一天送到作战部队的手中……总之,我们没人去关注自己的身体,身体不
    过是我们往前走的载体,我们把自己当做了牦牛,甚至我们关心牦牛的程度都超过
    了关心自己的身体。
    就是在这样,我们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我们只知道管理员常咳嗽。我以为那是因为他太爱抽烟造成的。后来他断了烟,
    常常拣树叶来抽,我还帮他拣过。再后来树叶也很难拣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
    了他还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没烟抽嗓子不习惯吧。
    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没一点儿脾气。行军的经验也特别丰
    富。最初的几天我们的脚还不习惯天天与山峦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营地,他
    就像能看见我们穿在鞋里的脚似的,指着我们中的一个人说,把你的鞋脱下来吧,
    我给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准了,那个人肯定有血泡。然后他就地取材,用马
    尾为我们作穿刺。
    后来,我们的脚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瘪了的血泡变成了老茧。但我们仍喜欢和
    他在一起,我们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员,怎么办呢?我们总是问他怎么办,好像他
    是万能的。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等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时候。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只记得
    它是那么大,那么冷。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翻越,但刚刚爬上山顶天就擦黑了。
    领导催促着我们赶快下山,在山顶宿营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就哗
    啦哗啦往山下赶。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还要长,加上牦牛并不体会我们的心情,
    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尽了,我们的队伍仍在山脊上蠕动。
    天黑行军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只好在山坡上安营扎寨。
    那天的天气糟透了,气温恐怕在零下好几度,我们几个负责搭帐篷的手冻得发
    僵,怎么也拉不紧帐篷的绳子。我们又叫管理员,管理员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地
    说,瞧瞧你们的笨样儿,看我的。他只是默默地过来帮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
    把几个帐篷支起来。
    刚刚搭好帐篷,天就变了,冰雹突然而至,还伴着呼啸的狂风。几顶帐篷立即
    被吹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绳子拉得结实,恐怕早已吹走了。冰
    雹打在帐篷和铁锅上,发出霹雳啪啦的响声,震动着我们冻僵的耳朵,天地之间仿
    佛正演奏着一曲大型的交响乐。我们只好坐在那儿聆听。除了聆听,还能有什么更
    好的选择?
    等“交响乐”演出完毕,我们低头一看,灶火熄了,炊烟断了。锅里还没煮熟
    的饭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劳使我们无心再重做,胡乱塞了几口冰凉的糊糊就躺
    下睡了。
    也许是因为肚里没有东西,也许是因为冷,我睡不着。
    我坐起来,拿出辛医生上次省给我的那半个月饼。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没舍得
    吃。有一回我看见辛医生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倒给赵月宁,就想把月饼拿出来给他,
    可月饼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了,根本没法吃。我一直想着,要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它
    来。被窝冰凉冰凉的。说被窝,其实就是张被单。从甘孜出发时,为了轻装我们没
    有带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险时又掉进了河里,一时补发不了。我把薄薄
    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冻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给我的旗袍,无论怎么轻装,
    我都没舍得扔掉它,我就翻出来披在身上。但不顶用,风灌进帐篷里,像刀子割在
    脸上,手脚冻得发疼。
    我怕自己会冻僵,就爬起来走出帐篷想活动活动。一出帐篷,我发现管理员竟
    坐在那儿烧火。原来他见我们都疲劳得不行冻得不行,就自己一个人重新生了火,
    熬那锅代食粉糊糊。他说大家肚里没东西,肯定睡不着。我一看,锅里清汤寡水的,
    连忙把那块像石头一样的月饼放了进去,我想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管理员熬好糊糊,让我叫大家起来吃。我大声地在每个帐篷前吆喝着,让大家
    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身子。好几个冻得睡不着的人赶紧爬了起来。辛医生也起来了。
    大家喝着热糊糊,在寒冷的夜里发出暖人的吞咽声。管理员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我们。我说管理员你也吃呀。他说我吃过了,你们吃。说完他又咳起来。
    那一夜好像特别长。我吃了点儿热糊糊,也不知是几点了,回到帐篷里,终于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的。
    是苏队长的声音,她反复喊着:管理员,你醒醒!管理员,你醒醒!
    我一下坐起来,我想管理怎么啦?昨天晚上他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跑出帐篷,
    见好些人围在那儿,我挤上前去,见管理员倒在昨天烧火的地方。他怎么没回帐篷
    去呢?
    辛医生把管理员的头扶起放在怀里,我看见他的脸色像土一样。我害怕极了。
    我说管理员怎么了?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呀!没有人回答我。我连忙去倒了一杯刚
    刚烧热的水,递给辛医生,无意中我碰到了管理员的额头,滚烫。显然他在发高烧。
    辛医生给他服了3片阿司匹林片,又喂了一些水。
    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睁开了眼睛,但马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他一边喘
    一边说,我可能不行了。我可能走不到昌都了。
    苏队长立即说,别瞎说,你能行。你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问辛医生,我说管理员生病了吗?辛医生不说话,表情很严肃。这时我
    们队的女兵全都围了过来,一张张的脸上全是害怕和焦虑。管理员喘着气大声说,
    我没事儿,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还有好远的路呢。
    见他说话的声音还这么大,大家都松了口气,忙着作出发的准备工作去了。
    等吃过饭,上好驮子,准备出发时,管理员仍是站不起来,坐在那儿大喘着。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边高烧着,一边因为冷而浑身哆嗦。辛医生的神色忧虑
    异常,他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强行地给管理员穿上。
    苏队长走过去说,管理员,我们抬你走。
    管理员笑起来,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摇摇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
    这些小姑娘抬?
    苏队长说,那你就骑马。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管理员扶到马上。他坐不起来,就趴在马背上。他仍是浑身
    颤抖着。我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但走出没一里地,他就叫苏队长,他说苏队长,我想下来,我有话对你说。我
    们把他扶下马,在路边一个避风的地方让他躺下。我看见辛医生朝苏队长摇摇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害怕得要命。
    管理员靠在辛医生的怀里,不怎么喘息了,但声音也随之微弱起来。
    他说,我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知道。你们就把我留在这儿吧,别再让我拖累你
    们了。
    苏队长说,你瞎说,我不许你瞎说。我听见苏队长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
    是我第一次听见苏队长说话带哭腔,我害怕极了。
    他说,苏队长,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苏队长点点头,她不敢再开口说话,一
    开口眼泪就会随之而下。他说我有个儿子,在江西老家乡下……等以后你们回内地
    的时候,把我的那支钢笔送给他……作个纪念。我啥也没给他留下……
    苏队长点头,拼命点头。
    他又说,把我的棉衣脱下来给小白,还可以抵抵寒……搪瓷碗送给小赵……还
    有……
    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说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再说。
    但他再也没有睁开。
    还有……还有什么?
    我们把他重新扶到马背上,苏队长亲自牵着马。我们这支队伍又继续向前走,
    默默地向前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管理员还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向
    前走着,我们没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们到达宿营地时,队伍中才爆发出哭声。
    谁也没想到,最先爆发出哭声的竟是辛医生。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泣,毫无节制毫无掩饰地大声哭泣,泪
    水像雨季涨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哗哗的流淌,流得到处都是。我怔怔地看着他,因
    为意外反而忘记了自己的悲伤。我听见他哭喊着: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一点办法都
    没有呀,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呀,我真是无能啊!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仰着脸哭,哭得无依无靠。我真想走过去,让他靠在我的怀
    里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脸冰凉的泪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向身边
    的牦牛,嚎啕大哭起来。我用头抵着牦牛,因为悲伤而不停地捶着牦牛的背。那牦
    牛像明白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我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我们把管理员安葬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下。苏队长说,管理员是冻死的,要让
    他死后多晒晒太阳。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说让他穿暖和些吧。
    但辛医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军衣给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发着浓烈
    的烟味儿和汗味儿,令我窒息。我最后握了一下管理员的手,尽管那手是那么冰凉,
    但依然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等路修通
    了,我们再回来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说的“还有……”是什么,那是两包菜子。
    我们在他棉衣的口袋里发现的,一包上写着“白菜”,一包上写着“萝卜”。
    苏队长把两包菜仔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管理员的坟冢发誓似的说:管理员,
    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这两包菜仔带到拉萨去,我一定要把它们种进高原的土地里。
    我们告别了管理员,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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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0 | 只看该作者
8
   
    我们往前走。
    雪山一次次横亘在我们的面前。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出现在眼前又是一座山。
    好像那些山长了腿,不断地跑到我们前面去阻挡我们。
    就这样没完没了,感觉永无出山之日。
    但我们还是往前走,雪山冰峰都不能挡住我们的去路。
    时间一长,生活越来越艰苦,即使是号称“高原之舟”的善于吃苦耐劳的牦牛,
    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有的蹄子被磨烂,有的背被磨破,有的走着走着忽然倒地,
    再也站不起来了。牦牛的膘情迅速下降,常常是走几步就不肯走了。我们队里已死
    了三头牦牛。每天晚上一到驻地,我们顾不上自己休息就先看牦牛。很多时候,我
    一边为它们擦洗伤口,一边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坚持住呀,千万别死呀。
    但许多牦牛还是坚持不住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牦牛虽然吃苦耐劳,但毕竟不
    是骆驼。它只适合短途运输,时间一长,它的蹄子磨出了血,就不愿再走了。如果
    你赶它它就急,急了就往林子里钻。也许是我们待牦牛太好了,使牦牛们不忍心逃
    离我们,它们就一直坚持着,直到坚持不住时,才轰然倒下。
    每当有牦牛死去时,我们都伤心异常,忍不住痛哭。那是我们患难与共的伙伴
    * 5?*哭过之后,我们还是硬起心肠,把其中的好肉砍下来,驮到其他牦牛的背上,
    留给前线的部队作给养。
    传来的消息说,先遣部队为了作战的需要走得很快,牦牛骡马运输跟不上,已
    经断粮了。有的部队战士每天只能吃几个元根萝卜充饥了,但他们仍在昼夜行军,
    准备作战。我们焦急万分地往前赶,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地把物资送到前线部
    队的手中。
    那时候我是个很爱哭的姑娘,管理员牺牲后,我一路走一路流泪,怎么也止不
    * R灾*第二天眼睛红肿得睁不开了。
    不仅仅是我,我们这群女兵,走在那样的路上,哪一个没流过泪呢?我记得那
    时候我们队里有好几个爱哭的,比如小小的赵月宁,比如吴菲,比如我自己。帐篷
    搭不好会哭,牦牛找不到草吃也会哭。为此常常被苏队长笑话。
    但我没想到,还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在前面等着我。
    等着我们。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我们在一座山脚下宿营。尽管十分疲惫,大家仍是一口
    气未歇就忙碌起来,搭帐篷的,做饭的,喂牦牛的,紧张有序。
    因为已经没有柴禾做饭了,所以拣柴小组的已经先一步走到我们前面了。等我
    们搭好帐篷时,她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我正帮着喂牦牛,看见吴菲背着柴禾和牛粪
    从山上下来。她看见我说,简直找不到什么可烧的。我随口问,毓蓉呢?她们俩是
    一个小组的。吴菲说,咦,她还没回来吗?我还以为她先回来了。
    刘毓蓉是个挺内向的人,分配工作时,她坚决要求去了拣柴组。拣柴又累又危
    险,有时为了拣到一些枯树的枝干,得爬到悬崖上去。但她说她年纪大些,体力也
    好,应该多吃些苦。苏队长就依了她。
    拣柴的同志一个个都回来了,还不见刘毓蓉。我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因为以前总是她先回来。等我们做好了饭,天擦黑了,还不见她的人影。苏队长有
    些急了,就和辛医生去找。我和吴菲也连忙跟着去。
    我们在山上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没人答应。吴菲把我们带到了她们分手的地
    方。为了多拣柴,她们总是分头行动。我们就顺着刘毓蓉去的那个方向往山上走,
    天彻底黑了。苏队长怕我们再出什么意外,不准我们再往上走了,我们只好退回来。
    那是我头一回吃不下饭。
    那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不止是我,苏队长,辛医生,吴菲,还有好多好多
    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我们都这样想,天一亮,太阳一照,她就会出现。
    她一定是被黑夜藏起来了。
    天终于亮了,我们全队人顾不上做早饭,一起上了山。我们分成几路去找。我
    想她大概是迷路了,在山上哪个地方睡觉呢,现在我们一喊,她就会听见的。于是
    我们一个个拉开嗓子喊:刘毓蓉!刘毓蓉!刘毓蓉!
    除了回声,没人答应。
    我们走到了昨天退回去的地方,意外发现路边有一小堆柴,还没有捆好。一看
    就是有人把它们搁在那儿的。再往前走,是悬崖。我不顾辛医生在后面制止,固执
    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我一眼就看见了新的雪痕,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碾过去了。
    我大声地叫苏队长,大概我的声音有些可怕,苏队长冲上来先把我拉住,接着她也
    看见了那痕迹。
    我们无望地朝着悬崖下大声喊道:毓蓉,毓蓉!
    回答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已经有了泪。
    吴菲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为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
    后悔。吴菲的哭声带出了所有的哭声。只有我没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我坚信她
    活着,她不过是一时找不到路了。我说我要在这儿等她,我不能离开……
    辛医生二话没说,找了一根绳子捆在腰上,另一头捆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拽着
    绳头,冒着危险朝悬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几十公尺后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万丈深
    渊,什么也看不见。辛医生身上被岩石和冰凌划得血淋淋地上来了。我不信,要自
    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辛医生一次次强行把我从悬崖边拉开,我又一次次地冲上去。后来苏队长火了,
    她朝着我大声吼道,白雪梅你不是个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苏队长又说,
    刘毓蓉同志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继续前进了吗?
    这样的话,终于让我停住了脚步。
    我默默地挣脱开辛医生的手,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母亲给我的那件旗袍。我
    返回到悬崖边上,将旗袍展开,让它轻轻地飘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
    望这件蓝色的旗袍能盖住她的身躯,能为她挡挡寒……
    我们一起从重庆出发的四个好朋友,就剩我和吴菲了。
    我走过去,和吴菲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流着泪说,别哭,苏队长说得对,刘毓
    蓉牺牲了,我们还得往前走。
    我们在清理刘毓蓉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摞没有寄出去的信。看着那一封封的信,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那个中秋的夜晚,浮现出了刘毓蓉写信的样子。
    我傻傻地问,信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还要写呢?
    她羞涩地回答说,你不懂。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这些信带到拉萨,一定要把这些信寄回到内地去,一
    定要把这些信送到它们主人的手中。
    我的确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儿山到了!
    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它了,我们一直在走向它。用现在的话来说,雀儿山很有知
    名度,它以形如大鸟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寸草不生,渺无人迹。
    关雀儿山有不少歌谣,一首是:雀儿山,鸟不飞,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儿山,
    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风雪迷漫漫;深沟峻岭多,断岩峭壁连;要想过山去,
    真是难、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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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0 | 只看该作者
不过像这样的歌谣,我们只是听听而已。它从来不会影响我们前进的脚步。甚
    至在很多时候,它反倒增添了我们的激情。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激情,现
    在想来,大概就是人的征服欲吧。
    苏队长高兴地对我们说,翻过雀儿山我们就进入昌都地区了,离目的地就不远
    了!
    深秋的雀儿山已是冰封雪裹,地冻三尺。尽管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雪山,但这
    一座因为它的高和险而特别著名。雀儿山最高峰处的海拔是6千多米,就是山垭口也
    有4900米。已经积累的经验告诉我们,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寒
    冷,少一米的氧气。或者说,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生命危险。
    但对我们来说,无论多么高的山都只有一个字:上。牦牛们也跟着我们上。它
    们和我们一样,除了攀越,没有别的选择。路上都是积雪,前面的队伍走过后,已
    把它踩成了硬硬的冰道。我们害怕牦牛滑倒,上山之前,先在牦牛的蹄子上绑了草。
    但许多地段仍是太滑,我们只好领着它们往旁边积雪深的地方走,手脚并用着扒开
    一条通道。西藏有句俗语,叫“十冬腊,学狗爬”,走在那样的山上,你会觉得它
    太贴切了。
    越往上走,风越大,雪越深,空气越稀* ?斓缴娇谑保?扛鋈硕颊趴?笞齑?
    ??孟*胸口塞满了东西,好像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憋死。牦牛也一样,人和牛就像是
    在比赛似的,你喘我也喘,喘几口才能迈出一步,有时喘几口仍是一步都迈不出。
    队伍走走停停,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合奏一样的喘气声。出发一个月来,大家的体
    力已消耗得很厉害,即使是原来身体好的同志,也比原来虚弱多了。更不要说原来
    就虚弱的同志。但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往上攀登。
    真正的勇敢是不动声色的。
    苏队长就像个铁人一样,不时地赶上来关心走在前面的人,又不时地停下来,
    等落在后面的人。早上出发时,她要我上山时拉着马尾巴,那是给病号的待遇。我
    坚决不肯,我知道她身上有情况,我要她拉。她也不肯,最后让给了小赵。小赵真
    是不容易,小小年纪,每天和我们一样地走,一样地赶牦牛。
    苏队长走到我身边时,忽然睁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的脸色让她吃惊。她伸手来
    抓我的背包,我坚决不给。如果不是体力不支,我还想帮她背呢。我们俩拉扯起来。
    这时我听见有辛医生在身后说,不要争了,小心摔倒。说话之间,我的背包已经到
    了他的身上。
    这时,身后传来“* 钡囊簧??揖?诺靡桓鲷篚瓴畹愣?さ梗?赝芬豢矗?谙
    旅嬉淮*拐角,因为路太陡太窄,马没站稳,身子一歪滑了下去,紧接着,拽着马尾
    巴的赵月宁也滑了下去,积雪被她的身体带着呼啦啦地往下掉,腾起一片片雪雾。
    我吓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来。
    小赵!小赵!苏队长的声音颤抖着。自从刘毓蓉失踪后,她比过去更小心地照
    顾着我们每一个队员。可没想到又出事了。
    仿佛是苏队长的叫喊声拦住了小赵,滑到一半的她幸运地被一丛树枝托住了。
    辛医生赶上来,把几根绑带连接起来,放下去,让小赵捆在腰上,一点点地把她拉
    了上来。
    可惜的是,那匹马却没能再上来,它跌进了无底深渊。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山下。
    通讯员眼睛红红的,站在那儿不肯走。这匹马从甘孜出发后一直跟着他,每天喂,
    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样。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辛医生沉郁着脸说,走吧,抓紧时间赶路。
    苏队长走过去揽住通讯员的肩,默默地带着他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飘。我真想不再往前走
    了,就这样留下来,飘在雪山上,与白云白雪为伍。
    但我终于飘到了山顶。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喘得轰轰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后,我直起腰来。我一下
    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连绵不绝的雪岭冰峰,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与蓝得刺目的天空镶接在一起,
    阳光照耀下,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如蓝色的玛瑙。这是怎样美丽的一个世界啊!你
    们可能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雪山吗?你
    们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吗?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洁白和一望无际的纯蓝组成的世界
    吗?
    我呆在那里。
    我们都呆在那里。
    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自豪。说自豪都过于书面化了,准确地说,我们的心里充满
    了对自己的钦佩,这么多的雪山,这么高的雪山,怎么就上来了呢?我的心里默念
    着,雀儿山,雀儿山,你的确是“伸手能摸天”,的确是“断岩峭壁连”。但我们
    终于还是把你踩在脚下了。
    辛医生的眉头此时也舒展开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说,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
    的金字塔,这些傲然矗立的皑皑雪山!
    我惊喜地说,辛医生,你还会做诗?
    他一笑说,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诗句。
    苏队长忽然大声提醒我们,不要长久地盯着雪山看,已免患雪盲症。我们这才
    收回目光,但那幅美丽的画面,已经被我留了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把它
    取出来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
    前了。
    此刻,我看见画面上有人在动。是吴菲。她抽出一根支帐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
    挥舞着写下了一行大字:我们一定要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
    还有苏队长。她走过来跟我说,你刚才的脸色好吓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脏出问
    题。
    我说不会的,我还要用它几十年呢。
    辛医生接过话说,你还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问题,说倒下就倒下。
    我说,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说这话是由衷的。但苏队长瞪了我一眼,她说不许瞎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
    都好好地走到拉萨。
    这句话是她常说的。她总是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地走到拉萨去。或者说,我要
    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到拉萨去。
    可是后来,我们都好好的去了,她却留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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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2 | 只看该作者
9
   
    我们乘胜直下,来到了金沙江边。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声势浩大,老远就能听见它的吼声。金沙江虽没
    有那么大声势,但流速却比大渡河还要快。我不确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
    道它快得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冲得无影无踪。你要是把一块头大的石头
    扔进江里,那石头会被汹涌的江水冲出几百米远,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
    滔滔江水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像一张张大嘴,仿佛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怀里的东
    西。
    金沙江上没有铁索桥。铁索桥虽然让人胆战心惊,但真的没桥过河,也让大家
    心惊胆战。我们看见先期到达的部队正在等待着依次过江。听苏队长说,这次渡金
    沙江,我们将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个生在江边的人,应该说什么船都见过了。但牛皮船却没见过,连听也是
    第一次听说。我想象不出牛皮船是什么样子。这时,江面上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东西
    划过来,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说,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个船,倒像个大碗。圆形的模样,口大底尖,大的直径有三米的
    样子,小的也就是直径两米的样子。其实就是用木棍竹子撑起来的一张牛皮。看它
    飘在波涛汹涌的江上,真觉得玄,好像随时都会被漩涡吞没似的。它能载我们过江
    吗?
    吴菲小声对我说,天哪,我可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我说,会游也白搭啊,这么湍急的水流。
    我们站在队伍里惶惶地等待着。这时苏队长走过来,要我们先卸下牦牛身上的
    驮子,说让牦牛先过去。我还以为牦牛也和我们一样乘坐牛皮船呢,我心想不知道
    这些家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两个牧民赶着牦牛到了江边,船没有来。忽然,我们看到牧民一声吆喝,牦牛
    们呼拉拉地下了水,我们惊呼起来:牦牛会游泳吗?
    牦牛们沉着地游进了水中,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条小溪。它们顺着江水
    斜斜地凫向江对岸,从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功夫,它们就在对岸
    了!
    它们上岸后哞哞地叫着,好像在告诉我们,金沙江没什么大不了的,快过来吧。
    我们又惊又喜,心里的紧张立即消除了不少。赵月宁还大声地冲着牦牛叫道:
    别急,我们马上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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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2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点儿的船上了七八个,小点儿的上了五六个。勇敢的藏族
    船夫轻轻一点,船就离开了岸边,迅速地朝江对岸驶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象在江
    面上飘飞,转眼之间飘飞而去,又飘飞而来。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前面一个等待过江的同志诗兴大发,顺手在江边写了句“牛皮船好像大花碗”,
    后面一个同志看见了又接了一句“我们好比稀饭”。等轮到我们上船时,走在前面
    的吴菲又添了一句:船夫是厨师,把我们从这边舀到那边……
    我们全都乐了。很快,我们就被船夫“舀”到对岸去了。
    过了金沙江,正当我们重新往牦牛背上驮物资时,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有人发
    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温泉。
    我们激动得立即欢呼起来。因为从甘孜出发的一个多月来,我们的身上已脏得
    不能再脏了,如果不是气候寒冷,恐怕早就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脚上全
    是冻疮。我们是多么渴望洗一个热水澡* O衷谥沼谟黾?宋氯?*
    我忍不住想,这温泉一定是上天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吧。我们互相转告,一张张
    疲惫的脸庞都展现出了明朗的笑容。温泉在天寒地冻之中充满了魅力。由于遇见了
    温泉,洗澡近在咫尺,我越发地觉得身上痒起来,痒得难以忍耐。苏队长和辛医生
    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就在温泉边上宿营,让大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男同志
    发扬风格,让我们女同志先享用,我们就在苏队长的组织下分批分组地来到温泉边
    上。
    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战士骑马朝我们奔来,他边跑边兴奋地喊道:喜讯!特大
    喜讯,昌都战役胜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时间我们全都欢呼起来!
    天那,我想,怎么好事全都在此刻降临了!
    苏队长比我们谁都更高兴。我知道她的喜悦是双重的。
    但正当我们的兴高采烈的时候,通讯兵马上又宣布了第二个消息:运输队必须
    加快速度,尽快将物资送到昌都。因为历时20天的昌都战役,已将前方部队的所有
    给养消耗殆尽,许多部队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战员们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物
    资呢。
    我愣在那里。
    我们全都愣在那里。
    我们已经在温泉的边缘了,我们甚至感觉到泉水的温暖了。我差不多想对苏队
    长说,就让我们洗一下吧,哪怕是几分钟。我甚至想付出一切代价来洗这个澡。但
    有许多事情,是没有交换条件的。我没说话。谁都没说话。队伍沉默着,在沉默中
    苏队长说,同志们,咱们抓紧时间上路吧。
    是啊,有什么比战士们的生命更重要?
    我们重新上路了,而且我们走得更快了。
    几个昼夜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昌都。我们终于把粮食送到了战士们的手中,我
    们终于完成了千里大运送的任务。
    所经历的种种艰苦和危险都值了。
    有时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议。在那样的路上,在土生土长的牦牛都难以
    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们这些人,这些女人,这些年轻姑娘,却都坚持下来了。我,
    还有14岁的小赵,都坚持走到了昌都。我们没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达时,牦牛差不多已损失了百分之二十。许多物资是靠着我们的
    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从甘孜到昌都,我们赶着牦牛走了50多天,中间翻越了海拔5千米左右的雪山6
    座,趟过冰河无数。不要说你们听起来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奇。我
    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说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西藏,发生在进军西藏的路途上。
    你们都进过西藏,你们差不多都是飞进去的。从成都起飞,到贡嘎机场降落,
    航程是两个小时,不过是打个盹儿的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盹儿,从飞机的舷窗上往
    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们就会看到那些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们无
    边无际,千万年地沉默着。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有多高,有多壮观。它们大多终
    年积雪,亘古没有人烟。
    前些年,当我第一次坐飞机飞进西藏时,我从舷窗上看见了它们,看见了那一
    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们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涛在蓝天下起伏着,让我有
    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问你们的父亲,那是它们吗?是那些我们经历过的雪山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它们。它们一直在那儿。现在随着气候的转暖,许多山顶的
    积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绿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继续转暖的话,它们也可
    能化掉,而这些山,是永远不会化掉的。它们会永远在那儿。
    我相信你们父亲的话,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欣慰。因为我知道,在那些
    亘古屹立着的山脉里,有无数不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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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木槿从家里出来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或者说在街上游荡。她还从来没有
    在这个时间在街上游荡过──凌晨四、五点。尽管她做过几年记者,从事过那种整
    天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中打发日子的工作,过过黑白颠倒的日子,但凌晨这个
    时间往往是她加了夜班后睡觉的时间。
    但是此刻她不想睡觉,甚至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小屋里呆着。从父母家里走
    出来时,她并没想好去哪儿,她只是觉得需要离开那个家,需要逃离家人的目光,
    需要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像人们通常说的那样,需要理清自己。但走出来后她才发
    现,自己的大脑已不再工作,失去了清理能力。她只好听任自己的潜意识指挥,在
    街上慢慢地走。
    从父亲的干休所所在地健康桥出发,她向着市区里走。往常她回父母那儿,总
    是打出租车的,有10多里路呢。可是今天她只希望路更长一些,否则她不知道走进
    市区后她该做什么。她的家,丈夫的家,还有她现在临时居住的小屋,都不是她的
    想去的地方。
    街上仍有行人,只是极少极少。木槿猜想不出他们都是因为一些什么原因在街
    上逗留。偶尔有匆匆过往的自行车,一驶而过,没有人回头看她一眼。木槿觉得整
    个世界都站在一旁冷眼观望,连她最初担心的城市痞子都没有出现。
    用懊悔,用自责,用内疚,用不安,都不能表达木槿眼下的心情。她在痛哭过
    之后,忽然感到了一种失去知觉的麻木。是不是心在被泪水浸泡之后都会这样?即
    使是撕心裂肺,也没有了痛的感觉?
    两个星期前,当木槿向丈夫提出离婚时,无论如何没想到今天的结局,否则她
    就是把自己憋屈死,也不会提出离婚的。在木槿已经过去的40多年的岁月里,父亲
    一直像太阳一样温暖着她,这种温暖已让她的兄弟姊妹们感到了不平,他们虽然没
    有明说,但木槿能看懂他们的眼神。偶尔家里聚会时,他们会流露出来。木槿对此
    怀着不安,也怀着快乐,她喜欢被父亲宠爱,喜欢在父亲面前撒娇。
    父亲总是叫她三两丫头。据母亲说,这是因为她生下来的时候,体重只有三斤
    三两,像只瘦弱的小猫。父亲对别的孩子喜欢归喜欢,很少有亲昵的动作。对她却
    不同,常常刮她的鼻子,摇她的脑袋,把她当玩具一样的逗。
    但自从结婚后,父亲的宠爱开始减弱。大概他觉得有丈夫宠她了,有丈夫爱她
    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女儿了。可是木槿多么希望父亲永远关心
    她呀。尤其是在她和丈夫之间出现了问题之后,她更渴望得到父亲的关心,哪怕父
    亲不过问她的精神生活,只停留在疼爱她、给她留下好吃的这个层面也行。但父亲
    反而和她生分起来,她打电话回家时,接电话的总是母亲,偶尔碰上父亲接电话,
    父亲也会马上把母亲叫来,好像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的话说。而且他开始一本
    正经地叫她木槿,很少叫三两丫头了。
    但她依然爱父亲。
    尽管她和丈夫之间出了问题,她也不怪父亲。
    木槿和丈夫的婚姻,纯粹是父亲作的主,准确地说是两个父亲一起作的主。仅
    仅因为这两个父亲是生死之交的战友,仅仅因为这两个生死之交的战友的这两个孩
    子年龄相当,他们就在说说笑笑之中定下了两个孩子的终生大事。
    起初木槿没在意。那时她还小,刚刚高中毕业。父亲不让她当兵,也不让她下
    乡,她就成了一个待业青年。她听见两个父亲在一起说她和郑义,说这两孩子挺合
    适。她以为不过说说而已。她想等以后自己工作了,离开家了,这件事自然就会改
    变的。她很小就认识郑义了,郑家就兄妹两个,她和郑义的妹妹郑蕊是小学同学。
    她常去他们家,她对郑义没有特别好的印象,也没有特别不好的印象。后来郑义和
    二哥木凯一起进藏当兵去了,她在待业一年后赶上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也考上大学
    走了。
    但这件事──两个父亲商议的两家联姻的事,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先后离家而搁
    浅。
    木槿寒假回来,父亲也正好休假。父亲非常慈祥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她
    刚进大学,才不会谈这些事呢。父亲高兴地说,很好。不过在交男朋友这个问题上,
    爸还是想先给你提三点要求。木槿以为他已经忘了郑义的事,连忙问什么要求呀?
    父亲说:第一,他最好是我们的山东人;第二,他最好比你大2岁;第三,他最好在
    咱们队伍上。
    木槿一听就明白过来了,这三点要求不是比着郑义提的吗?木槿就开玩笑说,
    是不是还有第四点呀,他的父亲最好是你的老战友。父亲见木槿看穿了他的心思,
    也不隐瞒,就笑着说,对呀,你太了解你爸了,如果你能和郑义在一起,你爸这辈
    子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事了。
    为了不违背父亲的意愿,木槿答应先和郑义通通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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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4 | 只看该作者
通了大半年的信后,木槿还是没找到感觉,就好象在和兄弟通信,平平淡淡的。
    郑义似乎比她好一些,偶尔还会说一些想念她的话。就在这时候,木槿在学校里爱
    上了一个外文系的男生,虽然她一直不能确定对方心迹如何,但却使她忽然明白了
    一点:有爱和没有爱是不一样的。她的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个男生,总为见到他而高
    兴,总为见不到他而失眠。而对郑义呢,本来就觉得远,现在就觉得更远了。两个
    人中间如果隔了一个人,那比隔多少座山多少条河都要远。
    暑假临近,郑义写信说他要回来探亲,约木槿一起去爬泰山。木槿想,她得跟
    他摊牌了,告诉他这样下去不行,她对他没有那种感情。她不能为了父亲而敷衍婚
    姻大事。
    但那个暑假木槿没等到郑义。因为边境局势紧张,郑义的休假取消了。当木槿
    接到郑义的信,说他不能回来,并且有可能打仗,今后不再和她联系时,她心里忽
    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情感,有担忧,有挂念,还有敬重。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郑义是
    个有血性的男儿,是个和父亲一样勇于为国家献身的军人。与此同时,木槿心里的
    那段初恋,也因对方心里早已有了人而告终,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
    这两件事情的同时发生,令木槿开始挂念郑义。
    一年后郑义平安回来了,木槿没有向他摊什么牌,而是跟他一起去了泰山。
    但是,当他们比较多的在一起后,木槿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她不爱郑义。她
    和他在一起,仅仅是不忍心拒绝他,不忍心违背父亲。她就像人们现在唱的,心太
    软。她对他依然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没有那种夜不能寐,茶饭不香的感觉。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家人和郑义的家人,却把他们二人的关系看成是既定
    事实了。春节时,郑家团聚总会叫上木槿,郑义探亲时,也总会去看望欧伯伯和白
    阿姨。
    两年后,大学毕业生欧木槿和在西藏某边团任参谋的郑义结婚了。
    父亲没让木槿参军,却让她成了军人家属。
    回想起来,她和丈夫之间有过恩爱吗?
    也许在新婚的第一年里有过。
    结婚后木槿就跟着郑义进藏了,去他所在的部队住了一个月。他们家几个子女
    除了最小的木鑫和她,都在西藏当过兵,因此她对那个地方一直很向往。尽管父亲
    很宠她,但当她初次到达拉萨时,在军区当首长的父亲并没有派车去接她。她是跟
    着郑义搭交通车到军区的。
    有一点让木槿一直疑惑。他们到军区后,忙得一塌糊涂的父亲专门抽了半天的
    空,带她和郑义去为一个叫尼玛的人扫墓。她不明白这个尼玛怎么那么重要,让日
    理万机的父亲念念不忘?再说又不是清明节,为什么扫墓?父亲的解释是,尼玛曾
    在他们家当过保姆,小时候抚养过她,很喜欢她。
    站在墓前,父亲说了一段话。他说尼玛,三两丫头已经长大了,结婚了,丈夫
    是个解放军,你就尽管放心吧。
    郑义有些不解地看看木槿。他头一次听说木槿还有这么个小名。
    木槿也觉得父亲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她想,这个尼玛不过就是带过她一段时间
    吗?何必那么郑重其事?
    后来郑义在和她亲热的时候,也常常学着父亲,叫她三两丫头。
    木槿跟着郑义,搭便车去了他所在的边防团。
    一个月后,木槿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她进藏当兵了,那实在是个苦地方。最初
    进去的半个月,她一直处于高原反应,天天头痛,天天吃不下饭。那还是夏天,冬
    天更不知会怎么样呢。后来总算适应一些了,假期也就差不多到了。
    临走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木槿再也不愿去部队探亲了。
    那是个星期天,团里作训股的股长兴致勃勃地带了两个人到郑义这儿来玩儿牌,
    股长和郑义平时关系就很好,爱在一起聊天。休息日爱在一起打牌。那天几个人玩
    儿得很起劲儿,把木槿丢在了一边。木槿有些不快,她想自己就要走了呀。郑义怎
    么不陪陪她?她呆在一边闷着看书。傍晚7点了,木槿问,还吃不吃饭啊?郑义像没
    听见一样,耳朵上鼻子上贴满了纸条,嘴上还叼着烟。股长也一样,像个白胡子老
    头儿似的,快乐得完全忘了屋里还有别人。木槿正想问第二遍,郑义忽然抬起头来
    对她说,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来。
    木槿简直不能相信郑义会这样使唤她。从来没人这样使唤过她。她刚到有高原
    反应那些天,他天天把饭给她端到床上,对她非常体贴。但当着股长的面,木槿不
    好发作,就冷冷的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做饭。郑义说,那就下点儿面条,下面你
    总会吧?用高压锅压。
    木槿再也不能容忍了,她觉得郑义是故意当着外人在她面前摆架子,她站起来
    就收拾东西。郑义愣了,想放下牌来哄她,毕竟他知道她就要走了。但股长却像没
    看见似的说,郑义,该你出牌了,快点儿。郑义只好坐下出牌。
    木槿一看郑义不来哄她,股长和旁人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又气又尴尬,真的收
    拾了箱子就往门外走。郑义按捺不住站起来拉她,股长却一把拉住郑义,嘴里继续
    嚷嚷着出牌。木槿只好出门。出门后她听见股长对郑义说,你让她走,我保证她一
    会儿就会乖乖的回来。
    木槿气得血直往脑门上冲,噔噔噔地就出了营区。营区外是一条下山的路,她
    虽然住了一个月,还从没往下走过。她只知道下山后有一条通往拉萨的公路。她当
    时想,走到公路上搭一辆便车到拉萨,然后马上坐飞机回家,告诉父亲郑义欺负她。
    可是没想到下山的路那么长,没想到走了一半天就黑了,没想到天黑之后山里
    会那么可怕。木槿越走越后悔,所有的气都被恐惧替代了。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下公
    路上,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更不要说她想象中的长途汽车了。只有
    路下方的江水哗哗地流淌着,她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终于明白股长为什么
    会说,她迟早会乖乖的回去。她真的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可她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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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5 | 只看该作者
天越来越黑了,恐惧终于取代了她的自尊。她擦了眼泪,回头往山上走去。
    走到营区门口时,见郑义正站在那儿等她,一脸的惶恐。她没说任何话,默默
    地跟他一起回到了房间。当她看见灯光时,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事后郑义才告诉她,股长说的,这地方没法跑。他的家属来队探亲时,跟他吵
    了架后也跑过,可是跑不出一里地就吓回来了。荒凉野地的,一个女人能往哪儿跑?
    股长还笑说这经验是团长传授给他的,团长说,咱西藏军人的家属可不能养成动不
    动就跑的脾气。咱养不起那脾气。
    尽管后来郑义一再地赔礼道歉,木槿的自尊心仍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发誓不
    再去他的部队探亲。那大概是她和郑义之间第一次出现的裂痕。
    当然,需要她去部队探亲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郑义转业回到了成都。
    一辆因限时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木槿往边上靠了靠,低头
    一看,发现卡车带起的脏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走在大路上,
    而不躲到人行道上去?这么一想,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了,这样的迟钝再
    游荡下去就有危险了。
    可是上哪儿去呢?如果回到那个她这些日子躲避家人的小房间里一个人呆着,
    她准会发疯的。她现在不能一个人呆着,凭她的一点心理学知识,她需要找人诉说。
    可是找谁呢?
    兄弟姊妹里没有一个可说的。惟一可谈心的木凯,却远在西藏。
    朋友呢?她马上想到了文清。但这会儿文清一定在睡梦里,而且很有可能和她
    的男友在一起,不方便打搅。
    说起来,正是因为文清,木槿才下了离婚的决心。
    文清是木槿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同班男生。当时很多女同学都羡慕
    她,包括木槿,因为这个男生很出色,既有才华,又风度翩翩,而文清相比之下却
    比较一般。但还在读书时他们两个就好上了。
    没想到10多年后,这对为大家所羡慕的最佳夫妻却离婚了,而且是文清提出来
    的。
    在最近的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木槿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和文清在大学里同一
    个寝室的上下铺,关系一直不错。她发现年近40的文清竟然光彩照人,比刚毕业时
    漂亮多了。有同学说,文清呀,给我们介绍一下你青春永驻的经验吧。文清笑嘻嘻
    地说,很简单,那就是有人爱呀。难道你们不知道爱情是永远年轻的最佳秘方吗?
    木槿在一旁听见这话,很有些羡慕。她已经不太知道被人爱的滋味儿了,当然
    更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她私下里追问文清,你要离婚,是不是就因为爱上了
    别人?文清果然没有否认。木槿说,就算是爱上了别人,也不一定非要离婚哪,你
    丈夫不是干得很好吗?你放着厅长太太不当了?木槿听说文清的丈夫现在已经是省
    政府的一个副厅长了。
    文清却充满向往地说,可是我太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木槿知道这个“他”一定不是指的她丈夫。她有几分羡慕地说,他有那么好吗?
    他是干什么的?文清说,也就是个普通职员。木槿就更不解了。文清一脸温情的说,
    只要两个人相爱,这些都不重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觉得幸福。而且我告诉你,
    自从和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女人原来也是可以有快感的。木槿问什么快感?文清说,
    看你这个老古板,当然是性生活的快感了。木槿一下红了脸。从小到大,她还是头
    一回听人谈这个话题。她的家庭,她的兄妹,都不会有人谈及这方面的事。她自己
    就更不知所云了。
    她讪讪地说,这个……很重要吗?
    文清说,当然重要!
    木槿默然。
    文清见她神情黯然,关切地说,哎,你和你丈夫怎么样?
    木槿眼圈忽然红了。文清惊异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这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吗?木槿默默地吞着眼泪。咸涩的泪水浸泡着
    许多年来她难以启齿的婚姻生活。
    木槿永远得记得当时的情形。
    婚后的第4年,郑义回家探亲。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儿子亚亚。不知为何,郑义回
    家后总是把每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得很满,常常是晚上也有事要出去,不是看战友,
    就是陪父母看病,再不就是要求由他来带孩子睡觉,好像根本没时间和木槿呆在一
    起。
    起初木槿没有在乎。她想一个半月的假期,有的是时间,让他先处理别的事吧。
    虽然她和郑义谈不上有多么恩爱,在夫妻生活上她总是很被动,郑义要,她就满足
    郑义,郑义没表示,她也就没表示。但在郑义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还是时常想到
    他,像一个新婚妻子那样想她的丈夫。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郑义仍没有碰她,甚至平日里也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
    这让她感到了不快,感到了不对劲儿。与此同时,感到了内心的渴望。
    她想,是不是自己对他太淡漠了,他故意气她的?
    这天晚上,郑义终于没有理由再出去了,他们俩一起去出看了场电影,还是爱
    情片。回来后郑义一直默默的不说话,洗了澡就上床休息了。木槿去洗澡,之后有
    意换上了一件托人从杭州买回来的真丝睡衣,那睡衣很新潮,两根细细的吊带将她
    白皙润洁的肩膀全都裸露了出来。她从没穿过这样的睡衣。她从镜子里看了看,自
    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郑义一定会明白她的心思的。
    她走进卧室,不好意思看郑义,就背对着他去理衣橱,好像在找什么。她感觉
    到正在看书的郑义抬起了头。她因为害羞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起来。但好一会儿过去
    了,她期待中的胳膊没有拥上来,期待中的怀抱没有张开。当她不得已转身时,她
    看见郑义已经钻进了被窝,并且灭掉了自己的床头灯。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深夜,当郑义听见她的低声哭泣,终于打开灯坐起来时,木槿哭着压低了声音
    喊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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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6 | 只看该作者
郑义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说:木槿,我……我们离婚吧。
    木槿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是一句:为什么?
    郑义低下头说:我不想拖累你,我……不行了。
    木槿在短暂的惊异之后明白过来。看着郑义沮丧的样子,她有些怜悯有些难过,
    同时她似乎也不太相信,一个男人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她体贴地扶住郑义的肩问,
    怎么回事?是不是太累了?
    郑义摇摇头,说,可能不是。
    木槿说,那是为什么?
    郑义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木槿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说嘛,也许我能帮你。
    郑义看了她一眼,说,不,你帮不了我。谁也不帮不了我。
    他把她的手拿开,神色决绝,重新躺下去了。
    木槿呆坐在那儿,望着郑义冷冷的后背,难过委屈地流出了眼泪。为什么他会
    这样冷淡地待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感到需要的时候他就不行了?为什么每两年才有
    一次的夫妻生活她都过不上?为什么偏偏是她遇上了这样的事?
    她一直流着眼泪到天明。
    那时郑义很硬气,坚持要离婚。木槿同意了,她想反正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太
    多的感情。他们的婚姻说不上是父母包办,也是父母督办的。离了婚,对彼此的伤
    害都不算大。
    为了不让两家大人吃惊和反对,他们想先分居,再办手续。反正郑义在西藏,
    他们本来就不在一起。分居的事,只须心理上明白就行。
    可是,又一个意外的发生打破了木槿的计划。
    木槿觉得命运总是跟自己作对,每当她想好怎么走时,命运之手就把她拉了回
    来。
    郑义的妹妹郑蕊,那年和木槿一起考上了大学。但读到大学二年级时,因患心
    脏病而休学了。他们的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怀他们兄妹二人时又在西藏,氧气不
    足营养不良,致使两个孩子体质都很弱。相比之下郑蕊更差些,患有先天性心脏*
    T谖鞑爻錾?暮⒆樱?脑*有毛病的极为普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木槿家里,
    木军和木兰也有。
    郑蕊休学后再也没能复读,就在家中自学,后来木槿工作时,她也工作了。在
    一家机关干比较轻的文秘工作。但半年后,郑蕊心脏病发作,突然病故。
    木槿得知消息后急忙赶到郑家,去悼念郑蕊。郑蕊的母亲哭得昏了过去,让木
    槿也心生悲伤,陪着一起落泪。后来郑蕊的母亲醒过来,一眼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木
    槿,就拉着木槿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木槿啊,我就剩你和郑义两个孩子了,你要好
    好的呀……
    这句撕心裂肺的话,毁掉了木槿离婚的勇气。
    后来郑义从西藏转业回来了。
    妹妹的去世,使他成了父母惟一的孩子。
    郑义回来后向木槿表示说,只要她还爱他,他就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克服自己的
    问题,开始新生活。木槿没说什么。她也知道他们在眼下分开是很不现实的,她也
    没那个勇气。为了配合他的决心,她和他一起住在他们家里。
    应该说,郑义也的确是尽了全力。他每天早起锻炼,看中医,甚至还看了心理
    医生。整个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对付身体了。而且在这个期间,他对木槿非常好,
    时常主动陪她看电影,陪她逛街,管孩子,让木槿没有顾虑地搞她喜欢的编辑工作。
    但是几年过去了,郑义在工作上的成就显而易见,职务明显上升。但身体的问
    题依然没有解决。他曾努力过两回,结果令他非常沮丧。渐渐的,夫妻生活成了他
    们之间的雷区,没人碰,甚至没人提。郑义似乎有些失去信心了。虽然还是吃药,
    态度却一日日消极。
    这个期间木槿一直保持着沉默。她一方面同情郑义,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命运落
    泪。但她无处可说。每次回到父母家,她总是强装高兴。一方面她是不想让父母为
    她担心,另一方面这样的事情她也说不出口。她明白在他们家里,这样的事情永远
    不可能成为离婚的理由。
    木槿期望着郑义再次提出离婚,但郑义却再也不提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文清出现。
    文清听了木槿的诉说,简直不能相信现在竟还有这样的女人,能忍受这样的生
    活。对她来说,和丈夫的性生活没有激情她都不能忍受,更不要说根本没有了。
    她一遍遍地说,木槿,你这是对自己不人道!木槿,你才40出头,你还来得及。
    你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没有人能阻止你,这是你的权利。
    在文清的鼓励支持下,木槿再次鼓起了离婚的勇气。
    但郑义已不是当年的郑义了。几年来身体的不争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勇气,也
    失去了自信心。他害怕木槿离他而去。这种害怕使他变得胆小而又狭隘。那天晚上,
    当木槿和他再次谈到离婚时,他竟火冒三丈的说,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你太自私了?
    木槿冷冷地说,我自私?如果我自私,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我陪了你十几年
    了,我想我已经表现出最大的善良了,你就让我离开吧。
    郑义忽然拍着桌子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你是不是有第三者了?我要是
    查出来,绝对饶不了你!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把木槿心里的最后一点恻隐之心扫荡掉了。她怔怔地看
    了一会儿郑义,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对,我就有一个第三者!我爱他!我要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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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7 | 只看该作者
郑义怒火中烧,他冲过去拔出拳头对准木槿打过去,但在打出去的一刹那他转
    了身,将那个怒火中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墙上,只听“嘭”的一声,血肉碰裂,
    墙上出现了斑斑鲜血的痕迹。
    木槿呆怔片刻,迅速收拾了东西离去。
    可是木槿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件事会让父亲生那么大的气。她知道父亲会反对,
    但她没想到父亲会大发雷霆,并为此召开家庭会议。是不是婚外恋这一点让父亲不
    能容忍?正像母亲说的,不是不能离婚,而是不该以这种原因离婚。当初木凯离婚,
    可是没有出现什么第三者,父亲尽管非常难过,还是同意了。
    其实木槿并不想用这么个无中生有的“第三者”来解除和郑义的婚姻,那不过
    是一时的气话。后来她的婆婆,郑义的母亲找她谈时,她也否认了这一点。她说她
    离婚只是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和别人无关。郑义的母亲听了长叹一声,并没有像
    木槿的父亲那么生气。木槿发觉,婆婆对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况,似乎隐约知道。有
    一回她和郑义发生冲突,她哭着从房间里跑出来时,婆婆就在他们卧室门口,神色
    十分不安。从那以后,她对木槿分外客气。
    但郑义不相信木槿后来的解释,他固执地认为木槿就是在外面有人了。如果没
    有人,木槿不至于那么狠心离婚。他们之间的不正常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
    6、7年了。一个6、7年过来了,再多二个6、7年有什么不能过下去的?
    木槿想,或许从郑义的角度说,有这么个第三者,反而好下台一些。
    她搬出去后,日子并不轻松。虽然她极力地在外人面前,同事面前保持平常的
    样子,但大家还是有感觉。她的憔悴,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心不在焉的样子,都分
    明在向人们昭示着一个事实:她的生活遇到了重大挫折。主编甚至把她叫去,问她
    需不需要休假?她像躲避瘟神似的连连摆手,说,不不,我不休假。我能上班。我
    没事儿。
    她害怕独自一人相处。
    就在她搬出去的第三天,婆婆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到了她,说想和她谈谈。她无
    法拒绝这个请求。她的婆婆和一般人家的婆婆不一样,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阿姨。
    在一个安静的茶馆,她们见面了。
    婆婆表现得非常通情达理,也非常坦率。她上来就说,我知道是郑义有问题,
    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不容易。这两句话就把木槿的眼泪说得直往外涌,她叫了一
    声妈,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婆婆依然很平静,说,我这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孩子,可两个孩子身体都不好。
    郑蕊去世时我就想,我生养了他们,却不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对不起他们,
    欠他们。如果能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他们的健康,也许我早就换过不知多少次了。
    木槿听着婆婆的话心里有些紧张。她心软,最经不起这样动情的话。她决心已
    下,不想再因为心软而放弃。
    但婆婆接下来的话却让木槿更难过了。婆婆说,木槿,请你原谅我,其实我早
    就知道你生活得不幸福,我也知道是郑义的原因。但我却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怕你
    离开我们家,怕郑义孤单,怕亚亚不幸福,怕老郑难过,我总是想尽力留住你。可
    我从没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问题,我很自私……
    木槿哽咽道,妈,别这么说。
    婆婆还是说:我只是心疼郑义,我是他的母亲* D闳绻?牖榱耍?隙ɑ箍梢灾
    亟?彝ィ*但郑义永远也不可能了……不过现在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也好,你就下
    决心走吧。郑义那儿,我会慢慢做他工作的,今后的日子,还有我们老两口呢,我
    们陪着他……
    木槿再也听不下去了,说了声“对不起,妈”,就站起来冲出了茶馆。她知道
    她如果再听下去的话,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流着泪跟婆婆回到郑义身边去。
    她不想那样。
    但如果她知道她的离婚能致父亲于死地,那不用婆婆说任何话,她也不会离婚
    的。
    木槿忽然觉得一阵晕玄,眼前发黑。她踉跄着,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树。
    好像是棵法国梧桐。
    木槿在这个城市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注意过这些树。还是那天和文清一在起
    时,文清抬起头来看树,并由衷地赞美说,这些树多么好看啊!那么绿的叶子,那
    么茂盛的树冠。文清这么一说,木槿再去看树时,才觉得这些树是挺好看的,至少
    比原来好看。
    木槿想,只有像文清这样心中有爱的人,才会注意到树的美。
    木槿扶着树,眼前依然发黑,额头上似乎在冒冷汗。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正用
    力地把她放倒在地,她身不由己,靠着树一点点地滑了下去……
    她听见有人问:同志你怎么啦?
    她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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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木兰,你曾问我,为什么会嫁给你父亲?你还问我,既然当时并不情愿,为什
    么没有拒绝?为什么在此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从没听我抱怨?
    对这些问题,我总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从何答起。要知道,
    很多问题的答案是藏在长长的岁月里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会显现出来。
    如今我老了,彻底老了。内心比面容还要苍老,一双年迈的脚已经走过了许多
    的答案。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些让我意外。但无论怎样,它们一一让
    我明白,我这一生不是苍白的一生,它所经历的幸福那么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
    苦难。作为一个女人,能拥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难,是多么幸运的事。
    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们的父亲?
    为什么不情愿,却没有拒绝?
    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答案。我愿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说过,我的这一生,自己只安排过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参军。我
    不顾一切地从家里跑出来,离开了孤身一人的母亲,参加了解放军。在此之后,我
    是说在到了部队之后,我就再没安排过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给了组织,彻底地交。
    组织上又把我交给了你们的父亲,也是彻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们父亲他突然离开了我,自己先走了。结婚时他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可是现在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先走了。是,你说他是脑溢血,你说脑溢血都是
    这样突然。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信守诺言。
    他说陪我一辈子的,但他只陪了48年。
    48年前,我们共同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我20岁。在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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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8 | 只看该作者
1
   
    1950年底,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昌都。尽管牺牲了那么多同志,尽管
    倒下了那么多牦牛,可我们终于还是把所有的物资,都送到了前线部队的手中,并
    且终于和大部队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门。尽管这只是进藏路程的三分之一,并且不是最艰难的三分
    之一,我们仍十分喜悦。特别是我们因为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运输任务而受到表扬
    时,心里的那份儿自豪和开心更是无以形容的。这是我参军后第一次完成任务啊!
    在我们到达昌都之前,我军已取得了昌都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之后,西藏地方
    政府终于在北京坐下来,与中央政府举行和谈了。
    为了表示和平的诚意,我们进藏大军在昌都驻扎下来。一呆就是大半年。
    部队作了短暂的休整后,就投入到了康臧公路的修建中。我们女兵运输队因为
    完成了从甘孜到昌都的运输任务,就解散了。女兵们有的分到医院,有的分到文工
    队,有的分到宣传科。我和苏队长、吴菲和赵月宁分到了一起,我们有7个人分到了
    师文工队。
    我的命运就是从那时起,有了新的转折。那时的我比起刚从川西出发时,已有
    了很大的变化,管理员和刘毓蓉的死,成为我心中一团挥不去的阴影。
    好在年轻,生命中依然有阳光和快乐。
    我在师文工队宣传组当收音员,每天夜里守着一部老式收音机,收录国内外重
    大新闻,然后整理刊登在我们师办的《战地报》上。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每当
    我收听到国内外新闻时,就感觉和内地离得很近了。
    除了夜里收录新闻,白天我也和其他同志一起上山割马草,打柴禾,为下一步
    的行动作准备。那时候年轻,夜里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样有劲儿工作。上级对这一
    任务为我们作了硬性规定,每人必须在一周之内储备300斤马草,500斤柴禾。现在
    想来,即使是在川西平原,这个任务完成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是在西藏?
    但那时候,好像什么困难也不算困难,接到任务只知道努力去完成,从来不会叫苦,
    更不会讨价还价。
    每天一大早我们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时候,总是饿得前胸贴到后背,
    怎么也背不动那捆柴火,只好拖着走。有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就抓一把雪,吃一
    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了解不出大便,也很难过。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日子好过多了,毕竟不用天天爬雪山过冰河了,也不用天
    天搭帐篷赶牦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艰苦的日子里,人是很难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来,我们仍是喝的四眼儿糊糊。所谓四眼儿糊糊,是我们给代食粉糊糊
    取得绰号。到昌都后,部队仍面临粮荒,我们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两代食粉。一顿
    只有1两多一点儿,每次熬出来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锅里一看,上面两只眼,锅里
    两只眼。于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儿糊糊。有的男兵说得更风趣,他们管那叫“对
    象”。
    喝完糊糊苏队长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刷标语。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刷标语是
    我们最喜欢的工作。为什么喜欢?这个等会儿再说。
    刚要出门,师里的通讯员跑来通知苏队长,说王政委今天要来开会,叫她等着。
    苏队长一听脸就红了。自从我们到达昌都后,她还一直没见到王政委呢。或者说,
    自从我们离开甘孜后,她就没见过王政委。她嘴上从来不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很
    惦记。
    苏队长脸红红的说,雪梅那你就负责一下吧。
    我说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们冲她作了鬼脸,拿上东西就跑了。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湛蓝的,如水洗一般。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鲜活地裸
    露在阳光下。吴菲,赵月宁,还有年轻的小毛,也都非常开心。自从进入藏区后,
    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这样湛蓝无比,但那天我还是特别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抬起头
    来望着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刚唱两句,就有个过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个!这一喊,我反
    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几个男兵反而唱起来,他们冲着我们几个女兵唱道:
    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希望上级一人发一个……
    这歌我们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但我还是觉得又气又恼。我决定用自己的歌声把
    他们压下去,我就大声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一起头,吴菲和赵月宁她们全都跟着我唱起来。我们唱得理直气壮,那几个
    男兵见状,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阵跑掉。
    我们根据上级的布置去张贴宣传标语,我们轻车熟路,干得很快。但不知是早
    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还是天气太冷,总之刚10点来钟我就饿了。
    肚子叽叽咕咕在响,我不好意思吭声。结果小毛先说了。小毛是我们文工队年
    龄最小的之一,跟小赵差不多大,像个孩子。他大声说,我肚子好饿啊,谁有钱买
    个饼吃?他说这话时看着我们几个女同志,因为他知道只有我们女同志身上有钱,
    那是上级发给我们的卫生费,每月3个银元。他曾为这个向苏队长提意见,他说为什
    么女同志有卫生费我们男同志没有?难道我们男同志就不需要讲卫生了吗?苏队长
    当时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就只好拿卫生费买饼请他吃。昌都城里没什么可买的,
    只有饼,一个银元5个。平时我们宁可用些乱七八糟的替代物来解决每月的妇女问题,
    也要把钱省下来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说我生日那天,我们身上已经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说了以后
    我们都没吭声。小毛索性冲着我说,雪梅姐,买个饼吃吧。小毛管我们女兵都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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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49 | 只看该作者
我不好意思地摇头,然后安慰小毛说,别急,今天调浆糊我剩了一把面粉,咱们晚
    上熬糊糊喝。
    我刚才说我们喜欢刷标语,这就是原因。我们刷标语时,能从后勤部门领到一
    小盆面粉,我们总是尽可能地把浆糊调得稀稀的,从中省下一些面粉来熬糊糊吃。
    小毛嘟囔说,我现在就饿了,咱们现在就回去熬吧。要不你们就让我先喝几口浆糊。
    正在我们饥饿得有些难堪时,小赵忽然一惊一咋地叫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跑过去看。在墙壁的一个角落下,我们看到一行用
    黑碳写的字:白雪梅我爱你。
    我的脸霎时通红,不顾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里擦得掉?在我们那时看来,这
    样的字眼不是美好,而是丢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吴菲见我急成那样,就在上面刷了一层浆糊,然后泼上些土,这才盖* 4蠹叶
    荚谀嵌*笑,说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干的。赵月宁说,瞧瞧那臭字儿,我们雪梅怎么看
    得上?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下搅乱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这是谁干的,多
    丢人哪!
    当然,对这样的事,我们并不意外。那时候在进藏大军中,不要说战士,就是
    营以上领导,也百分之九十是光棍,所以我们这些少数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虽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这种歌是开玩笑,但传出的信息却是明白无误的。
    可是我们女兵大多是女学生,对婚姻大事仍抱着浪漫的想法,因此对这样的事一律
    采取回避的态度。
    其实到昌都后,上级就提出了“支援边疆,长期建藏”的口号。开始我并没有
    理解这个口号对我有什么实质意义,我只是想,好啊,长期就长期吧。反正在哪儿
    都是闹革命。
    最初进藏时,我以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这么以为)等解放了西藏,
    我们就会回内地去。但现在上级提出不光要进军西藏,还要建设西藏,保卫西藏,
    就是说,我们得留下来,留在西藏。我们也很快接受了。对我们来说,凡是党的号
    召革命的需要,我们都会痛快的接受,不用转什么弯。
    但自从提出这个号召后,组织上就开始着手为一些老干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
    当时能和他们成家的,仅有我们女兵。于是我们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谈话。除了
    像赵月宁这样年龄特别小的,几乎每个女同志都没有拉下。我们终于明白,长期建
    藏之于我们,就意味着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说,嫁给一个西藏军人。
    这让我心里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安家。
    那时我对辛医生已经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从甘孜到昌都,辛医生一直与我们
    朝夕相处,虽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间的距离。但这种物理上的距离却没能影响我在心
    里对他越来越亲近。我不能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总觉得,在我和他之
    间,应该有点儿什么。
    可我同时又很现实的知道,要和辛医生谈恋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跟随
    部队进军西藏的女同志太少,组织上已作出明确规定,在进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
    未满30岁的,团以下的,参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志一律不能在部队找对象。也就
    是说,要优先解决年龄较大的、资历较长的老同志婚姻问题。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谈恋爱,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时候。
    而且我答应过等他。
    辛医生来向我告别时,我正在河边洗衣服。他叫我,我抬头一眼看见他,脸就
    红了。那是一种克制不住的羞涩所泛起的潮红。
    我站起来说,你怎么来啦?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好几天都没看见你?我发出
    了一连串的问,这一连串的问带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看着孩子那样说,你看看你的脸。
    我不知道我的脸怎么了,我没镜子。我趴在河面上照了照,还是没看清。他就
    从腰间扯下毛巾给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烧饭的时候我趴在地下吹火,
    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间──他总是那么利利索索精精干干的,好
    像从来没有翻过雪山趟过冰河──然后对我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
    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他要调走了。当时像他那样一个从正规医学院出来的医生,
    是军队里的财富,是哪儿都想要的。我们运输队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
    因此组织上已决定调他到一个远离师部的野战团去。尽管我知道他要走,要离开我
    们,可听他亲口这么一说,心里依然很难过,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见他。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那时的我们,是不习惯表现个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
    制我就能做到。我拧着手上的衣服平静的说,我知道了。你马上就走吗?
    他说是,现在就走。所以来和你告别。
    我没有说话,又去拧衣服。我想他是专门来和我告别的,说明他心里有我。这
    让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还是说不出话。许多心情是无法化作语言的。
    他说,你的身体我不太放心,从昌都到拉萨还有一段非常艰苦的路,你能行吗?
    我点点头。我说还能苦到哪儿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说,你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撑。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好
    强,小小年纪,就喜欢硬撑。
    我笑了。我喜欢他这么说我。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说那我走了。但说完后他并没有走,还是站在那儿。
    我突然说,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给你唱个歌吧?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可那时候,我只想让他和我多呆一会儿。他说过好多次,
    想听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给他唱。
    他高兴地说好啊,但马上又为难地说,不行,没时间了,他们在等我。我遗憾
    地点点头。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说出了那句话。
    我说,好吧,再见了。我在拉萨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说,真的,你在拉萨等我?
    我从他那期盼的眼神里,明白了自己说出去那句话的分量。我看着他,慎重地
    点了点头。我为什么不等他呢?我愿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丢进盆里,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别。他却一下把手背到身
    后,孩子气地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握,等咱们到了拉萨,胜利会师的时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握住他的手……
    他走了,背着背包,消失在山谷里。我突然想,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有着那样
    的家庭出身,有着那样的才华和抱负,还有着许多别人脑子里没有的念头和想法,
    他走进西藏,不光是凭着简单的热情和理想,他还怀着更大的抱负和更坚定的信念,
    他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种牵挂,对一个刚刚离去的人的深深牵挂。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的回忆这一情形,无数次地确定,自己是否向他
    许下了诺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却没能遵守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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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1 | 只看该作者
2
   
    我们刷完标语回到驻地,王政委已经走了,苏队长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歌儿,
    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我们就围上去问,怎么样,王政委好吗?苏队长笑眯眯地
    说,还那样儿。我们说还那样儿是什么样啊?她说就是完好无损呗!
    看她那么高兴,我正想再说句什么,她却忽然转头说,唉,雪梅,欧团长也来
    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说,谁是欧团长?
    她说你忘了,在甘孜的时候,他和我们老王一起来拉姆家看我们?
    我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个人。我说他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苏队长意味深长地说,欧团长问起你呢。他对你印象挺深的。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通讯员跑来叫我,说组织科长要找我谈话。
    吴菲马上冲我作了个怪相。组织科长找女同志谈话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明白。
    我脑子里想着刚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句话,想着苏队长说的事,想着辛医生,心里一
    时烦乱起来。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组织科长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来就说,白雪梅同志,你20岁了吧?
    我说,还没有。
    他说,已经满了吧?我记得你就是这个月满20岁嘛。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来组织上比我还记得清楚。
    组织科长和蔼地说,考虑过个人问题没有?
    我一下脸红了,我脸红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被触到了心事。
    科长以为我是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我说的这个个人问题不是马上结婚,而
    是先找上个对象,处一段时间再说。上级已经提出长期建藏了,咱们不但在思想上
    要接受,行动上也要有表现。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我有些心虚,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又一想,我只是个朦胧的想法
    而已,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看我不吭声,科长以为我接受了,就进一步说,你们苏队长的爱人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不就是先遣团的王政委吗?
    他说对。他的搭档欧团长你见过没有?
    我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他?但我还是摇摇头。我想表现得疏远一些。
    组织科长说,欧团长见过你,对你的印象很好。
    我不吭声,我想就见过一面,他怎么会对我印象很好呢?肯定是科长瞎说的。
    很久以后我才听你们的父亲说,他是说过这个话,不是组织科长瞎说。在甘孜
    时,他曾见过我两次,一次是在河滩上,我们去参观他们的营区,忍不住唱歌嘻闹,
    被他吼了一嗓子,一次是他和王政委到我们住处来看苏队长母子,是我把他们带到
    我们拉姆家楼上去的。可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王政委身上,我想看看我们苏队长的
    爱人到底长什么样。
    当时我很开心很活泼的样子,给你们的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个清贫艰苦
    的环境里,每个年轻姑娘的笑容都会像阳光一样明亮。
    你们的父亲说,我是唱着歌儿离开的。这句话让我相信他说得是真的,因为那
    时候我的确很爱唱歌。
    但他却不知道,在经历了从甘孜到昌都的路程后,我已经改变了许多。我的笑
    声越来越少了,歌声也越来越少了。
    组织科长开始向我介绍你们的父亲。我听得心不在焉,只一个劲儿摇头。组织
    科长见我老摇头,不满地说,你还没见过人呢,怎么就摇头?我说科长,我才20岁,
    太早了吧?科长说20岁还早?20岁在农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还是摇头。科长说,
    你们可以先认识认识,互相有个了解再说。实话告诉你,欧团长可是个非常优秀的
    军官,不但会打仗,还喜欢看书,能文能武,在我们军是出了名的。
    我还是摇头。
    科长有些急了,说我这可不是代表个人和你谈话,我是代表一级组织。你相不
    相信组织?我赌气说我怎么能不相信组织呢?我已经把一切都交给组织了,把命运
    前途理想,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了组织。不相信我能交吗?科长说这就对了,组织上
    绝对不会随便给你介绍对象的。那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他突然加了一句:除非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下我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可能脸也红得更厉害了。我马上想到了辛医生。他
    算是我心里的人吗?那么我呢,我是他心里的人吗?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一切都
    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在心里摇了头,我不想牵连他。
    于是我说,科长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呢?
    我决定暂时抛开辛医生的因素,自己独立来思考这件事。
    说实话,我对这事的确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科长说,科长,既然你是代表组织来和我谈话,我就想说说我内心的真实
    想法。当初我主动报名参加进藏部队时,一心一意想的是解放西藏,解放祖国大陆
    的最后一块土地,完成祖国的统一大业。所以当时虽然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议论,我
    也没有在乎。
    科长说,什么难听的议论?
    我说,你不知道吗?有人议论说,我们这些女兵是专门为领导干部招收的,是
    为了解决领导干部的婚姻问题才进藏的。我觉得这是对我们女同志的污蔑。我们虽
    然是女同志,可我们也有远大的理想,我们绝不是为了嫁人才到部队上来的。可是
    现在这样做,不正是应了这些难听的议论吗?这不是对我们的不尊重吗?
    科长吃惊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微微张着嘴,眼睛睁大了。
    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想到,如此尖锐的问题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但科长到底是科长,他马上镇静下来。他说,我相信你是为了革命才到部队上
    来的。我也是为了革命到部队上来的,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来参加
    革命、进军西藏的,对不对?可是,一个人要学会全面地看问题。你是为了革命,
    领导干部就不是吗?他们吃的苦更多,付出的牺牲更多。他们是为了什么没有成家?
    就是为了革命嘛。你希望得到尊重得到幸福,领导干部不希望吗?他们也是人,也
    希望过上正常生活。他们出生入死地干革命,组织上难道不该替他们着想吗?不该
    帮他们解决困难吗?
    科长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真没这么想过。我以为领导干部就是领
    导干部,我没说他们不是人,但我没把他们当一般的人看,准确地说,没把他们当
    普通男人看。
    但我心里还是存着别扭。我不说话。
    组织科长缓和了口气说,再说,我们军的领导干部都是非常出色的同志,他们
    勇敢、正直,吃苦耐劳,有能力,不然他们也不会走到领导岗位上。你们不应该对
    领导干部抱有成见。听说你们女同志中流传着一句话,说领导干部“可敬可佩不可
    爱”?
    我扑哧一下笑了。
    科长说,这是片面的,谁说领导干部不可爱?你见了欧团长就明白了……其实
    他们也没多老嘛,最多也就30多岁。欧团长刚30。小白我想告诉你,你可以不同意
    组织上的介绍,但你也不要觉得嫁给领导干部就是受了多大委屈。要我看,你还得
    加强学习。
    我没话说了。
    组织科长最后说,当然,这是人生大事,组织上不勉强你,最后的主意你自己
    拿。
    我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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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3 | 只看该作者
3
   
    没过多久,我见到了你们的父亲。
    既然组织上已经作了介绍,他认为他来看我是理所应当的。他就来了。我不心
    甘不情愿的,脸上没有阳光,多云,还有雾。这让你们的父亲意外,他说我好像忽
    然之间老成了,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快乐,也没有了歌声。
    我想我的确老成了,比起出发的时候,我已经长了许多岁。
    他到师里来开会,说是王政委有东西带给我们苏队长,就上我们文工队来了。
    我正要出门,他就走了进来。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高,挡在门口屋里一下就黑了
    ──当然我们那间屋子本来就黑,几个平米的小屋挤了4个人。
    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战士,大概是他的通讯员。小战士探头看了我一
    眼,就站到门外去了。苏队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也拉着吴菲和赵月宁走了。
    不管我心里怎么有情绪,我也知道起码的礼貌,在部队上他是首长我是兵。所
    以我还是恭敬地叫了他一声欧团长,之后就低着脸看地,不说话。我低头不看他,
    还有个原因是我不太不好意思,毕竟我是头一次以这样的缘故见一个男人。
    他倒是一点儿不慌乱,坐下来,像上级对下级那样问了我一些问题。现在回想
    起来,一定是我太不像个女孩子了,没法让他慌乱。这样说吧,当时若把我混在男
    兵里,除了个子瘦小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我的头发短得和男兵一样,还成天扣着
    一顶帽子,我的身上总是穿着军棉衣并且扎着腰带。只要不开口,我和他那个小通
    讯员没有两样。
    我们就那么拘谨地坐着谈话。他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可是当他说,看上去你的身体比较弱时,我就生气了,那时候我最不愿意人家
    说我身体弱,身体弱就相当于娇气。我赌气说,就是,我弱不经风,三天两头生*
    K?疵惶?隼次*是在赌气,很严肃地说,那你一定要注意锻炼。下一步我们还要
    进军拉萨,路途会非常艰苦,身体不好根本不可能走到。
    我心里笑,觉得这个人太直率。他又说,你对我有意见吗?我说我又不了解你,
    会有什么意见?他说那你的脸上为什么尽是不满意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来了。他
    没笑,依然很严肃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坦诚相处,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我说
    没意见,真的没意见。心里却说,我还没答应和你相处呢,哪里谈得上坦诚?
    坐了不到10分钟,他就走了,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我。我松了口气。临走时,
    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小块牛肉干和一小块酥油,说你要多吃藏民的食品,这样才能适
    应高原生活。看见这两样东西,我心里一下高兴起来,这可是当时的宝贝。但我努
    力不去看,把他送出了门。在屋外的光亮处,我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长得非
    常端正,而且……的确不算老。
    小通讯员因为冷,正站在那儿跺脚。见我们出来,赶紧跑去牵马。你们父亲介
    绍说,这是小冯,团里的通讯员。又对小冯说,这是白雪梅同志。小冯看看我,又
    看看你们父亲,咧嘴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我觉得很亲切。你们父亲拍拍他的肩,温
    和地说,走,咱们回去。
    晚上吴菲和苏队长问我感觉如何?我马上撇撇嘴说,组织科长说他文武双全,
    可是我既没看出他的文,也没看出他的武。苏队长说,才那么一会儿功夫,你能看
    出什么?
    说这话时,我们同屋的4个人正分享着他拿来的酥油和牛肉干。吴菲说,你可别
    没良心,吃着人家东西说人家不好。我说又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拿来的。小小的
    赵月宁边吃边说,雪梅姐,以后你让他经常来看你嘛,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吃上牛肉
    干了。我说亏你想得出来,用我的婚姻大事填你的肚子?我才不干呢。大家全都乐
    了。赵月宁不明白地看着我们。她刚刚才满15岁。她是组织科长惟一没找谈话的女
    同志。
    苏队长笑过后说,雪梅,我倒觉得欧团长真是不错。人也长得比我们老王精神
    呢。我说苏队长你干吗?也成组织科长了?苏队长说好好,我不说。但她又说起来,
    她说别看欧团长是个军事干部,可是很喜欢读书。听我们老王说,只要一有空他就
    抱起书来看。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这话让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我喜欢爱读书的人。我没想到一个团长会有这样的
    理想。但我马上想到了辛医生,我相信他也一定很爱读书。我又想起了临别时他的
    眼神,充满了关切和温情。他到底调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我真想问问苏队长,可是我不敢问。苏队长知道了,一定会批评我的。
    吴菲拿手在我的眼前晃,她说哎哎哎,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我们正讨论你
    的婚姻大事呢。我不好意思地打岔说,苏队长,说说你吧,你怎么会嫁给王政委的?
    也是组织上介绍的吗?你觉得你们幸福吗?苏队长说,是组织上介绍的。我觉得我
    们挺好。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真的有一种十分满足的表情。吴菲好奇地说,你当时
    怎么想通的?怎么愿意的?苏队长说,我没什么需要想通的,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了。但我仍有些不信,真的吗?我问。
    苏队长点点头。你们知道,我是为了逃婚才参军的。为了逃婚,我砍断了自己
    的手指。我这样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苦命丫头,能到部队上工作,能嫁给老王这样
    的好人,怎么不是福分?我真的很知足。
    苏队长一边说,一边给赵月宁盖上被子,小小的赵月宁已经睡着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我一会儿想苏队长,一会儿想你们的父亲。我觉得他
    们身上有某种地方非常相像。我说不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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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4 | 只看该作者
4
   
    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就发生了冲突。
    那天我上夜班收录国内新闻时,偶然听到了家乡发大水的消息,消息报道说嘉
    陵江已到达历史最高水位。尽管我们家住的位置比较高,在一个小山坡上,但这条
    消息却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的心情顿时有些暗淡,我想母亲了。离开母亲后,
    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到达昌都后我曾写信给她,也不知她收到没有。因为心情不
    好,值了夜班回来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就把母亲给我的那本《圣经》拿出来,捧
    在手上抚摸着,忍不住想落泪。
    正在这个时候,你们父亲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手上的书,他对书很敏感。
    他马上问,你看什么书呢?
    我知道这样的书拿到部队上来是很不合适的,一路上我从没拿出来过。我连忙
    掩饰着想把它藏起来。可他手很快,已经从我手上拿了过去。一看书名,他的脸色
    就变了。不容我解释他就厉声地说,你怎么看这种书?
    我说我没看,我只是拿出来看看。我一着急,反而说不清楚了。
    你们父亲生气地说,你是个军人,怎么能读这种书?
    我说这是我妈妈给我的。
    他说,不管是谁给你的,你也不该读。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严厉。本来我的心情就不好,听他这么不分青红皂
    白的批评,我也生气了。我一把抢过书说,这种书怎么了?它又不反革命。而且它
    写得很美。
    他愣了,大概没想到我会顶嘴。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我不管它写的美不美,
    我只知道它是一本宗教书,它关系到信仰。你的信仰是什么?难道不是共产主义吗?
    如果你信仰共产主义,为什么要读这样的书呢?
    我没话说了。我肯定不是为了信仰读它,可是……我怎么才能说清楚呢?
    你们父亲见我不吭声,语重心长地说,白雪梅同志,你已经不是女学生了,你
    是一个军人,是一个革命者,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那书上说的是什么?它
    说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它还说上帝主宰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这些观点你能相信
    吗?你不去分析它的错误观念,反倒说它写得美。它写得美就是为了迷惑你这样的
    人。我看,你还得努力克服头脑中的小资产阶级情绪才行。
    本来他讲那些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可这最后一句话让我急了,我朝他嚷嚷说,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凭什么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情绪?你又不了解情况,我看
    你才是官僚主义!
    你们父亲被我这么一嚷嚷,脸都气红了。他说,什么,我官僚主义?我们团上
    上下下从没人这么说过我,你倒说起我来了。白雪梅同志,这件事明明是你错了,
    你还不虚心接受批评。不行,我得去找你们苏队长谈。
    我大声说,找就找,你去找吧,我不怕!
    他扭头摔上门就走了。
    他一走,我扑到床上就哭起来。我想这个人太讨厌了,我们还没怎么样呢,他
    就那么凶以后要是跟他过日子,还不被他气死?我马上就想到了辛医生。还在往昌
    都走的路上,有一天辛医生偶然看见了我的这本书,很吃惊,他悄悄问我怎么会有
    这样的书。我就告诉他是母亲临行前送的,母亲是个基督徒。辛医生表示了理解,
    他只是说,如果你要看的话,就把它当做一本文学书籍来看,它写得挺美。他还说
    他的父亲也信基督,所以小时候他也看过。
    相比之下,辛医生显然通情达理多了。
    我心里对你们的父亲更有了一种拒绝。
    我不知道那天你们父亲是怎么和苏队长谈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找我,就直
    接回团里去了。但他显然是找了苏队长的,因为苏队长一见到我就说,怎么,和欧
    团长吵架了?
    我一下觉得很委屈。我说他太武断了,不了解情况就训人。本来我就想家……
    苏队长说,他是为你好。
    我说,难道我还不知道怎么该对待那本书吗?我又不是孩子。
    苏队长说,欧团长是个直性子,快人快语,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我还是生气,不说话。
    不久后,你们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让小冯送文件时捎给了我。同时捎来的还
    有一大摞书,什么《共产党宣言》,《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苏联共产党(布)
    历史简明教程》,《西藏社会发展简史》等等。另外还有一小块砖茶。
    小冯在交给我时说,我们1号说你晚上要工作学习,这块茶给你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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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4 | 只看该作者
我心想,他是要我喝着茶读他带来的那些书吗?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信上写些什么,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会不会为上次那件事向
    我表示歉意。可当着那么多的人我不好意思看。这时吴菲悄悄走过来,一把抢走了
    那封信,嘻笑着要先打开看。我无所谓地说,你看吧,看吧。你还可以大声念。
    吴菲将信将疑地打开信,草草看了一遍就叫起来:他怎么尽写这些呀?这完全
    当文件在全师传阅嘛。
    我笑笑,心里有些失望。我猜想吴菲说的“这些”,肯定是希望我加强学习,
    加强锻炼,和同志们搞好团结,要求进步之类。我拿过来匆忙扫了一眼,果然如此。
    他只字没提上次和我吵架的事,只说希望我多读读他带来的那些书。
    小冯看出我有些失望,就说,我们1号太忙了。下次我让他写长一点儿好不好?
    小冯叫他1号,我也就跟着叫。我说,叫你们1号下次不要带东西给我了,我们
    这儿都有。我说这话不完全是拒绝他,我想他是一团之长,肩上的担子很重,口粮
    并不比别人富裕,我不忍心享用他的东西。
    小冯说,你自己跟他说嘛,你给他写封信,我给你带回去。现在想来,小冯似
    乎已经明白我和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回事了,并且很想促进这回事。
    我说我现在不想写,你先回去吧。
    小冯不想走。我说,你很喜欢你们1号?
    小冯说当然,没有人不喜欢。
    我说是吗?不知怎么,我倒很想听他说说你们父亲。但小冯只是反复说,我最
    佩服他了。我们团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传奇故事呢。
    小冯走后,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毕竟这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男人。果然就是
    那些话。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话是:我们之间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从这句话我判断,
    他大概从苏队长哪里知道了了什么。但我仍觉得索然无味,把它丢在了一边。
    丢开信我走出门外,望着远处的雪山。我想,辛医生到底上哪儿去了呢?他怎
    么不给我来封信呢?难道真的要到了拉萨才见?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我竟梦见了他,我说的不是辛医生,而是你们父亲。这让
    我非常不好意思,虽然梦很短,只是一个画面,但却非常清晰,我们一起爬山,爬
    到一半他忽然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没找到他,因为着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么会梦见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后,你们的父亲又给我写来一封信,内容差不多。我还是没有回。我在
    心里拒绝他,等着另外一个人。
    我喜欢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也等不来的。
    有一天组织科长来找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不给欧团长回信?我不吭声,
    心里有些不满。我想说好了组织上只是建议,不干涉的,我又没有答应这个建议,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回不回信是我个人的事,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向组织反应吗?
    但组织科长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心动了,他说,欧团长以为你病了,很担心,要
    我专门过来看看你。
    我正想解释一下,组织科长又说:今天师里有人要过去,你赶紧给欧团长写封
    信,就算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吧。
    我只好坐下来。我想即便是出于对关心的回报,我也该给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纸垫在腿上,心里别扭着,折腾了半天,总算划拉出半页纸。当然,和
    他一样,写的全是些可以让大家传阅的话,努力学习,要求进步,锻炼身体,靠拢
    组织,就是这些。当然,我在这儿全是说的自己,他是首长,是老革命,要说得留
    给组织上去说,轮不到我。
    事隔一个多月,你们的父亲又来了。仍是到师里开会。
    这次他没再到我们小屋子里来,大概他觉得坐在那里面很憋闷。他让小冯来叫
    我,说出去走走。小冯去遛马,我们两个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次你
    们的父亲来或者小冯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他们团的驻地嘎玛到我们师部所在
    地,要走5天,中间还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来看我一次,来回得艰难地走上10天。
    可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他们想来就来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我一边走一边在
    心里拿定主意,如果他要问我想好没有,我就说没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来
    了,告诉他我不愿意。反正组织科长说了,不能勉强。
    可是他没问。他什么也不问,好像我们之间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征求我意
    见了。这让我气恼。更生气的是,他上来就批评我,他说我那封信字写的不好,还
    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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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7 | 只看该作者
我想我连张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盖当的桌子,心情也不好,怎么可能写好
    字嘛。我挺生气,我把生气写在脸上,他就像没看见似的,也不哄哄我。我决定不
    理他,一句话也不说,看他怎么办。
    他不知道是真的没察觉,还是故意不察觉,自顾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队在训练,
    就开始给我讲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后不吭声,但我也不敢离开。
    他上来就说,我的兵太好了。以前从来没有进行过高原作战,也从来没有在高
    原上负重行军过,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坚持下来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打昌都的时候,为了追击逃敌,全团官兵背着枪支弹药和背包不分昼夜地
    翻山越岭,每天除了吃饭前后能作短暂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几天内从没
    脱过鞋袜,等战斗结束时,很多人的鞋袜都脱不下来了,腿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战
    士们还开玩笑说,嗨,这回咱们都长胖了!
    他说他的团翻越一座5千多米的雪山时,突然遇上了暴风雪,天色一片昏暗,几
    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风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稳,稍有不慎就会滑下无底深渊。
    但为了及时切断敌军退路,我们继续前进,终于在凌晨5点突然出现在了敌军营地前。
    敌军做梦也没想到解放军能通过那样险恶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们仅仅用了10
    分钟就解决了战斗。战斗结束后有的兵都还在摇晃,手扶着石头,说是翻山时的那
    股子劲儿还没过去,还有随时要掉下深渊的感觉。
    他说,那场仗打完后,敌军为首的那个代本* 浑身哆嗦地直喊饶命。我叫他坐
    下,给他讲了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他还是惊魂不定,说你们离这里那么远,怎么
    来得那么快?我说我们是飞来的,我们是神兵天将。那个代本真的信了。后来我把
    骡马行李还给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头,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烟抽上,他
    这才放心地走了。我没骗他,我们确实是飞来的。你想想,那么大的风雪,衣襟若
    没扎好,风都能撕碎它。我们一溜小跑着,那不是飞是什么?
    他说。
    他不停地说。
    我发现只要一说到打仗他就特别会说,眸子闪闪发光,神采飞扬,表达很流畅。
    也许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还发现他一说起他的兵时就像换了一个人,语气
    充满温情。好像那些兵,他们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这个
    人还是很重情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那天我们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打仗的事。应该说,我们在一
    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经历让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着很浓的传奇色彩。就像看
    “三国”、“水浒”那样的小人书。但没有那种让人心跳的感觉。他像个兄长,像
    个大哥,惟独不像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不过,分手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也许人的感情在很多时候是游离
    在自己身体之外的,不受控制的。我怎么会告诉他那句话呢?
    当时他有些含混地说,那个……上次那件事,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明知故问地说,哪件事?
    他说,就是书的事。后来我听你们苏队长说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母亲她,
    现在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我的心里已经原谅他了,我想看来他还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说,我也不对,我不该和你吵。
    他说,我当时可能太急了,有些话没说明白。你太年轻,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
    影响,去相信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天堂?有天堂吗?如果有,那就是我们为之奋
    斗的事业,共产主义就是我们的天堂。不说大道理,有一点起码可以肯定,一切美
    好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创造,不是自己奋斗得来的,再好也靠不……
    他的这番话打动了我。我不由地深深点头。我想,他的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们说着这些话时,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此情
    此景在哪里见过,也是这样的大山,也是这样的氛围,也是我们两个人。我仔细一
    想,哦,是那个梦。我做过的那个梦。我就脱口说,我梦见过和你一起爬山呢。他
    很意外,说真的吗?我说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咧嘴笑
    笑,好像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来表情丰富,是那种满脸开花的笑,那种笑让人
    想起不谙人世的孩子。
    他笑过之后没再说什么,我也转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时候,他在嘱咐了我这
    个那个之后,突然盯牢了我,脸上飞速掠过一丝温暖,说,下次做梦别再把我弄丢
    了。
    他说得很随意,我却愣住了,愣在那里一直看他走远。
    就是这样。就是这句话,让我终于不再把他看成个团长,而是个男人。
    其实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你们的父亲再也没说过这样温情的话了。而且
    后来我再提起这事时,他也完全忘了。那句话对他来说也是突如其来的,好像某个
    精灵钻进了他的体内。他毕竟是个不善于表达儿女情长的人,骨子里那一点点柔情,
    也被戎马生涯所需要的坚定、刚强、决绝、毅力压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层,若没有
    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为外人所知晓的。
    但对我来说,却永远无法忘记。就像一块干裂的土地,它会把落在上面的点点
    滴滴的水份都深深地吸进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块活过来的大地,即便没
    有种子,也能长出新芽来。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对自己说,我遭遇了他情感深处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
    * 代本:藏军的建制单位,相当于一个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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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8 | 只看该作者
5
   
    即使如此,我们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说形式大于内容。有时候我在工作
    之余也会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时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还有他的
    那些传奇经历。它们是我经历中所没有的。
    我们一起工作的几个女兵,包括我们师机关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们的父亲
    已经有了那样一层不是我自觉自愿的关系。他们甚至拿它来开玩笑了。但我自己,
    却远不如人们想的那样。我的心里完全没有进入恋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有的只
    是一种无奈,一种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还离得很远。
    再说从地理位置上讲,我们也相距很远。在我们驻地和他们团部中间,也就是
    说,在昌都和嘎玛之间,隔着一架大雪山。我只有一点感觉,就是在雪山的那一边,
    有个人与我有某种联系。那是一种你不得不去承担但却恼人的联系。
    直到几个月后,那个雪夜的出现。
    那个雪夜让我走向了你们的父亲,那个雪夜让我放弃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我终于要讲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必须翻越。如果说40多年前我
    翻越它时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现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仅有着极高的海拔,还有着庞大的身躯,整架大
    山绵延120公里,其间有7座峰。
    这座大山将我们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并在山上经历了那样一个雪夜之后,这种阻隔,我是
    说心的阻隔,才被夷为平地。
    转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这样的地方,春天的气息也日渐浓了起来。
    有一天我学了藏语回来,见小冯正在房间里等我。他说1号有东西给我。我吃惊
    地发现,那东西不再是牛肉干茶砖之类,而是一束野花。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
    以说那束新鲜水淋的野花击中了我。毕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花比食物更可爱。尤
    其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非常清苦,没有一丝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
    心动。
    我甚至一下子觉得他有些可爱了。
    小冯见我那么高兴,很兴奋,马上跑出去找了个空罐头盒,装上水。我把野花
    小心地插进去,放在床头,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盯着它看。
    其实那花一点儿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颜色也不鲜艳。但却很生动。阳光从
    窗外涌进,簇拥着野花,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就像不愿面对现实的我。
    苏队长见了啧啧地说,怎么样,我说欧团长不错吧?我们老王就从来没干过这
    种事。吴非则又是羡慕又是惊讶地说,他在哪儿采的?我们那位说想给我采一束花,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一点儿花的影子都没有。我说,那当然,这是从雪山那边采过
    来的。吴菲说,是吗,这花还翻过了大雪山?
    吴菲说这话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念,是啊,这花在路上这么多天,居然还这么鲜
    活。但我没来得及往下细想,人就被吴菲拉出去了,她说要和我聊天。那时候她正
    处于兴奋状态,组织科长给她介绍的对象是政治部副主任,我们师出了名的大才子。
    她心里早就对他有好感了,组织上一介绍她就欣然同意了。两个人一拍即合,非常
    恩爱,让我很羡慕。她常常给我讲他们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浪漫呢。吴菲
    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吴菲说你呢,你到底怎么想?我摇摇头,说,我能
    怎么想?一点念头也没有。反正我不想结婚。
    尽管如此,为了那束花,我还是主动给你们的父亲写了封信。我用刚刚学来的
    一点藏语写到:你带给我的“梅朵”(花)收到了,吐其其(谢谢)!祝你扎西德
    勒(吉祥如意)!
    他没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我心里感情却依然鲜活。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件东西不
    在世上了,但却在你的心里活起来。
    到了4月初,事情终于被向前推了一步。对我来说,似乎来得早了些,但对你们
    的父亲来说,也许已经等得太久。这个时候距我们的认识,或者说距组织的介绍,
    已过去3个月了。
    4月初组织科长找我谈话,说打算把我调到团里去工作,就是你们的父亲那个团,
    组织科长说那边开展群众工作,需要一个女同志,问我是否愿意。
    我当然明白组织上这样调动的意思。本来我用不着考虑,服从组织安排就是了。
    可是因为有你们的父亲的事,我对这个做法就产生了抵触情绪。我觉得他们有些勉
    强我。我对科长说,为什么不把苏队长调过去?她可以和王政委团聚。科长说这个
    你放心,组织上会考虑的。我没话说了,但我还在下意识地抵抗着,我说我想考虑
    一下。
    组织科长居然没生气,他说那你就考虑考虑吧。
    我怎么考虑?我没法考虑。我只能服从组织安排。可是我心里别扭。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阻止我向你们的父亲走近的已不是远去辛医生了,而是
    一种情绪。我知道即使没有辛医生的存在,没有我心里对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
    情,我也不愿意自己这样被迫地和谁结婚。
    我推说自己的收音工作还没交接,打马草的任务还没完成,一天天地把调动的
    事情拖着。组织科长说,你交接完工作后马上告诉我,我好让团里来接你。
    一星期后,小冯又来了。这回他送了文件后没有马上走,他说如果我办好调动
    了,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我说我的工作还没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不走,
    他说他等我。也不知是你们的父亲有过交待,还是他自己鬼心眼多,总之他就在我
    们文工队住下来了。
    那时候我们的粮食极度匮乏,每个人的口食都限得死死的,每人每天4两,多一
    两都没有。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吃饭的小伙子,大家都感觉到压力很大。小毛忍不住
    问我,雪梅姐你什么时候到团里去呀?我感到抱歉。我不能为了个人的事,让大家
    为难。
    我终于说,马上走,明天就走。
    说出这话的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和难过在我心间弥漫开来。
    这种委屈和难过伴着我上了路,上了恰巴山。
107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59 | 只看该作者
6
   
    走的头天夜里,苏队长,吴菲,还有小小的赵月宁,聚在一起为我送行。我把
    省下来的牛肉干和酥油全都拿了出来。说全部,也只有很少一点点。我们用那一小
    块酥油烧了一点酥油茶,以茶代酒,一起碰了杯。
    苏队长说,雪梅,我知道你心里不太痛快。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欧团长会对
    你很好的,他是个好人。
    我想,难道找个丈夫只要是好人就行了吗?但我没有说。我不想让苏队长为我
    操心。她够难的了,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丈夫又不在身边,还要为我们这些
    姐妹操心。
    吴菲说,你过去以后先工作一段时间,一边工作一边了解他,如果确实和不来,
    再跟组织上说,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勉强你的。
    这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正是这样想的。
    小小的赵月宁天真地说,我觉得欧团长特别好,把酥油和牛肉省下来给我们吃。
    我笑道,你就知道吃,现在谁要是拿一袋米来娶你,保证娶走。赵月宁孩子气地说,
    才不会有这种事呢。现在谁会有一袋米呀,有银元都买不到。苏队长说,雪梅,没
    准儿你到了团里,比在我们这儿要吃得饱些。吴菲笑说,我们那位如果能让我每天
    都吃的饱饱的,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里却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认,苏队长的话对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说不定他真的会让我
    吃的饱饱的。他是1号呀。我一想到这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心里在那一刻竟然好受
    一些了。
    我心里好受一些还因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说不定在雪山那边,真的有许多
    的花开放着,等着我去看它们。
    回想起来,我下决心出发,竟是为了一口粮食──为了在多出一张嘴的时候大
    家不匀出少得可怜的粮食,为了可能在未知的将来多吃到一点粮食,这事拿到今天
    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同时,在那样饥饿、艰苦、严峻的日子里,我还在渴望浪漫,
    真的很奢侈,很不实际。可是这是事实。尽管我把自己弄得像个假小子,可是在那
    套宽大的军装里,在皮带紧紧扎着的怀里,在空得只剩下两层皮,常常因为缺食而
    疼得发慌的年轻的胃之上,依然有一颗少女的心。
    这颗心怀着委屈,怀着戒备,也怀着期待,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冯,还有师部通讯员小周一起上路了。
    分手的时候,很少哭的吴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扑在我的肩上,咸咸的泪
    水蹭得我一脸都是。我除了紧紧地抱住她,说不出话来。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定
    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我的身上一直带着她那5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我要让把它
    们带到拉萨去,找到邮局,寄出去。一想到我们从重庆一起出来的四个好朋友,都
    一一地分开了,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不愿意离开她们,舍不得离开她们,她们
    是我患难与共的姐妹。自从踏上高原,踏上这通往天堂的漫漫旅程,我们一起走过
    了那么多的险山恶水,走过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们已经有共同的生命经历,有
    了共同的担忧和牵挂。
    苏队长安慰吴菲说,现在分手是暂时的,等以后进军到了拉萨,我们还会在一
    起的。吴菲孩子似的问,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苏队长点点头,她微笑着,有
    些神往地说,我们要在拉萨长期住下来,用我们的双手建设一个新西藏。那时我就
    把虎子接进来,让他在拉萨上学念书。你们也成了家,我们就是邻居。
    吴菲终于破啼为笑。
    我上了马,挥手向苏队长告别,向吴菲满脸是泪的笑容告别。
    我们一行3人,我,团里的通讯员小冯,还有师部的通讯员小周,一起上了路。
    小周是去送文件。本来那些文件是可以叫小冯带到团里的,但组织科长不放心我们
    两个人,特意叫小周和我们一起走。
    我们骑着马,马上驮着我们的口粮,还有睡觉用的雨布和被子。在甘孜时我学
    会了骑马,为了学骑马,我把两个大腿根都磨破了,现在总算是派上了用* K淙黄
    锏貌凰愫茫??凶*没有问题。我身上背着挎包,里面除了一个本子,还有一双我用
    自己捻的羊毛给他织的袜子。自从到了藏区,组织上就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学会捻毛
    线织袜子。我想他送了我牛肉干和茶叶,特别是那束野花,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他的,
    我就送他一双袜子吧。
    最初的路还比较轻松。我们不紧不慢地走了三天后,到达了中途站拉达。
    这三天的路程平平淡淡。我是说比起后面所经历的,这三天几乎不值一提。我
    们日出上路,日落宿营。两个战士很单纯,总是心无禁忌地守护着我。我也尽可能
    像个大人似地照顾他们。我比他们大。虽然大不了多少。
    他们叫我白同志。
    从拉达出发,我们就要翻越恰巴山了。
    拉达兵站的同志告诉我,翻越恰巴山可得有思想准备,它比一般的雪山都难走,
    就是爬上了山也得在山上跋涉很久,而且山上气候变化无常。据说连当地的藏族人
    都怕它几分。
    恰巴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冰。这是座冰山。
    我听了仍没往心里去。因为在进军西藏的途中,也就是从川西到甘孜,从甘孜
    到昌都的千里路途上,我们已经翻越了无数的雪山,我觉得自己能行。我从小就喜
    欢爬山,我在山里有回家的感觉。那一路上我不仅自己翻过了一座座雪山,还经常
    帮助别的体弱的同志。所以无论拉达兵站的同志怎么讲恰巴山的艰难,我都没当回
    事。我只是笑笑。我在心里想,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直到后来,直到那个雪夜之后,我才知道,我真不该轻视那座山。
    不该轻视任何一座山。
108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0 | 只看该作者
7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了,向恰巴山进发。
    上路的时候天气很晴朗,这使我们的心情为之一振。只要一翻过山,我们就到
    底目的地了。从直线距离说,剩下的只是小部分路程。
    很快我们就上了山。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缓缓地,将它的手臂伸到我们面前,
    让我们在不知觉中攀援而上。起初树木不少,而且树上还有猴子,活泼调皮的猴子
    见我们走近,一个个呲牙咧嘴地冲我们乱叫,还蹦来蹦去地打闹,好像排练了许久,
    终于来了看客。小冯和小周立即暴露出他们男孩子的天性,跳下马去逗猴子。小冯
    撵着一只猴子跑得没了影,我叫了半天才把他叫回来。小冯兴奋地说,他要是能抓
    到一只猴子就好了,可以养来做伴。小周说他才不呢,他要是抓到猴子就烧来吃。
    他好久没吃到肉了。我说猴王准会来找你算账的。
    我们三个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山上行进。
    那天是4月19日。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16日从昌都出发的。
    如果在内地,4月已是花红柳绿的季节,已是南风徐徐的季节,已是踏春的季节。
    但在西藏,在恰巴山,4月却是一个危险的季节。气候欲暖未暖,雪山欲化未化。一
    切都处在动静之间,隐含着巨大的危机。
    不过当时我对它还一无所知,由于无知而轻松。我一边走一边想,恰巴山并不
    像人们说得那么可怕嘛,和我们进藏途中遇到的那些雪山差不多嘛。
    我毫无防备地朝山上走,我已经看见山口了。其实那山口只是众多山口中的一
    个,我却以为它是最高处。一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也没再见到动物,很静。除了
    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就是雪团偶尔从树上跌落下来的噗噗声。路面的雪不算深,
    马走得比较轻快。我坐在马上开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到团里后该怎么开
    展工作呢?就我一个女同志会不会有不方便?还有,该怎么和你们的父亲相处?如
    果他提出马上结婚该我怎么办?
    我想我要告诉他,我来是为了工作的。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些考虑完全是多余的。
    好不容易走近那个山口时,我看到前面闪出一个更高的山口。小冯说,那是这
    条路上最高的一个山峰,过了那个山峰就好办了。我一眼望去,看见那个山口的上
    空发黑,聚集着乌云,心里略略有些担心。但我没表现出来。我想,照现在这个速
    度,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走过去。山上的树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
    再往上走,灌木丛也没有了。我估计海拔已经到了5千多米。四周耸立的小山全是冰
    山,白皑皑冷森森的一片。
    我们在路边停下来,就着雪吃了一点代食粉,接着赶路。
    没料到,就在快要到接近那个最高的山口时,气候忽然变了,变化之快让我来
    不及反应。我连一句“糟糕”都来不及说,就被漫天搅起的风雪堵住了嘴。四周雾
    气弥漫,几步之外就看不清路了。大雪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间包围了我们。
    我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只好伏在马背上。
    更糟糕的是,马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惊呆了,原地转着不肯往前走,怎么打也
    不走。我只好跳下来稳住它。小冯急了,他在风雪中大声叫道,白同志,我看咱们
    不能再往前了!先回去吧,退回到拉达兵站等一等,天气好了再走!小周也说,我
    上过两次恰巴山,从没遇见过这么糟的天气。恐怕会有危险!
    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如果没有我,他们肯定不会倒回去的。可是我也不愿意
    倒回去。且不说倒回去还要走大半天,关键是倒回去这样的字眼让我不能接受。我
    不想成为拖累。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想和恰巴山叫劲儿。
    我大声喊,不!不倒回去!我能行。说完我把马交给小周,自己顶着风走到前
    面去开路。我想我是大姐,尽管他们没这么叫我,可我是,我要做他们的主心骨。
    只要我往前走,他们就会跟上来。
    雪已经很深很深了,一直埋到膝盖。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一下就变得那么深
    的。好像它们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眨眼之间路面增高了好
    几尺。我的脚一踏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被雪死死地焊在里面。我只好借助双手,扒
    开雪,把脚拔出来,然后再插进下一个雪窝。
    小冯见拦不住我,也赶上来和我一起开路。小周牵着马跟在后面。
    就这样,我们一步步地往前走,准确地说,是往前爬。我们爬出一条路来,马
    就踏着我们的路往前走。马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娇气。马的娇气让我感到骄傲,说明
    它已经承认它不如我了。我们一点点地爬着,也不知爬了多久。我们没有表。
    我往前爬。山本来就应该是爬的。
    我把目标定在近处的某块石头或是某丛灌木上,等到了这个目标,再找下一个
    近距离的目标。就这样一点点地向前移动。寂静中,只听见我们三个人响亮的喘气
    声。
    我感觉自己的腰痛得像断了似的,而后背却被汗水湿透了。在那样一个寒冷无
    比的天气里,我们却大汗淋漓。我听见小冯在旁边不停地喊:白同志你没事吧?白
    同志你能行吗?你歇一会儿吧!我真想对他说你别喊了。可是我张不开嘴,我没有
    这份力气了。我只是朝他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我能行。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够穿透风
    雪。
    狂风卷着雪片,在天空中乱舞,好像要吞噬掉我们。雪花落在我们的帽沿上,
    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为体温而变成了冰凌子。鼻子和面颊都冻得发麻。被汗水湿
    透的衣服很快结成了冰,像牛皮一样发硬,一挪动就喀嚓作响。雪越下越大,风越
    吹越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得得得地响。天那,我在心里想,原来恰巴山是这个
    德性,喜欢搞突然袭击,喜欢表现它的冷酷。
    但即使如此,我也无法仇恨它。我知道雪山不是故意要跟我们作对的。实在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它的温情,它只好以冷酷来保持它的威严。
    我想每个人对山的认识都是不同的。每座山和每座山又是不同的。你认识了一
    座山,并不等于你认识了所有的山。在我看来,有的山是崛起的平原,平原有多辽
    阔它就有多辽阔。有的山是站起来的大海,大海有多深邃它就有多深邃。有的山是
    千年生成的冰雪,冰雪有多坚硬它就有多坚硬。
    我想恰巴山,它是兼而有之。
    我对山的真正认识,是从恰巴山开始的。
    我还想说,一个人对一座山的认识,如同一个人对一个人的认识一样,不是靠
    时间的堆积来加深的,而是靠交手,靠遭遇。而这样的交手和遭遇,是不可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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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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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遭遇了恰巴山。我们并不想和它交手,但别无选择。
    我们继续前行,试图想加快速度。但由于手脚并用,走得很慢很慢,大半天也
    没走出多远。眼看着天黑了,下山的路还没影儿。我这才领教了什么叫“绵亘”。
    恰巴山不仅绵亘120公里,还起伏着汹涌的波浪。我已经判断不出我们此刻被山涌起
    在第几个浪头上了,或者被山掀进第几个浪谷里了。我只知道我们还没有走出它的
    怀抱,我们还得在它怀里继续挣扎。
    风雪终于停了,可是天也黑了。没有月亮,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经验告诉我
    们,走这样的夜路是很危险的。迷路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滑入悬崖。我们商量了一
    下,决定在山上过夜,等天亮再走。
    我们找了一个能挡一些风雪的沟壑,铺上雨布,作为宿营地。然后拣了几块石
    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炉灶,用带来的固体燃料煮代食粉糊糊。糊糊还没煮好,我已经
    饿得胃一阵阵疼痛了。三匹马似乎比我还要饿,用蹄子暴躁地刨着雪地找草吃,可
    这积雪成冰的山上,哪里会有草呢?我们赶紧把饲料拿出来喂它们。小冯担忧地说,
    饲料带得不多,如果不能按时到达团部的话,马也会饿死的。
    为了节省粮食,我们只吃了个半饱。然后穿上所有的衣服,再用被子盖在腿上
    和脚上,打算就这么熬过一夜。我感到浑身酸疼不已,腰好像要断了似的。我想怎
    么搞的,难道几个月不爬山,我真的不行了吗?
    忽然小周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亮点,好像是一双眼睛。
    我紧张地说,会不会是狼?也许是我们煮糊糊的香味儿把它引过来的。
    小冯说,我们点上一堆火,如果是狼,它就不敢靠近了。
    可哪里有柴呢?除了随身带的一点点固体燃料,什么烧的也没有。好在那双眼
    睛十分警惕,没有往前靠近。过了一会儿,它消失了。
    我们三个人背靠背地坐着,虽然很累,却不敢睡着。
    望着漆黑的夜空,我开始想他。我是说,我开始想你的父亲。我想你们的父亲
    要是知道我们现在的情景,一定会着急的。一想到有个人在为自己着急,我心里暖
    和了一些。
    其实以前我也想过你们的父亲。但以前想是一种考虑问题式的想,并且带着抵
    触情绪,现在想,坐在方圆几百里阗无人烟雪的地上想,已带了一些想念的成分。
    我这么想念的时候,对自己一直抗拒的婚姻忽然有了一些向往。是不是恰巴山
    的雪夜让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们三个年轻人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坐在恰巴山的怀里。
    忽然小冯叫我。他说白同志,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说你说吧。
    可是他又不说了。我感觉到我的背后的一侧沉了起来,小周睡着了。小冯调整
    了一下姿势,让小周倒到他那边。我说我没事,挤着才暖和呢。你有什么就说吧,
    反正也睡不着。
    小冯犹豫了一下说,我说了你可别告诉1号。
    我说好,我不告诉。
    小冯说是这样的,上次我到师里送信,1号叫我给你带一块牛肉干给你。我知道
    那块牛肉干是团里分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第一次我去时他就切了一块给你。
    我第二次去他又切了一块给你。我说首长你自己也吃点儿吧,他说他身体壮,没事
    儿。还是让带给你。我当然没话说了,我知道1号对你特好,真的。
    我想象着他,他那么大个个子,肩上的担子千钧重,那块牛肉,他能一口气干
    掉它。但他不,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然后全部带给几百里地之外的我。也
    许他在切过那块牛肉之后,用手沾着散落的星星肉屑,美滋滋地倒进嘴里,声音响
    亮地叭哒几下,然后束紧腰带,大步走出去,高声喊道:吹号!全团集合!
    我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酸酸的。我说,你们的粮食也很紧吧?
    小冯说当然。我们每天的定量也是4两。现在有野菜挖了,稍微好一些。我每次
    出发到师里,就是领上我自己的5天口粮。可是那次翻恰巴山时,我也遇上大雪了,
    就在山上多停了一天。口粮没带够,到最后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浑身发软,我就……
    我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那块牛肉干吃了呢?
    他惭愧地说,是,我就是……把那块牛肉干……给偷吃了。
    我说别说偷吃,正该吃。牛肉干算什么,就是一百头牛也没你的性命重要。你
    要是不吃,万一过不了雪山怎么办?
    小冯的声音是难过的,他已经不是惭愧了,他差不多快哭出来了。他说,可是
    我一想到那是首长从嘴里省下来给你的,心里就特别后悔。我……我当时该再忍一
    忍。
    我连忙安慰他说,别说了小冯,这事你一点儿没错。就是告诉了首长,他也不
    会说你的。相反,你要是不吃,饿出了毛病,首长才会批评你呢。
    小冯说,真的吗?我说真的。你们1号特别爱兵。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
    来给他的兵吃呢。我一说完这话,自己被自己逗得扑哧一乐。
    他松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语气说,有些得意地说,不过你不知道,我还是完
    成任务的。我采了一把野花给你……
    这回我吃惊地叫出声来:怎么,野花是你采的?
    小冯说是* N业笔毕耄?颐看蔚绞?锸壮ざ家??愦??鳎?獯我膊荒芸帐职
    N夷*子一转就想出这个主意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花,我就漫山遍野地去
    找,好不容易采到那么一小把。说真的,你当时一看见花,眼睛都亮了,比看见牛
    肉干还高兴呢。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它是那个雪夜里的奇迹。
    我说,小冯,谢谢你。
    在以后无数次的回忆中,惟有我们之间的这段对话,能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
    我想小冯他一定是坦然的去的,没有懊悔,没有歉疚,没有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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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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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尚未过去。
    我问小冯,你们1号脾气好吗?
    小冯说,怎么说呢,一般来说挺好,但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也吓人。
    我说是吗?说给我听听。我忽然想多一些地了解你们的父亲,小冯跟了他一年
    多,一定会了解的。
    小冯说,我们1号当营长的时候,有一回遭遇了敌人一个加强团,对方清一色的
    美式装备,气焰很嚣张。我们不占优势,本来想要撤的,可对方不让,想包我们的
    饺子。我们1号被激怒了,端起一挺机枪,亲自率领一个连冲到了最前面,一边射击
    一边吼叫,那种气势简直把敌人给吓傻了,一瞬间就倒下去了许多。1号哈哈大笑着,
    继续指挥着大家往前冲。这时,一颗子弹飞来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猛地晃了一下,
    又稳稳地站住了,没有倒下。卫生员上去要给他包扎,他一把推开卫生员,继续奔
    跑着在那儿指挥战斗,一直到完全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他才倒下,倒下时肠子已经
    流出来了,卫生员一边包扎一边嚎啕大哭。
    小冯又说,刚到昌都的时候,部队带来的粮食吃完了,空投又一直不成功,补
    给中断,战士们常常饿着肚子在修路。1号急得不行,就想各种办法找能替代粮食的
    东西,挖野菜,捕鱼,打老鼠。后来不知是野菜中毒还是鱼中毒,总之他病倒了,
    又吐又拉,一整天吃不下东西。我看着着急,好不容易找到点面粉,让伙房给他摊
    了两张饼,烧了一碗野菜汤。我把东西端进屋去,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一见那些东
    西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东西,冲着我大吼大叫,他说你给我吃
    白面饼,你给我的兵吃什么?我的兵都要饿死了,你想让我当光杆司令吗?你有本
    事给咱们全团都弄大饼吃!当时把我给吓的,简直吓坏了,我跟了他那么久,从没
    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小冯一边说,一边仍心有余悸似的。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后来呢?我问小冯。
    小冯说,后来?后来嘛,我还是想着法子让他把饼给吃了。我有办法。我把王
    政委叫进来了。王政委对他说,吃饼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全团的事,全团士兵都
    惦记着团长的身体,团长身体不好,全团的士气都受影响。这样一来,工作搞不好
    谁负责?团长没了脾气,乖乖地把饼吃了。
    小冯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小冯说,白同志,你不知道,我们1号是个一点儿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人,整天不
    睡觉不吃饭的,只知道工作。我说他他根本不听,他朝我吹胡子瞪眼地说,是你管
    我还是我管你?要不我叫你首长?你去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管管他了。你管他正合
    适。
    小冯的讲述让我感动。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怎么管他?
    我又不是他的领导。
    小冯说等结了婚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呀。我敢肯定他听你的。每次我从你那儿回
    去他都要问我,她说了什么没有?她还说了什么没有?──你看他多重视你呀。
    我的脸一下红了。幸好是夜里。
    我和小冯说了半宿的话,也不知几点了。忽然,我发现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从云
    层里钻出来了,把白雪皑皑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的。
    天晴了!我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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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4 | 只看该作者
我在叫的同时,又看到了刚才那两个亮点,我确定它是
    一双眼睛,紧接着,又是一双。月光穿过云层移过来,我们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
    头豹子!它们竟然一直蹲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与别的豹子不同的是,它们的身
    体是乳白色的,间杂一些青灰色,蹲伏在那里和雪堆区别不大。难怪我们没看到它
    们。它们的身上有着不规则的圈纹,正是这些圈纹让我断定它们是豹子。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西藏特有的雪豹,非常耐寒,喜欢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
    上。
    两头豹子盯着我们,大概在判断我们是否属于它们的猎食范围,是否容易猎食。
    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瞪大眼睛与它对峙。小冯甚至拿出了枪,作好准备万不得已
    时开枪。我们彼此恐惧着,彼此都害怕被对方伤害。
    月光下,两头雪豹显得非常漂亮,又长又粗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它们一动不动
    地并肩站着。我猜想它们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兄妹。我心里暗暗地祈求它们:赶
    快离开吧,不要靠前,否则你们会受到伤害的。
    终于,小一些的那头甩了甩尾巴,先转身了。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接着大
    一点的那头也转身了,它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消失在了雪夜里。
    我不知道是它们接收到了我祈求它们离开的信息,还是看到眼前的三双眼睛比
    它们的更明亮?
    雪豹离去了,我们决定抓紧时间赶路。以防天气再变化。
    突然,我听见小冯又叫起来,声音有些变调,我还以为又出现了什么野兽。但
    是我听清他叫的是,白同志你受伤了!
    我回头一看,在我坐过的雪地上,被月光照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我吓了一跳,
    我想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再细细一看那血痕的颜色,我明白了,不是什么
    受伤,是我来月经了。怪不得我腰痛得那么厉害,肚子也痛得往下坠。一算日子,
    整整提前了一星期。
    我沉住气对他们说,没事儿。我没受伤。你们先到前面去一下,我自己会处理
    好的。
    两个小伙子不明不白的,但还是听话地到前面去了。
    我一个人背靠着马,脱下棉衣,从棉衣的袖子里扯出棉花。在进藏路上,我们
    女同志每次来了月经,从来就没用过像样的卫生品,如果遇到急用,只能扯被子里
    的棉花用。被子扯空了就扯棉衣棉裤。我的棉衣的两只袖子和棉裤的两条腿,都已
    经空空荡荡了。
    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从胳膊上扯出很少一点棉花。那里面实在已经没有棉花
    可扯了。我又撕了一截裤腿,胡乱地做了个垫子。草草处理之后,就站起来找他们。
    我想我们得赶紧上路,趁着雪还没下往前赶。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雪山上
    过夜了。
    但我不知道,就在我去处理自己的时候,两个小伙子作出一个决定。
    等我回到他们身边时,小冯告诉我说,他们决定放弃两匹马,以便节省饲料。
    留下小冯那匹较为强壮的马让我骑。他们坚持认为我受了伤,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再
    走路了。
    我和他们争执起来。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骑马呢?就是我想骑,马也不肯* >褪锹砜希?乙
    膊豢习 *藏民有句俗语:上山人不骑马不是好马,下山人若骑马不是好人。但两个
    小伙子固执地要我坐到马上。他们说马不走他们就拉着马走。如果我坚持不骑马的
    话,他们就背着我走。
    我火了。我说小冯,现在三个人中我年龄最大,你们必须听我的。他说不行,
    你得听我们的。我们是多数。我说你是不是怕1号批评你?你不要怕,我会告诉他怎
    么回事的。他说不是,我不是怕首长批评我。我问那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大
    声说:因为你是女的,我们要保护你!
    我软下来,我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大声武气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么
    忘了?我该斯斯文文的说话才对。我马上换了一种非常柔和的语气说,谢谢你们的
    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骑马。我……
    我决定撒谎。
    我说我的伤就在腿里面,没法骑马。
    他们终于信了。
    最后我们双方“妥协”达成一项协议:他们两个人在前面开路,牵着马,我拉
    着马尾巴跟在后面。这样我可以省很多力气。
    我们准备走了。可那两匹马,那两匹我们打算放弃的马,却站在雪地上看着我
    们。它们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无助。它们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我难过得真想
    大声喊,别丢下它们!把它们带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可是我想我没有权力这么喊,我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了。
    但没想到小周叫了起来,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带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这儿。
    它留在这儿我会难过死的!
    小冯像个兄长一样,说:好吧,我们不留下它们,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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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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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着马尾巴也照样摔跤。小冯和小周
    焦急万分,我只有不停地安慰他们,没事儿,没事儿。
    但我感觉到,三匹马渐渐的不行了,一点精神也没有。我知道它们不仅仅是饿,
    还有疲劳,还有寒冷,还有忧伤。它们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过来拉它们了。
    当我们越过一个全是冰的沟壑时,小周那匹枣红马站在那儿再也不动了,任小
    周怎么拉也不动。小周连忙把最后一点饲料拿出来喂它,它还是不动,好像它的嘴
    已无法张开。它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后一根蜡肠,送到它的嘴边,它还是不动。
    小周一遍遍抚摸着它的两个耳朵,像问兄弟那样问它:你怎么啦?你吃呀?你
    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枣红马仍那样站着,固执地看着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它的眼角
    湿润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紧紧抱着马头。片刻之后,枣红马轰然倒下。小周
    没了知觉一样,也随之倒下,趴在了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来,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原来生离死别,不仅仅在人与人之间。
    小冯和小周牵着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虽然没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
    积雪依然很深,我们的跋涉依然很艰难。幸好有月亮,我抬头看了一下天,月亮跟
    着我们。我说明天可能会出大太阳。我抬头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小冯跑上来想搀
    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冯一倒,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
    傍,滑出了路面,他是走在靠悬崖一边的。
    小周丢开马就扑过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冯继续下滑着,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
    膊。可是我怎么也抓不紧那只胳膊。我的手冻僵了,手指头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
    命的是,我的身子也开始下滑。小周爬起来,向前一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腿,
    死死地拽……
    我的人稳住了,但我的心却开始一点点绝望,因为我手里的衣服正一点点地掉
    出去,尽管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脸颊。它被坚硬的冰凌擦得
    生痛。我毫无道理地叫道,小冯你要坚持住呀!我明明知道应该坚持住的是我,可
    是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挥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冯悬挂在崖边,他扬着脸,忽然露出一点笑容,他说白同志你松手吧,不然
    你也会掉下去的。我说不,我不松手!但是我的手正做着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点
    点地放弃小冯。我说不,小冯,你不能下去!小冯说,白同志,替我照顾好首长……
    本来我想……你们结婚的时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就像我们断裂开了似的,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扬
    着脸,手长长地伸向我,朝悬崖下坠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后的那句话还
    粘在崖壁上,被风一吹,颤了颤,才坠落下去。
    ……花……
    这就是那个雪夜。
    这就是我不愿触动的那段记忆。
    这就是我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生命历程。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雪夜,我会怎样面对你们的父亲?怎样面对嘎玛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拉住小冯,恨自己没有退回到拉达兵站,恨自己拖延了
    几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我让自己的心受尽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冯照顾你的父亲。我相信那是小冯的愿望。
    在你们的父亲留下的影集中,有几张照片是非常珍贵的。甚至用珍贵这个词都
    不足以形容。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说说其中一张。
    这张照片只有半寸大,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我和你们的父亲并排站立着,他
    整整高出我一个头。我们都穿着军装,我们都面容严肃。在我们身后,是你们的父
    亲当时在嘎玛住的房子,也是我结婚后住的房子,那是一间向藏民借用的放马料的
    房子。
    在我们前面,是一座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们右边,有一条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在我们左侧,有一小片树林。也许它不能叫做树林,只有非常稀疏的几株红柳。
    在红柳中间,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坟冢。那是小冯的衣冠冢。小冯自己,
    永远住在了恰巴山上。
    这就是我们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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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夜深人静,欧木军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烟。
    本来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他已经把烟戒了,戒了一年多了。但从昨晚开始,
    他又吸上了。他找弟弟木鑫要烟的时候,妻子晓西看见了,但没有阻止。她知道此
    刻他的内心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悲伤,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心理重负。如果烟能够
    帮助他减轻这重负,为什么不抽呢?后来晓西索性跑出去,给他买了一条中华回来。
    眼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堆了好些烟头。
    但木军的思绪仍纷乱不已。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全家万分悲痛。更让他不安的是,母亲的精神有些反常,
    母亲不但一滴眼泪没掉,反而从昨天晚上开始不停地说话,说往事,说父亲,说自
    己,话语滔滔不绝,好像山中突然冒出一处泉眼,不停地往外涌着汩汩的泉水。而
    且她说出来的那些话,使他们做子女的感到害怕,那都是些他们陌生的、从来没听
    说过的、不明白就里的事。后来到了凌晨两点,木兰害怕母亲的身体受不了,给她
    服了两粒安定,母亲这才睡下。
    母亲睡下后,欧木军却睡不着。他一个人躲在父亲的书房里,想理一理纷乱的
    思绪。照说自己已是快50岁的人了,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了,但母亲说的那些话仍让
    他感到震惊,母亲说她生了6个孩子却只养活了3个,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
    了西藏。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母亲精神失常之后的谵语还是确有其事?如果确有
    其事,老大死了,他是谁?他这个老大是谁?木兰这个老二又是谁?他们家现在怎
    么会有6个孩子?
    木军想,如果这个家中孩子有非亲生的,那么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因为
    他和母亲只相差19岁,这一点是他早就意识到并有些疑惑的。母亲和父亲有时说起
    他们的婚姻,提到的时间是1951年,那时的母亲应该是20岁,怎么会在19岁时有了
    他?可他从来没去考证过,甚至连问都没问过。他觉得他不该怀疑,他从心底觉得
    父母就是他的父母。不可能是其他。
    但此刻,木军觉得有些受刺激,眼看就年过半百了,竟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清楚
    自己的身世。父亲在世时他们父子也时常聊天,几乎是无话不谈,可父亲从来没有
    流露过一丝半点啊!他一直以为他是他们最满意的长子,他一直以为他是弟妹们最
    信赖的大哥。
    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木军往记忆最深处想。
    他是5岁时开始有记忆的。那时他在十八军保育院。老师经常对他说,或者说经
    常对全班小朋友说,你们的爸爸妈妈在西藏,等路修通了,工作忙完了,他们就会
    来看你们。于是就时常有穿军装的叔叔或者阿姨风尘扑扑地来保育院,他们一来,
    老师就会叫出一个小朋友的名字,说你的爸爸来看你了,或者你的妈妈来看你了。
    那些叔叔和阿姨一见到自己的孩子就冲过去把他们抱起来,搂进怀里,一阵拼命地
    亲吻。有不少孩子竟被他们的父母亲热得大哭起来。有一次,一个小朋友被他爸爸
    紧紧地搂进怀里,又高高地举起来抛向空中,弄得一阵哭一阵笑的。可等他爸爸把
    他放下地后,他的老师却跑过来抱歉地对他“爸爸”说,弄错了,那个不是你儿子。
    即使如此,木军仍然非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被叫到的孩子,期待着有一天老师会
    叫到自己。哪怕他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弄得碎了骨头,他也愿意。可不知为
    什么,总也没有老师叫到自己。
    其实保育院的老师对他非常好,尤其是徐老师。在他没见到母亲之前,徐老师
    待他就像亲儿子一样。徐老师甚至为了对他好,受过院长的严厉批评。那时候他的
    体质很弱,常常生* 3?擞懈龃竽源??猓?闹?际莸孟癫窆鳌P炖鲜?苄奶鬯?
    ?芟敫??剐┯??D悄*中秋,保育院给孩子们发月饼。因为月饼少,每两个孩子
    分一个。老师们没有。徐老师在分切月饼时,就在中间多切了一刀,让每个月饼都
    留下一个小细条。很细很细的一条。她把这些小月饼条藏起来,每天晚上悄悄地给
    木军加餐。但不知怎么被人发现了。徐老师自然受到了院长严厉的批评,还差点儿
    背了处分。
    木军那天看见徐老师眼睛红红的,孩子们也议论纷纷地看他,才知道徐老师每
    天晚上把自己叫出去悄悄吃的那些小条月饼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下觉得自己受了侮
    辱,他站起来大声地对徐老师说,我才不稀罕吃别人的东西呢!你讨厌!
    徐老师呆住了,很快捂着脸跑了出去。
    一直到长大以后,木军才知道他当时说的话对徐老师是多么大的伤害。但他仍
    有疑惑,徐老师为什么那么偏爱他?难道就因为她是母亲的战友?有一次他去看徐
    老师,内疚地说起这件往事。头发已经花白的徐老师坦然地笑道,是我不好,再怎
    么也不能把别的孩子的东西省给你* D揪?肺剩?遣皇且蛭?愫臀夷盖资钦接眩啃
    炖鲜λ担?皇牵?业笔笔蔷醯媚憧*怜,别的孩子父母来看他们的时候,多少都会带
    点儿糖果点心给他们,可你没有,孤孤单单的。他有些不解地说,我孤单?徐老师
    马上掩饰说,我当时以为你父母牺牲了。
    木军将信将疑。
    的确,在6岁之前,没有人来看过他。尽管他一直在等。
    有一天保育院又来了一个穿军装的阿姨,这回徐老师没有叫谁,没有说是谁的
    妈妈来了,而是自己和那个阿姨拥抱在了一起,她们高兴得直抹眼泪,她们在那儿
    不停地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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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8 | 只看该作者
他想这会不会是我的妈妈?他就跑到那个阿姨跟前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她。他
    听见徐老师很激动地对阿姨说了些什么,那个阿姨就把他拉过去,撩开他额头上的
    头发仔细地看,他额头上有个很显眼的疤。阿姨摸着伤疤喃喃地说,是他,是他……
    他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让我的
    妈妈来看我好吗?那个阿姨愣了一下,一把就将他拉进怀里,流着眼泪哽咽地说,
    我就是你的妈妈呀!
    他真没想到,她就是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就这样出现了。他高兴得心咚咚直跳,
    他在妈妈的怀里傻笑着。老师说,木军,快叫妈妈呀。他就叫了妈妈。他从此有了
    妈妈。
    后来母亲带着他离开了保育院,把他带到了西藏。
    在西藏,他见到了父亲,父亲和那些到保育院来看孩子的解放军叔叔们一样,
    高大威武。他觉得很开心,他忽然就有了爸爸和妈妈,还有了一个小妹妹,有了一
    个完整的家。后来他才知道,妈妈为了带走他,把半岁大的妹妹木兰留在了成都保
    育院。妈妈要工作,要照顾爸爸,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吃不消。
    他在父母身边呆了3年,给妈妈惹了不少麻烦。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还是
    舍不得送他到内地读书,父亲说你这样会害了他的,你得送他去读书。母亲仍是舍
    不得。后来他8岁了,母亲又有了身孕。当时小妹木槿只有3岁。母亲实在没法了,
    只好同意送他到成都去读书。他在成都一直读到初三,然后又进藏当兵。熟悉他的
    叔叔伯伯常开玩笑说他是个老西藏,15岁时已经三进西藏了。第一次进藏时还在妈
    妈怀里。
    这段往事,他知道得很清楚。有时候回忆起来,也曾有些疑虑。为什么母亲一
    直到他5岁时才来看他,在此之前是怎么回事?问母亲,母亲说,当时他太小了,不
    能带进西藏,就把他留在了保育院。这个说法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因为他的许多
    同学都是在保育院长大的,他的许多同学都是好几岁之后才见到父母的。就是他的
    妹妹木兰,也是10岁以后才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慢慢的,他就释然了。父母是那
    么爱他,他有什么理由怀疑呢?
    可是现在,不是他怀疑不怀疑的问题,而是母亲要改变原来的事实。
    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得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得把自己的心事放
    下。现在这个家的担子已经全部落在他肩上了。不管他的身世如何,不管他是谁的
    儿子,眼下他都必须挺起来,作弟妹们的主心骨。还有母亲。他一定要照顾好母亲。
    在木军的感情世界里,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对母亲更多的是亲情般的爱。他
    是从小跟母亲长大的,母亲在他眼里就是家的化身。他甚至觉得他是被母亲那慈爱
    的忧郁的心疼的目光看大的。
    记得小时候在西藏,他因为淘气从山坡上滚下来,半个小脸都被擦破了皮,虽
    然没有流血,却直往外渗水珠。母亲当时紧张得要命,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问题
    不大,只是别再碰那个破了皮的地方,免得留下疤痕。母亲反复说,我知道,我不
    会再让他留疤的,他已经有一个了,我不会再让他多一个的。
    晚上睡觉时,母亲让他侧着脸睡,把受伤的半个脸露在上面。她坐在他的身边,
    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个旧疤痕。这差不多已是母亲的习惯动作了。
    每次她看着他睡觉时,都会去抚摸一下那个旧疤痕。他在母亲的抚摸中渐渐进入了
    梦乡,一睡着,身子就转了过去。母亲连忙把他翻过来。为了守他,那一夜母亲一
    直没敢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见母亲一双熬红的眼睛。他天真地问,妈妈你为
    什么不睡觉?
    想到这儿,木军忽然在一瞬间明确了一个事实:不管母亲是他的生母还是养母,
    他都爱她,永远爱。
    木军为自己明白了一这点而红了眼圈。
    有人轻轻敲门,接着推开了门。是晓西。
    晓西一进来就感觉到了满屋子的烟味儿,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坐在烟雾中,就明
    白他是一夜未合眼。她走过去打开窗户,说,你去睡会儿吧。你这样会把自己搞垮
    的。
    木军摇摇头说,我睡不着。
    晓西走过来,双手扶在丈夫的肩上,轻轻替他按摩着。犹豫了一会儿她说,木
    军,我们把小峰叫回来吧。
    木军说,把他叫回来?你的意思是让他回来和爷爷告别,还是……
    晓西说,先和爷爷告别,再想办法……把他留下。
    木军皱了一下眉,说:这恐怕不合适吧?爸刚走,妈的情绪还没有平复,我们
    就开始做这件事了。
    晓西说,这件事怎么了?
    木军说,不怎么。可这毕竟是违背爸爸意愿的事。
    晓西说,爸爸的意愿,你总是说爸爸的意愿。那我的意愿呢?你的意愿呢?小
    峰自己的意愿呢?就一点儿都不重要?
    木军说,晓西,我知道你对这事一直不高兴。但是能不能缓一下再说?
    晓西不说话,但显然很不高兴。
    木军沉吟了一下,又说,说到我的意愿,晓西,我不想瞒你了,其实我心里也
    是一直愿意小峰去西藏当兵的。只是怕你生气,推到了爸的身上。
    晓西很意外地问,为什么?
    木军说,不为什么,那毕竟是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晓西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你们欧家的男人。
    木军深吸了一口烟说,我自己也不理解。
    晓西不再说话,拉开门要走。木军又叫住她,晓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希
    望你在弟妹面前别表露出来,你是大嫂。生前我们没能让父亲满意,死后我们就别
    再伤他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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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09 | 只看该作者
晓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伤他心了吗?昨天我一句话也没说呀。
    木军说,我知道你没说,但你心里是对他是不满的。
    晓西说,我不否认,我是对他有意见。我不是不尊重他,我尊重所有的西藏军
    人,你知道,我自己也是他们的后代。可是我一直觉得,这种尊重没必要非得用世
    时代代子承父业的方式来体现吧?难道就因为有个西藏军人的爷爷,小峰就摆脱不
    了进藏当兵的命运?
    晓西话一说完,不等木军作出反应,拉开门就走了。
    木军想,晓西怎么啦?她一直都很通情达理的。是不是自己的话伤了她?还是
    父亲去世勾起了她的伤心?看来还得召开一个家庭会议,用父亲的话说,得统一一
    下思想。不过,木军知道,现在这个家庭会议得由自己来唱主角了。并且从今往后,
    都要由自己来扮演父亲的角色了。自己能担当起来吗?
    木军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离开部队。他以为自己天生是个军人,更具体地说,天
    生就是个西藏军人。从15岁当兵起,他在西藏一口气干了25年,一生中能有几个25
    年呢?他原打算干一直干下去,像父亲那样,干到退休为止。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
    自己已经不适应部队了,部队不要自己了。他的那种失落难以形容。
    那是90年代初,他40岁,任某边防营的营长。领导找他谈话,婉转地提出让他
    转业。他毫无思想准备。他原以为只要自己能吃苦,愿意吃苦,就可以在部队呆下
    去。没想到部队嫌他文化低了年龄大了,竟要他转业。领导说,以他的军龄和年龄,
    当一个营长实在是委屈了。起初他不明白,他说我不嫌职务低,我这个水平当营长
    正合适。领导上只好直说了,部队要搞高科技,需要年轻的文化高的军官。他一时
    有些发呆。当时父亲刚刚休息离开西藏。木军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一急之下他
    给父亲打了电话,他实在不想离开部队,他想让父亲帮他说说情。
    父亲也和他一样感到意外,父亲也和他一样难以接受。父亲说你等着,我打电
    话找他们。从来不过问他事情的父亲,为这件事出面找了人。但结果却令人沮丧。
    一些日子后,父亲打电话给他,语气沉重但十分冷静地说,你就服从组织安排,转
    业吧。
    就这样,木军离开了部队,离开了西藏。
    回到成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适应,好像一只鸟突然被捆上了翅膀,改用双
    脚走路了。他找不到平衡点,要么歪歪扭扭地摔跤,要么就一动不动地缩着头。在
    家里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一整天不展现一丝笑容。妻子说他,他就说,这成
    天没个太阳的,我不习惯。头几天早上,他还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上军装就出门。
    等出门之后发现外面是高楼,是压低的云,而不是晴朗的天空和大山时,他就会突
    然清醒过来,沮丧地返回家中。
    妻子怕他老这么压抑着身体出毛病,就强行带他上街去转,要他熟悉这个城市,
    热爱这个城市。有一回转到百货公司,妻子在那儿试衣服,他等得无聊,就一个人
    转到了玩具柜台。在那儿,他突然发现了一把与他曾经拥有过的54式手枪非常相近
    的玩具仿真枪,立即兴奋地买了下来。妻子还以为他是给儿子小峰买的,挺高兴,
    想他总算有了点儿做父亲的感觉。可回家后才发现,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玩儿起那枪
    来,自制了个靶子挂在门后,打得啪啪作响。等小峰放学回来时,他竟把枪藏了起
    来。
    打那以后,木军就迷上了这件事,四处购买搜罗仿真手枪。只要买到一把好的
    仿真手枪,他就能开心上一天半晌的。半年时间里他就拥有了几十支仿真手枪,全
    是世界名牌。这让他的生活里稍微有了些亮色。
    后来他被安排到轻工局任党委副书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他也每天去上班,
    但人坐在那儿,心却不知漂在哪儿。晚上回到家,看完新闻联播,他就把他那摞枪
    抱出来。一支支地抚摸着欣赏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是宁静的。
    他最喜欢的是那支意大利造的贝雷塔92式自动手枪。意大利是手枪王国,贝雷
    塔又是手枪王国中的得意之作。这种枪口径9毫米,可装15发子弹,拿在手上,真有
    一种主宰感。难怪美军要把它选为作战部队军官用的制式用枪。
    那支小巧的黑科PM270,因采用了两次击发的保险装置,反应快速又安全可靠;
    而那支沃尔特P5式自动手枪,最大的优点是保险装置先进可靠,而且威力巨大;这
    两支手枪都是德国造的。德国的枪和它的民族一样,显得十分理性和冷静。
    美国造的手枪他也有两支,一支是史密斯韦森M29,一支是贝雷塔M84。都很
    漂亮。另外还有一支瑞士的西格,如同瑞士表一样精确。
    他一支支看着,还用一块丝绸细细地擦着,跟对待真枪似的,只差没上油了。
    当他做这些事时,不允许妻子和孩子任何人打搅,就像在进行重要的工作。
    有一天他正沉迷在那些仿真手枪里时,突然有人敲门。他不高兴地说,干什么,
    不知道我有事吗?
    结果推门进来的竟是父亲。
    父亲站在门口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这令他这个也做了父亲的人感到有些
    紧张。他讪讪地说,爸您怎么来了?
    父亲说,你不请我,我就不能来吗?
    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状?
    父亲指着摊了一桌子的枪说,这些就是你天天摆弄的宝贝?木军连忙拿起那支
    他最喜欢的贝雷塔递给父亲,说,你看这枪……木军把枪握在手上,指头一转,作
    了个漂亮的抡枪动作:由衷地感叹道:多漂亮!然后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这支,
    精致无比!还有这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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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10 | 只看该作者
木军把枪一支支递到父亲面前,他看出父亲脸色不好,想通过这些枪来调节气
    氛。他相信父亲也会和他一样喜欢这些枪的。一个真正的军人,怎么能不喜欢这些
    尤物呢?
    但父亲一眼也不看他的枪,坐下来,摸出烟点上,说,怎么没去上班?
    木军抡着枪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去了也是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
    父亲说,你好像长胖了。
    木军说,是吗?可能是日子太清闲了,我不习惯。
    父亲说,你准备这么一直胖下去吗?
    木军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想受累也没机会。
    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木军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有点儿沮丧,他想父亲和他生疏了。他不说你实
    在不像我,而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父亲也不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抽得极为认真,好像是在细品。木军
    把玩着手上的枪,等着。他想父亲无非是对他转业回来后的表现不满。不满就不满
    吧,他也没办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他等着父亲批评,等着父亲教育。好久没
    人批评教育他了,这也让他不习惯。
    但父亲仍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把那支烟抽完,木军也没再听到他一个字。
    木军心里有些不安了。这不像父亲。父亲终于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
    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缝起左眼,作了一个很标准的瞄准动作,
    之后扔下枪说:枪是好枪,可惜打不响。
    他扔下这句话,拉开门走了。木军怔在那儿,听见妻子在门外说,爸您再坐会
    儿吧?但传来的是关门声。
    夜里木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
    些仿真枪一古脑地全部装进了箱子,踢进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了出操。当然是
    自己一个人出。他从家里跑出去,绕着高楼群跑了半小时,然后在阳台上拿起儿子
    的哑铃练了一阵。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后找到局党委书记,要求调离机关,随
    便去一个企业。党委书记问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他说不为什么,他不想再继续
    长胖了。
    后来他就到了现在的星光电子厂,先是当党委副书记,三年后终于成为党委书
    记。他并不在乎升这一职半衔,他在乎的是自己终于被企业的行家们接受和认可了。
    他从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人,终于成为一个能够参与意见,能够分忧解难的当家人
    了。他对自己说,我是一支好枪,我又打响了。
    但他始终没有再问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他为
    什么不说你真不像我儿子?
    也许它们是一个意思?
    但此刻,木军忽然明白,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
    木军的心里像一团乱麻。过去无论是在部队上,还是后来转业到了企业,再难
    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里都没这么烦乱过。一个从小在西藏长大的孩子,
    能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
    漫过心头。
    他往自己发苦的嘴里又塞了一支烟。
    木兰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天夜里她把母亲弄上床后没敢离开,就坐在客厅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起来了,是自己做了个梦,
    在梦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过8年的那个高山上的医院里。医院里静悄悄的,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作这样的梦了,刚离开的时候,她时常梦见那个医院,梦见病
    房,梦见山下那个镇子。但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少地做这样的梦了。
    身上盖了床毛毯,不知是谁给她盖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
    亲去世前最后坐的那个位置。父亲就是坐在这里进入昏迷状态的。
    木兰的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父亲走了,这件可怕的事不是梦,它切切实实的
    发生了。它让木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虽然身为医生,她早就明白这一点,
    但只有这样的事发生在亲人身上,这种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兰和大哥一样,很早就进藏当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当兵之前也几乎
    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长大的。由于从小不在母
    亲身边,木兰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也很独立,凡事自己作主,极少依赖父母亲。
    但此刻,木兰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她分担这种孤独。
    丈夫已经走了。
    木兰想,他昨晚能陪她过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她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
    们这半年多来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兰是那年到内地医院进修时,认识丈夫陈郡和
    的。当时她还在西藏林芝的陆军医院当护士,陈郡和已是医院里年轻有为的主治医
    生了。从来都话少的木兰,跟年轻的陈医生却很谈得来。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
    陈医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现的这个清纯的气质淡雅的女兵吸引了。于是两人恋爱了,
    之后就结婚。她的这桩婚事母亲很满意。母亲说她喜欢医生。小时候她的母亲就希
    望她成为一名医生的,现在木兰总算替她了了愿。夫妻俩都是医生,多好,用母亲
    的话说,从事的是一个圣洁的职业。
    但从事圣洁职业的人也是凡人。结婚后木兰仍在西藏工作,夫妻俩长期分居,
    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是陈郡和抚养的。那时西藏军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兰探
    亲一次伤心一次,孩子不认她,丈夫有怨言。木兰也知道让丈夫在家养孩子是不现
    实的,丈夫的业务很好,是他们医院有名的一把刀。于是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有了
    保姆之后,丈夫的怨言渐渐少了。木兰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是
    在有了保姆之后越来越糟了,还是得到缓解了?或者说,丈夫对她的冷淡,究竟与
    那个有几分气质的保姆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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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11 | 只看该作者
后来,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终于把她调回了内地。但已经晚了。两人之间的
    感情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尽管木兰一调回来就辞掉了保姆,自己亲自打理这个家,
    亲自抚养孩子。但这一年多来,丈夫和她之间几乎没有话说了,他们已处于分居状
    态。
    木兰没有勇气提出离婚。没有勇气提出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父亲生气母
    亲伤心。大弟木凯的离婚就对父亲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木兰不忍心再让父亲受到这
    样的打击。
    可是没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却没有忍……
    鼻子有点儿塞住了。受了凉。
    木兰上楼去看母亲。
    母亲还在睡。脸朝里,一动不动。木兰还记得,她5岁那年,母亲到保育院来看
    她。那时她对母亲没有记忆,她觉得最亲的人是徐老师。母亲来之前,徐老师交给
    她一张父母亲的照片,告诉她,你妈妈要来看你了,你要先认识她,等见了面你就
    要喊妈妈。她就每天拿着照片看,晚上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照片上,爸
    爸和妈妈都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妈妈的头发从军帽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肩膀上。
    终于有一天,徐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女人看见
    她就惊讶地说,这就是木兰吗?徐老师点点头。女人就想过来抱她。她往后躲,躲
    到了徐老师身后,然后从口袋里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觉得这个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
    这个女人人头发很短很乱,脸色憔悴。没有照片上的妈妈好看。徐老师着急地说,
    木兰,快叫妈妈呀!她指着照片说,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是长头发。
    女人愣了,她勉强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她跟徐老师说,你看这孩子,认死理。
    我这头发是出来之前刚刚剪掉的。早知这样,我就不剪了……女人背过脸去,好像
    是掉眼泪了。
    后来徐老师哄了她半天,她总算勉强叫了一声妈。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给她
    剥糖吃。正在这时,保育院开饭的钟声敲响了,她马上抬起头来对女人说,阿姨,
    开饭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如此苍老了,木兰仍没能和她亲近起来。
    木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心里异常伤感。不知此刻出现在母亲
    睡梦中的是什么?
    在木兰眼里,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有些相像。
    有时母亲那些战友,那些老阿姨来她们家,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母亲也只是眼里
    露出喜悦,默默地陪她们坐着。
    母亲总是用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包裹着她的内心。但木兰从自己的感受出发,
    越是包裹得紧的心,其实越柔软。
    可是昨天,母亲突然说了那么多话,并且是那么出人意料的话,让大哥和弟妹
    们都吃惊不已。木兰突然想,母亲那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秘密?
    不过,母亲的那些话倒没有让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没有像大哥和弟妹们那么
    意外。因为她心里早有疑虑,当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时,她只是
    稍稍有些震动,她想,看来身世不明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她有些兴奋,期待着母
    亲说下去,揭开她渴望知道的谜底。但母亲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作为医生,她知道这是母亲受了刺激后的另一种反应。她想,母亲的确是不同
    于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处在这种时候都会大哭一场,但她却没有眼泪。她是从来
    就没有眼泪呢还是眼泪早已流光?
    木兰忽然发现,母亲的桌子上,放着父亲留给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本子敞开
    着,里面竟贴着照片。她好奇地拿起来翻,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母亲想要的
    影集?照片已经发黄了,最大的3寸,最小的只有半寸。被父亲很有条理地一张张贴
    在本子上,每张下面都有注释。因为小,照片上的人影像模糊。木兰想,这些照片
    比起现在的大彩照来,其珍贵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本子的第一页,木兰看到一张母亲与另几个女军人的合影。照片上写着“进
    藏留念”四个字。下面是父亲用钢笔写的小字:“这是她送我的第一张照片,她和
    她的战友在进藏之前的合影。(前排从左至右:她,吴菲,刘毓蓉;后排从左至右:
    徐雅兰,苏玉英,赵月宁,宋红莲。这中间有两位同志牺牲在进藏途中,有一位同
    志因病留在甘孜,其余4位一直走进西藏。)”
    父亲称母亲为“她”,这让木兰感到有些意外。
    木兰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了许久。除了两个牺牲了的阿姨,其他的她都认识,
    她们剪着一式的短发,穿着一式的军装。让她吃惊的是,她们的军装竟像连衣裙一
    样漂亮,是那种翻领长排扣,中间扎腰带的样式。她们非常年轻,年轻的有些拘谨,
    好像对自己的军人身份还不适应。
    再往后翻,她看见一张照片上,一个女人穿着臃肿的棉衣抱着孩子站在那里,
    身后是一排西藏常见的干打垒土房子。
    父亲用钢笔字在下面写道:“这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养大
    成人。希维5个月,摄于1954年9月。”
    这张照片木兰从没见过。她睁大了眼睛细看,认出那个女人是母亲。至于怀里
    那个孩子,小得无法看清楚脸庞。但如果是她,为什么说是第三个孩子?
    再往后翻,大多是父亲母亲分别与他们的战友的合影。每一张照片都有解释。
    木兰不断地发现有许多照片让她迷惑。她决定拿下去给大哥看看。
    木兰为母亲盖好被子,关上门,拿着本子走下楼去。
    木军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并且在抽烟。
    木兰突然发现,大哥在一夜之间苍老了。鬓角生出一丛十分刺目的白发。她一
    时忘了手上的照片,走上前关切地说,大哥,你不要紧吧?
    木军按灭烟头,说,我没事。
    木兰看着大哥,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从西藏回家探亲的情景。
    大哥写信给母亲说,我要回家了,但找不到家。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大哥是从八一校直接去当兵的,15岁。那时候他的下面已经有了一串叮铃铛啷
    的弟妹,母亲一个人带着这串孩子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哥那时并不懂事,常常
    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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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11 | 只看该作者
父亲就说,把他交给我吧。父亲就把才从西藏出去几年的他又带到了西藏。
    一带到西藏,父亲就让大哥当兵了。他哪有时间管他?父亲怕母亲说他,就一直瞒
    着。直到大哥写信来母亲才知道。母亲看着照片上的大哥穿着松松垮垮的军装,一
    脸孩子气,就写信去说父亲,你就不心疼孩子吗?父亲回信说,我心疼孩子,那你
    怎么办?你看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母亲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想起
    自己当初进藏时,队里有个女兵也只有14岁。
    大哥当了三年兵,懂事多了。头一次探亲,本来是说好和父亲一起的。父亲也
    有三年没回家了。可临到头,父亲又说部队有情况走不开,让他自己一个人搭便车
    出来。
    母亲接到大哥的电报,说他某月某日坐汽车到西藏军区办事处,就让木兰去接。
    母亲拿了一张大哥穿军装的照片给木兰,说,你拿这个去接你哥。木兰看着照片,
    照片上的大哥和自己印象中的已经很不一样了。照片上的大哥穿着军装,有些像个
    大人了。而木兰记忆中的大哥却完全是个调皮少年。
    木兰一直到10岁才得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过着集体生活,先
    是保育院,然后是八一校。她因此变得非常内向,一双大眼睛总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的人。在保育院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徐老师了。后来到了上学年龄,木兰听说要离开
    徐老师去上学,死活不肯,躲在床底下不出来。徐老师就告诉她说,八一校有她的
    大哥。她这才答应去上学。
    当时保育院有许多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父母都在西藏。老师们就把他们一起
    送到八一校。木兰还记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全班哭成了一片。木兰没有哭,但抱
    着徐老师的腿不松手。徐老师只好带着她去找木军。
    木军当时12岁,已经上六年级了。个子挺高挺大,但一点儿不醒事。他正和几
    个男孩子在操场上冲杀,满头是汗。见有人叫住他,他一脸的不耐烦。
    徐老师说,欧木军,快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木军一边用手抹汗一边问,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妈妈要来看我了?
    徐老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妹妹,她叫木兰。
    木军一听很失望,他看了一眼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说,我不要妹妹。
    木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男孩子身上,一听说他不要自己,眼泪巴霎地
    就哭了起来。徐老师说,木军,是你妈妈叫你照顾他的,他是你的亲妹妹。
    木军这才勉强答应说,好吧好吧,我要就是了。他拍拍木兰的头,说,叫我哥。
    木兰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哥。木兰觉得心里好高兴。这么大一个男孩子是她的哥。
    可这个哥并不像个哥的样子,仍是调皮捣蛋,很少关照他这个妹妹。一年后,
    他就离开木兰到另一所中学读书去了。再接下来就进藏当兵了。
    所以木兰对这个哥哥,实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兰揣着照片,步行到了西藏军区办事处。一进大门,刚好看见两辆带帆
    布篷的军用卡车开来,车上下来好些人。有军人,也有家属,拿着行礼,一个个都
    灰头土脸的。
    木兰连忙挤上去看,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个像照片里的人。她
    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想她认不出大哥,大哥也许会认出她。但挤了半天,也没有
    一个人多看她一眼。木兰急了,一急倒急出个办法来。她站在院子里高喊:木军!
    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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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3:12 | 只看该作者
终于,走到大门口的一个当兵的回过头来,不高兴地说:你喊谁呢?
    木兰说,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是哪个,是木兰?
    木兰点点头。
    他这才露出点笑容,说,我就是木军。但你得喊我哥,木军也是你喊的吗?
    木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
    木军仍不依不饶地说,叫哥,现在叫一声。木兰不肯叫,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记忆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样,现在这个人让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人,
    就要让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军没有勉强,就跟着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兰
    跟着木军走了。木军走得太快,木兰只能小跑着。
    在街边拐弯处,遇上一个卖烤红薯的,香味儿飘了一街。木兰老远就闻着了。
    但木军像没鼻子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走过去后他才问木兰,想吃烤红薯吗?
    木兰不吭声,她觉得木军是故意的。木军看看她,调头倒了回去。他挑了个最大的
    买下,递给木兰。木兰有些不好意思接。木军说拿着,就在这儿吃了它,不然一回
    家哪还有你的?
    木兰接过红薯,第一次觉得有个哥真好。当妹妹真好。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看见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是木军?
    大哥倒是马上叫了一声,妈,是我。
    母亲说,天那,你怎么这么瘦?还长胡子了?
    木军说,那是因为我长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样高了。母亲抬起手来,撩开大哥
    额上的头发,轻轻抚摸着那个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们围了上来,大哥就像个大
    人似的,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些苹果干,还有牛肉干什么的,分给他们。家里充满了
    热闹和快乐的气氛。母亲眼里往日的忧愁也终于被笑容取代了。
    木兰又一次想,有个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干净了,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木兰和弟妹们已经上床躺下了。但
    木兰睡不着,大哥的出现让她兴奋不已。她躺在被窝里听着母亲和大哥说话,有一
    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学就要告诉同学们,她的大哥回来
    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只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颗扣子。
    大哥滔滔不绝地跟母亲说他在部队上的事,也说父亲的事。母亲直直地看着他。
    木兰从被窝里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说不
    出来的味道。后来大哥为什么事笑起来,母亲就喃喃地说,越长越像了。
    木兰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从那以后,木兰就和大哥亲近起来,大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依靠,虽然她
    从没对大哥说过这话。无论什么事,只要对大哥说了,她心里就很踏实。她敬重大
    哥,信赖大哥,虽然她从不在大哥面前撒娇。
    话又说回来了,她在谁面前撒过娇呢?父母面前没有,丈夫面前也没有,兄长
    面前就更没有了,她似乎从懂事起,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沉稳,内向,理性。
    她不知道撒娇是怎么回事。
    木兰把那个本子拿给木军,说,你看看这些照片,这是爸留给妈的。我发现里
    面有好几张照片……有些奇怪。
    木军接过来,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张男女军人的合影。底下是发灰的钢笔字,
    看得出是父亲的字迹:王新田同志和苏玉英同志。
    他觉得照片有些异样,细细琢磨,才发觉照片的四周画了一个黑框。照片上,
    两个军人并排站着,一个很魁梧,一个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干花。下面仍是父亲写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军心里一动,他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再翻过一页,他忽然看
    见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岁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馆照的。他穿着一件新棉袄,傻傻地
    站在一盆塑料花旁边。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写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军,5岁半离
    开成都进藏。
    虎子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惊诧不已地看着木兰,木兰也非常惊异。
    木军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兄妹俩继续往下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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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6 13:39 | 只看该作者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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