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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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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宝宝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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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2 | 只看该作者
木凯的酒意被他的话顿时惊得无影无综,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我的亲生
    母亲是谁?亲生父亲又是谁?
    林亚东含含糊糊地说,母亲我不太清楚,父亲……我听我妈说,就是和你妈她
    们一起赶牦牛进藏的女兵队的医生,好像姓辛。
    辛医生?!木凯听母亲说起过这个人,难道……一种不好的感觉在他心里出现,
    他猛地站起来,揪住林亚东的衣服说:操你妈,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以为你喝醉
    了酒就可以乱说吗?
    林亚东想挣脱掉,但木凯熊掐虎钳的,十个他也无法挣开,他的眼圈一下红了,
    任木凯拎着他,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开这种玩笑?你以为这好玩儿吗?我难过……
    我听我母亲说,当时她在医院当护士,你的母亲和你的亲生母亲,两个人差不多是
    前后生产……可是当时条件太差了,许多母亲生下的孩子都没能养活。当时你母亲
    那个孩子一生下很快就死了,而你亲生母亲生下你后大出血,也死了。但是你活了
    下来,你母亲就把你抱回了家……
    这回木凯相信了,由于完全相信而异常难受。好像突然从一场温馨的梦中醒来,
    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自己掉在冰窟里。
    林亚东终于醉倒了,倒头就睡。
    木凯一个人坐到了天亮。
    天亮时分,他将最后半瓶酒倒进杯里,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戴正帽子,系好
    风纪扣,拉开房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招待所。
    尽管木凯相信了林亚东的话,相信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但他却无法改变过去的
    感觉。那就是在他过去的感觉里,母亲非常爱他。
    虽然母亲是个不善于表露感情的女人,她不会像别的中国母亲那样,把她们的
    孩子搂在怀里亲个没完,也不会像外国母亲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孩子我爱你。但母
    亲依然让他从小就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爱。那爱是从母亲的目光里流淌出来的。母
    亲的目光永远都流淌着爱意,那爱意带着一种深深的忧愁,而不是像别的母亲那样,
    充满着柔情蜜意。
    这就是母亲的与众不同之处。
    木凯忽然想,别的不说,有一点可以明确证明,母亲非常爱他。母亲本来一直
    在西藏工作,她不愿离开西藏,不愿离开部队,也不愿离开父亲。即使是大哥和大
    姐都去内地上学了,她仍在西藏工作。但是到了木凯上学的年龄,母亲却终于下决
    心离开西藏了。她带着7岁的木凯,5岁的木棉和3岁的木鑫来到了成都。虽然她仍把
    木凯送到了八一校住读,但每到周末,木凯就可以回家,和母亲弟妹在一起。
    母亲是为他离开西藏的。
    母亲为了他绝然离开了她热爱的生活。
    还有父亲。用大姐木兰的话说,她惟一一次目睹父亲落泪,就是为了他。
    木凯当兵的时候并不在西藏,而是在云南。一入伍就赶上了那场边境战。用父
    亲的话说,是运气,一个军人的运气。更运气的是,他们连一上来就参加了一场攻
    坚战。
    但他的连长在战役开始之前接到营教导员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你要给我保证
    一班那个新兵欧木凯的安全。连长虽然莫名其妙,还是隐约明白一些,这小子的爹
    肯定是个有来头的家伙。他虽有想法,也不能不执行命令,就临时把欧木凯弄来当
    他的通讯员,皱着眉头嘱咐他战斗打响后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等战斗真的一打响,连长就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们连的战线拉得太长,
    仗一开始打得不顺,伤亡很大,他不能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中。什么欧木凯不欧
    木凯的,恨不能所有的兵都勇敢地冲锋陷阵,而且,他们别他妈的死掉,最好连花
    也别挂。而木凯也早已忘了连长的交待,炮击过后,重机枪一响,他就自己给自己
    下了命令,端起冲锋枪就冲出了阵地。这下好,刚刚发出两梭子子弹,他就中弹了。
    一发子弹滚烫地钻进了他的胳膊。
    他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枪脱了手,滑落到一边。他低头看了看胳膊,
    血从那里急速地涌出来,很快渗透了半个身子。他气坏了!他妈的他被别人击中了!
    他嗷嗷叫着,爬起来,拾起枪,受伤的胳膊吊在一边,歪着身子单手搂火,一
    梭子子弹打出去,撂到了两个企图冲出坑道的敌兵。他的叫声一下把连长给惊醒了,
    连长突然想起了教导员的交待,急了,大喊,快把这小子给我拉下去!看住!
    他被看住了,直到战斗结束也没再摸着枪。
    那一仗应该说打得很漂亮。他们完成了任务,受到了表扬。但因为欧木凯受伤,
    连长还是被教导员训了几句。最后教导员说,算你小子运气,没让他送命,只是伤
    了胳膊。连长嘟囔说,那是他自己运气。伤了胳膊还那么大喊大叫的闹,要不是火
    力猛,子弹出膛快,早让对方两个家伙给报销了!
    木凯的确运气,子弹伤在左胳膊上,贯通伤,但没动着筋骨。他马上被送到战
    地医院去了。木凯觉得很不过瘾,最主要是他觉得委屈,刚接火就受了伤。他还没
    来得及多撂到几个呢。他躺在医院里闹情绪,要求返回连队。当然没人理他。这时
    候连里面转来了他的家信,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给家里写信了。信不是一
    封,而是一摞,父母亲的,大哥的,二姐的,三姐的,还有弟弟妹妹的。每个人差
    不多都是一个意思:听说他上了前线,要他多保重,要他时常给家里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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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2 | 只看该作者
木凯就搬了根小凳坐在病床前,想给家人写信。可提起笔就觉得丧气。又没立
    功,跟父母亲说什么呢?负伤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于是他写了几句就撕了,撕
    了就忘了。这样又过了半个月,连长亲自来到医院,见面就说,欧木凯,你要是再
    不给家里写信我就处分你!
    原来母亲收不到他的信,就给连队党支部写了一封信,问其儿子的下落。
    木凯听了,情绪低落地说,写就写呗。但连长一走他就把这话给扔到脑后去了。
    谁知那时候他怎么会那么不懂事。一直到他伤好了回到连队,连里给他记了一个三
    等功,他这才想起给家里写信。
    而此时,母亲由于长久得不到他的消息,已经快要急疯了。母亲为此更加抱怨
    父亲,她说你当时明知道他们那支部队是要上前线的,非要把他往那儿分。如果他
    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让我怎么活?
    父亲嘴上说,能有什么事儿?木凯这小子从小就机灵,不会有事的。但他心里
    还是急了。他通过军区作战部一路查了下来,查到了营里。教导员吓了一跳,连忙
    找到连长,说他不是轻伤吗?连长说是啊,他好好的,没事儿。教导员问,好好的
    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连长只好说他的伤正好在右胳膊上。连长把他的左胳膊换成
    了右胳膊,是想替他找点不写信的理由。其实连长也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给家里
    写信。这倒让他有几分喜欢。但教导员还是生气,说那你们就不知道主动给他的家
    长说一声吗?连长的倔脾气上来了,说,我不知道他家长是谁!我就是知道了,我
    一百来个兵,该给谁说,不该给谁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教导员只好自己去回话,
    说,人在,好好的,没事儿。
    好在三个月后,木凯的信终于分别寄到了父亲母亲手中。
    当时父亲还在西藏。据二姐木兰说,她正好去看父亲,父亲坐在沙发上,叫她
    读信。她就把那封短得只有半页的信读了。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示意她把信拿
    给他。他就捏着那封信,坐在那儿,眼睛盯着窗外,直到一滴老泪滚落出来。
    以后,木凯作为优秀士兵被送到军校去培养。他在军校各科成绩都很优秀,毕
    业时学校想把他留下来。他却提出了进藏申请。当时他一点儿没想到要和父亲母亲
    商量。他觉得父亲在那儿,大哥在那儿,大姐也在那儿,他进去是理所当然的,父
    亲母亲一定会赞成的。没想到当他打电话告诉母亲时,母亲竟生气了。她说你这孩
    子怎么自作主张?谁让你进藏的?你还嫌我操心不够?你给我把申请撤回来!
    木凯很意外,他有些不理解母亲,她从来都是支持家里的孩子进藏的,为什么
    对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不明白,便以沉默抗拒。
    后来还是父亲站出来支持了他。
    父亲说,让他来吧。像他这样的军人,西藏永远都需要。
    父亲还说,我们得说话算话,我们必须实现我们的诺言。
    这后一句话,木凯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上林亚东酒醒了,恍惚回忆起昨晚好像聊到过木凯的身世,连忙找到
    木凯,说,木凯,我昨天晚上说什么了?
    木凯平静地说,没说什么。
    林亚东看着他的红红的眼睛,看着那一烟缸的烟头,说,不对,我肯定是说什
    么了。
    木凯说,如果说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应该说的。我应该知道的。
    林亚东说,好像我跟你谈起过你的身世。是不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
    木凯不说话。其实早上离开招待所后他开始怀疑林亚东的话是否准确,是否是
    讹传。但很快他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他是十八军的子弟,他知道这样的事在十八军
    中并不鲜见。
    林亚东非常懊悔,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我一直以为
    你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想你爸爸妈妈会说出来的。早知如此,我真不该……
    木凯说,你放心,我又不是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亚东揽住他的肩说,其实像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是不是亲
    生的无所谓,真的。你看我们家这几个亲生的孩子,还没有你和你父母感情好呢。
    木凯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
    但他心里还是承认林亚东说的对。比如在他们家,大姐木兰和母亲就有隔膜。
    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以为是大姐性格太内向的缘故。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明白,
    那是因为大姐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造成的。亲情也是要培养的,仅有血缘是不够的。
    而他和母亲之间,就一点儿没有隔膜。正像林亚东说的,像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
    即使是亲生的孩子,又有几个能像他和母亲之间这么亲呢?
    林亚东说,孩子和父母的感情也要培养,光靠血缘不行。所以我现在的孩子,
    再难我也自己带。不把他丢给别人。
    木凯不再说话。
    木凯也有孩子,但木凯不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也许永远都不可能。这和自己
    早早地就没了亲生父母有多少区别呢?
    无论木凯怎么在心里说服自己,无论他怎么确定父母是爱自己的,他还是感到
    难过。他怕自己在父母面前流露出来,只好放弃了当年的休假。反正离了婚,他也
    无家可回。他打电话对父母说,工作太忙,走不开。他听出他们非常失望。在那一
    刻他心里很难受,他真想说,我这样做不是抱怨你们,也不是为了疏远你们,我只
    是想……这样做而已,没什么道理。原谅我!爸爸妈妈!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惟一庆幸的是,他没让父亲在生前知道自己的心事,知道他已经得知了真相。
    父亲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也一直认为他把他当做亲生父亲的。他愿意那样做。
    他甚至害怕自己会生出别的什么念头来。但是出了林亚东的事后,他突然有些不太
    习惯。
    西藏的天总是黑得很晚。已经7点多了,还像内地的黄昏似的。落日迟迟不肯离
    去,在西边徘徊着,但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起来了,它们在天空中遥遥相对。这
    样的景色,只有西藏才能见到。好像只有西藏这个地方才能给太阳和月亮提供这样
    的机会似的。木凯不知道太阳和月亮,它们是在期待着与对方相见?还是不得已才
    与对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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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3 | 只看该作者
木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户,等着天黑下来。
    晚上八点,要开团党委会。木凯给自己一个小时的时间调整心态,让自己振作
    起来,他暂时不想让大家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这么长艰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他
    不想在最后作总结的时候,让大家因为自己的事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的身体却有些不听话地开始发烧。
    他没有开灯,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房间里。他要一个人慢慢地等待天黑下来,
    太阳彻底落下去。
    小的时候他也干过这事,一个人跑到一片树林里去,等天黑。他眼睛一眨不眨
    地盯着天空,但天空始终是亮的。后来他盯累了,揉了揉眼睛,天一下就黑了。天
    黑后他竟在那片树林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
    宿舍的床上。班上的小朋友说,是徐老师把他抱回来的。
    想到徐老师,他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件事来。这件事曾让他很疑惑,后来却淡忘
    了。
    那时他在成都八一校住读。那是一所西藏军区的子弟学校,那里聚集着十八军
    的后代,聚集着西藏军人的后代,那里有许多叫高原或者小峰的男孩儿,还有许多
    叫萨萨或者雪莲的女孩儿。他们的父母都在西藏,他们是在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
    年远离父母的日子里长大的。甚至有的孩子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成为真正的孤儿。
    那是西藏军人后代的摇篮。木凯家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在那里长大的。
    小时候的木凯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非常淘气。有一天他在学校操场上看见一
    个女孩子,手上拿了个红红的桔子,非常眼馋。先是拿玻璃弹子和人家换,人家不
    肯,就趁其不备一把抢了过来,并且剥了皮迅速吃了下去。小女孩儿大哭不止。那
    桔子是她母亲来看她时给她买的,她在怀里捂了好多天,桔子都捂熟了也一直舍不
    得吃。
    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告了老师。老师就来找木凯的班主任告状,班
    主任就是徐老师。徐老师来找他,班上的男生马上通风报信,木凯看无处可藏,就
    爬到宿舍的天花板上躲了起来。徐老师到处找不到,以为他吃饭的时候总要出来,
    没想到男生们竟偷偷地给他把晚饭送了上去,他吃了饭,就在那个落满灰尘的地方
    睡着了。
    徐老师本来很生气,想好好训他一顿的。可到处找也没找到,晚饭时也没见人。
    就有些心慌了。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还是没有人影。徐老师又怕又气,把班上的
    男生弄来审,可男生们一个个都跟小共产党员似的紧闭着嘴巴不说。
    木凯倒是一点儿事没有,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他从梦中醒来,听见有人在哭。是徐老师。
    徐老师一边哭一边说,木凯你在哪儿呀?你别这样吓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待呀,我怎么对得起辛医生呀……
    木凯在天花板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想不明白,对不起他的父母他可以理解,为
    什么还对不起一个医生?那个姓辛的医生又是谁?
    徐老师的哭声让他有些难过和不好意思,他从天花板上摸摸索索地爬了下来。
    起初徐老师突然看见那么一个满身是灰的孩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木凯,她
    上去照着他的屁股就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木凯没有哭,他仰起脸问:徐老师,
    辛医生是谁?
    徐老师愣了一下,说,什么医生不医生的!你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写信告诉你
    爸,让你爸收拾你!
    木凯嘻嘻一笑,逃出教室,就把这事丢到脑后了。
    也许林亚东说得对,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亲生不亲生已不重要。他们的父
    母注定了是要为千百万个家庭付出自己的家庭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承担了和父母同
    样的时代命运,他们就像一些随风飘扬的草仔一样,在哪里落下了,哪里就是他们
    的家。在哪棵树下发芽了,哪棵树就是他们的父母。比如徐老师,她在木凯心里就
    是那样一棵树。她就像母亲一样。他们许多同学对老师的感情都胜过了自己的母亲,
    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老师身边长大的。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师,每
    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老师。冬天的早上,老师自己也睡眼惺
    松的,却不得不一个个地叫他们。他们虽然实行的是半军事化,吹起床号。可毕竟
    是孩子,听到号声也起不来,舍不得离开那个热被窝,老师常常拉起这个,又倒下
    那个。到了毕业的时候,每有哪个学生不抱着老师大哭的。6年的时间,学校就是这
    些孩子的家呀。
    木凯最后一次见到徐老师,是在他进藏许多年之后。
    那年春节,已是连长的他回家探亲。他陪着妻子上街,妻子要买腊梅,他站在
    旁边等。这时,一个男人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轮椅上坐着的女人也要买腊梅。当
    那个女人开口说话时,木凯听着像是徐老师的声音。可是木凯不相信徐老师会坐在
    轮椅上。他试着叫了一声,徐老师?女人转过头来。真的是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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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3 | 只看该作者
徐老师也马上叫出了木凯的名字。她记得住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因为身体不好,
    她自己一辈子没孩子,可她成了一个孩子最多的母亲。木凯说徐老师你怎么了?徐
    老师微笑着说没什么。徐老师的丈夫说,徐老师一年前脑血栓中风,下肢瘫痪了。
    木凯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他叫妻子先回去,自己推着徐老师回家。
    到了家门口,木凯恳求徐老师的丈夫说,让我把徐老师抱进屋去吧。
    徐老师的丈夫点点头。
    木凯将徐老师从轮椅上抱起来,他这才发现徐老师是那么轻那么轻。他的眼泪
    再也忍不住了,在眼圈里打转。他哽咽地说,徐老师,你怎么会这样?都怪我小时
    候太淘气了,让你操心得了* N腋迷缧├纯茨愕摹*
    徐老师递给他一张纸巾,哄孩子似的对他说,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为
    你感到自豪。我一直都为你感到自豪,你看你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了。徐老师高
    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那天,他陪徐老师说了很久的话,他很开心,徐老师也很开心。徐老师的丈夫
    说,徐老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后来说到了那次他在学校“失踪”的事,木凯就问起了“辛医生”,他说你当
    时说对不起辛医生,辛医生是谁?徐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木凯,有些事情,不是你
    能够左右的,还是不要弄清楚为好。木凯就没有再问下去了。
    后来他走了。他站在床边,给徐老师敬了个礼,然后转身就走,他怕自己的眼
    泪再次涌出来。回到西藏后,他立即就托人给徐老师买了好多虫草带出去。可是等
    他再一次探亲时,徐老师已经去世了。
    徐老师为什么那么爱自己,难道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木凯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可能。不可能。木凯马上否定了自己。徐老师对每个孩子都非常好,木凯兄
    弟姊妹几个子都很爱她。在后来的那一天,他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天终于黑透了。
    月亮在黑夜中显示出它的魅力来,那么亮,那么干净。
    木凯看看表,7点50分。他站起来拉亮灯。他知道政委路过他门口时,会叫他的。
    但他刚一站起来,就力不能支地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下。一直守在门外的公务员小
    林听见动静马上跑进来,把他扶的床上后,慌不迭地跑去叫医生。
    政委比医生先赶到。
    政委有些不快,说,下午专门给你时间看病你不好好看。我听说你一瓶吊针没
    打完就跑了,去军区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你连命都不顾了?
    木凯知道政委想到别处去了,但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医生来了,量了体温,39度5。打了一针退烧针,又挂上了盐水。欧木凯叫医生
    先离开。他对政委说,有些事,我以后再给你解释。我现在有个请求,党委会能不
    能就在我房间里开?
    政委说,你能行吗?
    木凯说,没问题。发个烧算什么。你不也常是这样吗?
    政委无奈地笑笑,叫人去通知其他人。
    木凯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垮。更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了而
    垮掉。父亲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坚强的你,父亲的离去只能使你变得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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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3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木鑫走了吗?让他走吧,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不要勉强他。
    木棉也要走吗?走吧走吧,妈妈没事儿。妈妈只是想说说话。
    木槿,你不要再哭了,你那样哭让妈妈心疼,也让你父亲不能安宁。你父亲生
    前最疼爱的就是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死了也会心疼的,他会疼得睡不着。你
    让他安息吧。
    你们不用担心我,木军,木兰,虽然你们的父亲走得这么突然,可我不难过。
    你们看我不是没有流泪吗?
    我这一生已失去过许多亲人了,我曾经大声地哭过,泪流满面的哭过,悲痛万
    分的哭过,我也曾无声无息的流泪,从夜晚到天明。但现在,我不会再哭了。因为
    我不难过,我知道你们的父亲离开我是迟早的事,我还知道他不过是先走一步,到
    另一个世界等我去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所有那些离开我的亲人,他们都在那
    边等我呢,他们留下我,是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没做完。总有一天,我把今生该做的
    事都做完了,也会到那边去的,会去和他们团聚的。所以我不难过。
    我难过的是另一点。那就是你们的父亲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没有被你们接受
    和理解,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啊!虽然他不承认这一点,但我知道。我为他难过。
    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说过,我不需要理解。因
    为他这一生是倒海翻江的一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甚至包括你们这些孩子。
    可是我需要。我需要你们理解你们的父亲,否则我的心无法安宁。
    木兰,我知道此刻你非常想知道你的身世,还有你,木军,你也有着许多疑惑,
    你们的眼睛告诉了我。但我还是要请你们耐心等待,我得从头说。在没有说到老大
    和老二之前,我无法说清楚你们。因为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即使是一个简单的
    故事,也因为生长在复杂的人生经历中而无法简单。我不可能在移植一株树时,只
    拔出无数根须中的一根。
    请让我一个一个地说,一点一点地说。让我告诉你们,我是在经历了什么样的
    日子之后,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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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4 | 只看该作者
1
   
    那个夏天,当我们从军政大学毕业的100名女生报名参加了十八军后,就跟着接
    兵的同志从重庆来到了十八军的集结地乐山。由于路途上被家长拉走2个,实际上我
    们到达目的地时还有98个。98个也真不少呢,整整三卡车。
    到乐山后,我们很快被分配到了各师。我和吴菲、刘毓蓉三个人分到了一起,
    参加了新组建的康藏运输队。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苏玉英。其实我从没叫过她
    名字,我一直叫她苏队长。她是我们新组建的女兵运输队队长,我们将跟着她往西
    藏走。
    苏队长比我大4岁,也就是说,我认识她时,她也不过22岁。要是放在现在,2
    2岁的女人完全是小姑娘的感觉。但22岁的苏队长已经是个非常沉稳、能干的女军官
    了,而且还做了母亲。所以她看上去远远不止大我4岁,好像大了一辈子。我看她时,
    总有一种小孩儿看大人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人长得好看
    不说,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帅气,走路说话都显得精精神神,充满了朝气。反正就
    是和我们这些女学生不一样。
    所以第一次见到苏队长,我就喜欢上了她。
    当时我们分到运输队的十几个女兵,正像燕子似的在那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来了。腰间扎着皮带,短短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帽子,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里有
    喜悦,还有疼爱。我一直没想明白,她也不过22岁的年龄,怎么就会有那样的笑意?
    她一手揽住我的肩,一手揽住吴菲的肩。她说,同志们,以后咱们就天天在一起了。
    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我会尽力照顾好你们的。我当时想,你也不
    大呀,怎么说话跟我妈妈似的。
    苏队长是个南下来的“老革命”,已经参军5年了,本来刚做了母亲,一听说成
    立了女兵运输队,她就背着吃奶的孩子赶回来工作了。我们知道后一下崇拜得不得
    了。特别是吴菲,老是缠着她问,你打过仗吗?枪响的时候你怕吗?
    对我来说,苏队长让我着迷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她竟然结了婚,竟然做了母
    亲。我很想知道那个做了苏队长丈夫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在我看来,苏队长
    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不知谁能够征服她的心。老同志告诉我,苏队长的爱人是先
    遣部队的一个政委,已经先一步出发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不,加上张妈,是一家
    四口举家进藏。
    但我有一种感觉,苏队长有心事。
    一直到许久以后,我才知道苏队长的心事。
    我们分到运输队后,就在苏队长的带领下,积极投入到了进军西藏的准备工作
    中。这准备工作包括三个方面,思想,物质和身体。思想准备主要是学习时事,学
    习政策,了解西藏,掌握宗教政策和知识;物质准备也很重要,因为是去高原,吃
    的和穿的都和内地部队不一样,但那主要是上级的事。对我们来说,最最具体和重
    要的,是身体准备,即开展体能训练,为进军高原,打下一个良好的身体基……
    为了强化体能,我们和男兵一样,把大如磨盘的石头捆起来背在背上,然后急
    行军。苏队长把孩子交给保姆张妈,带头背起石头走在最前面,我们一个个紧跟其
    后。周围的老百姓看了不解其意,不知道解放军在干吗。如果说是为了搬运石头吧,
    怎么背出去又背回来了?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事训练。
    我们每天背着石头走几十里山路,这样的训练强度别说是我们这些刚入伍的新
    兵,就是南下来的老战士也有个适应过程。所以全累得直喘大气,汗水一次次地湿
    透了衣服。吴菲累得受不了了,跟苏队长说,现在这样消耗体力,以后真的进军西
    藏没力气了怎么办?苏队长说,在高原上行走,消耗的体能将是内地的几倍。根据
    先遣部队的经验,这样的训练很有必要,也很有效。苏队长还说,这点困难算什么?
    更大的困难在后面呢。
    苏队长的话我句句都很相信,我甚至觉得那都是她丈夫告诉她的。我却不知道
    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通音讯了。
    我还好,从小爬山爬惯了,脚上有劲儿,适应比较快。刘毓蓉年龄大,好强,
    总是紧跟在苏队长的后面,吴菲就有些受罪了,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地落在最后面。
    和她一起落在后面的是上海姑娘徐雅兰,她的身体不太好,我们是越跑脸越红,她
    是越跑脸越白。年龄最小的赵月宁反而比她们俩还强些。赵月宁那时周岁还不到14
    岁。但她比我们的军龄都长。1948年部队解放了她们家乡,她死活缠着苏队长参了
    军。
    但不管是谁,不管每天累得怎么叫唤,早上没有一个赖在床上不起来的,都强
    撑着爬起来继续锻炼,那个时候谁也不愿意显得自己娇气,都暗暗较着劲儿。
    半个多月下来,我们感觉自己强壮多了。
    苏队长很快就发现我唱歌唱得很好,她推荐我去演节目。她说等我们到了甘孜
    和大部队会师后,就要演出精彩的节目来慰问先遣部队。
    我已经说过了,中学时我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我尤其喜欢我们女声的无伴奏
    合唱,好象无数轻柔的少女在月光下仰望星空。那时我们唱《平安夜》,唱《欢乐
    颂》,也唱《梅娘曲》。但到部队后,我很快发现这些歌儿不太适应部队火热气氛,
    还是那些充满激情的革命歌曲更能唱出我们的心情。
    我们排演了好几出小歌剧,主要是《白毛女》,《血泪仇》,还有《刘胡兰》。
    让我最忘不了最受感动的是刘胡兰。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年轻女性吧。每次演到她牺
    牲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我难过地想,她才15岁呀!她和小赵差不多大呀。我还
    想,比起刘胡兰,我们受的这点苦算什么呢。
    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开心。我们每天都问苏队长:什么时候出发呀?什么时候
    去解放西藏呀?苏队长说,别急,先遣部队刚到,正在建立根据地呢。
    苏队长说这话时,口气非常亲切,好像说着自家的事。我想苏队长一定比我们
    更盼望着早些出发。
    有一天夜里,苏队长坐床边给我改那件太大的棉衣,我趴在一边看。我忽然说,
    苏队长,你好像心情不好?她很吃惊,针把手指都扎了。她说你个小丫头,怎么知
    道的?我说我看出来了。我能帮你吗?我真的很想帮她,我想对她好,我不想她难
    过。
    她叹口气,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用嘴去啜手指,我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都是弯曲的,而且
    有个很大的疤痕。我问她是怎么受的伤。我想说不定她会就此给我讲个战斗故事。
    但她犹豫了一下说,是小时候上山砍柴时不小心受的伤。我有些失望。我以为和打
    仗有关。我又问她为什么为孩子发愁,孩子不是好好的吗?她叹了口气,不肯往下
    说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想把孩子带上路,也就是说,她想带着孩子一起进军西藏。
    那么小的孩子她实在丢不下。她的老家在安徽,本地又没人可托付。再说孩子出生
    到现在都没见过他父亲,她也很想把他带进去让他父亲看看。可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不是一般的地方,是西藏。而且我们将徒步翻山越岭,那么小的孩子,能行吗?领
    导上有些顾虑。
    苏队长就是在为这个心事重重。
    后来,上级终于同意她带着孩子上路了,她高兴得第一个跑来告诉我。也许是
    因为我最早看出她心事的吧。我真为她高兴,我当时就拍着胸口对她说,把孩子交
    给我吧,我来帮你背。我会背。
    现在想来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难道我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吗?不
    不,我没有预感,丝毫也没有。
    有许多事情是永远无法解释的。更何况这事情发生在西藏。
    苏队长开心地拍拍我的头说,小白,你把自己带好就行了。孩子有张妈呢。
    在后来的进军路上,苏队长为了不让孩子影响工作,几乎不让张妈带孩子到我
    们中间来。不要说我们,就是她自己也很少抱孩子。只有到了休息的时候,她把我
    们都安顿好了,才从张妈那里接过孩子来喂奶。那孩子生在虎年,小名就叫虎子。
    我们都很喜欢虎子。尤其是我,好像天生和他有缘似的。
    是啊,我的确是和这孩子有缘,要不,怎么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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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5 | 只看该作者
2
   
    1950年3月,十八军先遣部队开始一面进军、一面筑路。历尽千辛万苦,4月28
    日抵达甘孜,之后继续修路、修机场等,建立大部队进藏基地。到1950年8月,公路
    终于通到了甘孜。
    1950年8月底,18军进藏大军出发,9月初抵达甘孜,与先遣部队会合。
    1950年9月,先遣部队渡过金沙江,10月,解放了西藏重镇昌都,为大部队进军
    西藏打开了大门。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
    在北京签字。
    1951年8月,先谴部队从昌都向拉萨进发,9月9日进入拉萨城。与此同时,在云
    南、青海、新疆等兄弟部队的配合下,大规模的进军开始了。我军分路横渡金沙江,
    澜沧江,怒江,从四路分别向西藏进军。
    1951年10月,主力部队到达拉萨,以后又进入日喀则、江孜,乃至江边境重镇
    亚东。完成了和平解放西藏的伟大战略任务。
    这段历史,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搞清楚的。当时我就像一滴水,融进了革命的洪
    流中,汹涌膨湃地向那块高地冲去。我不可能跳出洪流在高处纵揽全局。不过我还
    是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就像我们的队长苏玉英说的那样,我们是去解放祖国大陆
    的最后一块土地,解放水深火热之中的藏族人民。
    1950年8月,我们女兵运输队和十八军主力部队一起,开始向西藏进发。就是说,
    从1950年8月起,我们女兵进入了这段重要的历史。
    我为此感到自豪。
    有一回我在哪个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国女兵首次进藏的事。我以为
    写的是我们,一看根本不是。从头到尾都是瞎话。什么500名女兵被送进拉萨,抵达
    拉萨后由于不适应又送出来了,如何如何,还写得挺神秘,时间也不对,说的是19
    68年。也不知是什么人胡编的。
    我跟你们的父亲说,中国女兵首次进藏,那就是我们。我们是活着的见证。
    当然,我从来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很多人对我们这批进藏的女兵有非议。我不在乎。因为这
    种非议从一开始我就听见了,但从一开始我就不在乎。为什么要在乎呢?我只在乎
    我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感受,只在乎我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别人说什么,我不
    在乎。
    我还记得出发前开誓师大会时听到的那些话。
    当时我们女兵站在黑压压的进藏大军队伍,非常醒目。操场四周有许多群众围
    观,一些孩子还爬到了树上。我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感到很自豪,拼命地挺着胸脯
    大声地说着誓词。这时我听见了旁边的议论:瞧瞧这儿还有女兵呢。她们能干什么?
    也能打仗吗?马上有人说,她们是去给那些军官当媳妇的。
    我当时真觉得好笑。我想这些人的觉悟也太低了,太看轻我们了。我真想大声
    地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这是革命。我是来参加革命的,不是给谁当媳妇的。我
    们要求进藏,是为了解放祖国大陆的最后一块土地,是为了解放灾难深重的西藏人
    民。
    不过我当时可顾不上跟他们解释。我在认真地听首长们讲进军任务。首长们说,
    西藏有12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100多万人口。我听了非常自豪,我们要解放这么
    大一片土地呀。解放战争中,那些老革命解放了一个小城镇都会无比自豪,那我们
    还不豪情盖天?首长还说,西藏是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省区,是世界屋脊,气候寒
    冷,空气稀薄,因此我们将面临的是两个敌人,一个是国内外的反动势力,一个是
    特殊的艰苦的自然环境。我对两者都没有具体感受,一想到不久之后我将会站在世
    界屋脊上,亲手解放受苦受难的西藏人民,心就激动得嘣嘣嘣直跳。
    一直到许多日子后,我才把我听到的老百姓那些“没觉悟”的话告诉苏玉英队
    长。我是连着一串笑声一起告诉她的。我说他们太好笑了,还以为我们是来当媳妇
    的。他们连革命都不懂,连男女平等都不懂。我一边笑,一边用手摸着苏队长怀里
    抱着的那个孩子。
    苏队长望着我笑,她说,这丫头,无忧无虑的,看来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了甘孜。她正坐在一个老百姓的房子里给孩子
    喂奶。在我看来,我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我不明白苏队长为什么说我什么苦头都
    没吃过。我的确没想到,更多的苦头还在后头。我更没想到的是,所有生活上的苦
    都不能叫做苦。
    我至今能想起苏队长说这话时的神情,很慈祥很疼爱的样子,就像我的母亲。
    我不明白她不过23岁的年纪,怎么就会有这样的神情。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她是将
    她的一生浓缩了,在她说这话的一年后,就走完了她的全部生命路程。
    到了8月底,终于从前面传来了好消息:先遣部队已将公路抢通到了甘孜,大部
    队可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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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6 | 只看该作者
出发前,军里召开了隆重的誓师大会。
    大会在眉山三苏公园的广场上举行。那一天是个大晴天。下午4点钟的样子,进
    藏大军的官兵穿着整齐的新军装,扛着枪炮,唱着雄壮的歌声中从四面八方涌向会
    * G袄椿端偷*的群众更是人山人海,把会场四周挤得水泄不通。队伍经过公园门
    口的彩门时,站在路两旁载歌载舞的学生们就把五彩缤纷的花瓣洒在官兵们身上,
    还把鲜花和彩旗插在战士们的背包上。那种热情洋溢的场面让人无法不激动。
    我走在女兵队伍里,又自豪又有些害羞。女兵队伍非常醒目。我们的队长苏玉
    英站在排头,英姿飒爽。我们女兵则三人一排跟随在后面,和男兵一样穿着新发的
    军装,扎着腰带,还把帽子低低地压在头上,遮住流海。当我们走进会场时,不知
    道是谁高喊了一声,看,女兵!一下子好多人涌上来看我们。这让我想起了重庆解
    放时,我在街头见到的那一幕。没想到一年后自己就站在这样的队伍里了。我不自
    觉地将胸挺得更高,迈着有力的步子,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了会……
    会场上悬挂着红底金字的横幅:进军西藏誓师大会。下面是黑压压的队伍,进
    藏大军庄严威武,刀枪闪亮,红旗飘飘。那种气派,我终生难忘。
    礼炮响了。五星红旗徐徐升上了天空。在隆隆的礼炮声和雄壮的军乐声中,誓
    师大会庄严开始了。我们的军长和军政委站在主席台上,率先向党宣誓。
    不管进军道路上有多么大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要完成进军任务,誓把红旗插上
    喜马拉雅山!──这是军长的誓词。
    为了祖国的统一和共产主义事业,我们要发扬革命英雄主义,不惜牺牲自己的
    一切,直至生命。你们记住:此去边疆,如果我为祖国献身了,请一定把我的骨头
    埋在西藏!──这是军政委的誓词。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他们说到做到,他们真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西藏。西
    藏的雪山掩埋了他们的忠骨。“藏我于雪山之上,望我第二故乡。”这就是他们诗
    一般的遗嘱。
    军政委大声地问:同志们,钢枪擦亮了没有?
    擦亮了!全体官兵大声回答,如同雷声滚过。
    进藏的守则记住没有?
    记住了!又如同雷声滚过。
    军政委真是个非常善于作鼓动工作的领导。几句话一问,全场的气氛非常热烈。
    他说好,现在让我们举起手来,一起向党中央毛主席宣誓!
    整个会场好像滚过春雷一般,齐刷刷地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是坚强的国防哨兵。光荣地领受了解放西藏建设西藏、
    把帝国主义侵略势力驱逐出国境,保卫祖国边防,保卫世界持久和平的伟大任务。
    我们有决心,有勇气,有把握,为保证其圆满实现而战斗!
    雷鸣般的誓言在川西平原上回荡着,在稻花飘香的田野上回荡着:坚决把红旗
    插上喜马拉雅山,让幸福的花朵开遍全西藏……
    让我感到激动和自豪的是,在轰隆隆如雷声的宣誓中,清晰地响着我们女兵的
    声音。我们的声音如同闪电,为雷声助威,在雷声中开出艳丽的花来。
    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各地代表送上了大批的锦旗、鲜花、礼品和慰问袋,
    堆满了整个主席台。一个少女跑上主席台去,将一株带着泥土的鲜花送给了我们的
    军长,她说她想请解放军叔叔将这株美丽的花朵带到西藏去,让它开放在西藏的土
    地上。这一幕让大会的气氛更加热烈了,并且充满了诗意。
    夜幕降临,红绿色信号弹飞上了天空,成千上万的群众举着火炬从会场涌向大
    街,开始游行,那些火炬立刻把全城照耀得如同火海一般。
    我走在队伍里,心咚咚直跳,恨不能一步跨到西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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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6 | 只看该作者
3
   
    我们出发了。
    兵车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地驶出了那座川西小城。车上贴着大红标语,车头
    上还挂着大红花。路旁是欢送的人群,我们坐在上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但我
    们努力地保持着威严,没有把笑容挂在脸上。
    我们终于向西藏进发了!
    苏队长说,小白你领大家唱个歌吧。
    听见苏队长叫我,我马上站起来起音,但还没唱出口人就倒下了。车被不平的
    路狠狠颠了一下,歌声一下变成了笑声。女兵们绷了很久的脸一下绽开了,笑声顿
    时撒了一路。吴菲扶起我,几个女兵把我环绕在她们的手臂里。我扬起头,高声唱
    起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大家立即和我一起唱起来。
    这个歌应该算是我们那时候的流行歌曲了吧?几乎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人都
    会唱。
    我们唱着歌,眯着眼。那时候的路几乎全是土路。碰上几天不下雨,车轮碾起
    的灰尘就有几丈高。那些灰尘像淘气的男孩儿,自始至终跟在我们车后,好像舍不
    得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们随便用手抹一把脸,就是一手的土末。
    风呼呼地狂吹着。幸好出发前,我们已经把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部剪掉了,短得
    和男同志没什么区别。就好象现在街上那些时髦的女孩子一样。当然我们不是为了
    时髦。苏队长告诉我们,说你们一定要作好充分的吃苦准备,这一路上不可能有水
    洗脸洗澡的。我们就痛痛快快地把头发剪了。连最漂亮的上海姑娘徐雅兰也忍痛剪
    掉了她那头齐腰的秀发。她仔细地把秀发包在报纸里,轻言细语地说,也许什么时
    候演出还用得着。
    剪头发之前,我和几个同学特意到眉山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像,留作纪念。照相
    的时候我有意笑得很开心,然后把那张照片寄给了母亲。我在信上告诉她我到西藏
    去了。为了让母亲放心,我还特意说,西藏很美,就像天堂一样。但那里的人民很
    苦,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救出苦海,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过上平等自由的生活。我们
    的事业是神圣的事业。最后我告诉她,等解放了西藏,我就回重庆去看她。那口气,
    就好象你们现在跟我说要去出差一样。
    我没想到自己一去不回。没想到再回去时我已经没有了母亲……
    木兰,那年是你陪我回去看母亲的。在进藏许多年之后,我终于又回到了内地,
    我抱着半岁的你去重庆老家。
    一路上我想象着母亲看到我的样子,想象着母亲得知我已经结婚、并且也做了
    母亲的样子。我想母亲也许会责怪我,这么草率就成了家。但我会好好向她解释的,
    我会把这些年的经历全都告诉她的。我相信母亲听我说了之后会理解我的,而且她
    会非常乐意帮我照料孩子的。我甚至想象着母亲见到你,见到她的外孙女时,那快
    乐的样子。
    但是,一切想象都落了空。等待我的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已经病故了。
    最让我难过的是,她是在我已经启程回家时病故的,刚刚离去一星期。如果我
    早一点回来,或许母亲还有救。邻居们告诉我,母亲一直非常孤单,常常念叨我。
    尤其是在生病的时侯。我知道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她撑了5年,等待她的女儿,却终
    于在女儿回来之前撑不住了。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没有一点感应呢?难
    道她不知道我已经上路了吗?
    因为没有一个亲人,是母亲的几个学生和原来的教友安葬了她。为了尊重她的
    意愿,坟地就选在那座已经荒废的教堂后面。教堂上的钟还挂在那儿,只是锈得无
    声无息了。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她走进她向往的天堂没有?
    木兰,我抱着你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告诉她我也做了母亲。我告诉她我终于明
    白了她眼底的忧郁从何而来。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我的眼里流出,很快又变得
    冰凉。但我没有哭泣。我已不再是5年前的我了。我只是无声地流泪。坟地四周的黄
    草在秋风里悄声地叙叙叨叨,似乎在劝慰我。
    终于,一直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睡觉的你,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在替我哭泣。
    我没有哄你,我想让母亲听听你的哭声……
    不说这个了。
    进藏之前我们剪掉了头发,从那次剪了头发后,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了。
    我把长发,还有别的女人所特有的快乐都放弃了。
    我们女兵一个个都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脑袋上,像男孩子一样只露出光光的前额。
    但我们一唱歌一大笑,就泄露出女孩子的天性了。像书里写的,是银铃般的笑声。
    男兵们都纷纷探头张望。这时候苏队长就会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我们即
    刻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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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7 | 只看该作者
苏队长是我们的主心骨。
    兵车日行百里,很快就过了雅安,到了二郎山脚下。
    你们都知道二郎山吧?就是歌里唱的那个,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其实这首歌原来唱的是大别山,大呀么大别山,高压么高万丈……可我们进军
    西藏时,急需有一首鼓舞士气的歌,就把它的曲子借来用,结果还倒把二郎山给唱
    响了。
    后来我才知道,二郎山实在还不算是高万丈。它的海拔是3400米。比起后来我
    们翻越的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又一座高山,它算是小山了。但它却是我们翻越青藏高
    原的第一道关隘,是进军西藏途中用双脚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当时二郎山的路刚刚
    抢通,路基很差,常常有泥石流发生。有些地段工兵还正在修,不可能过卡车。我
    们就下车来,背上背包迈开双脚爬山。
    我喜欢爬山。我家乡那座小城是个山城。
    小时候从我们家到学校,必须翻过一座山。那山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山,但上上
    下下也有相当多的石梯。我每天都爬坡上坎地去上学,走在路上也总是跑呀跳呀的,
    好像从来不知道累。人家都说山城的姑娘有脚劲儿,那都是从小爬山爬的。只要一
    跑到山里,我就快乐无比。我简直就像山里长出来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块青苔,我和
    小鸟打招呼,我和流水说话,我和花草逗乐。像个女王似的在山中为所欲为。那座
    山是我儿时的天堂,尽管它无名,但它让快乐。我相信那些山谷里,一定至今还荡
    漾着我童年的欢乐和笑声。
    我固执地认为,我的童年比我孙女的童年要快乐得多。尽管她比我吃的好穿的
    好住的好,但她没有我的那些快乐的记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大山。
    我们上了山。
    早上出发前,苏队长就特意嘱咐我们,爬山时少说话,更不要大声唱歌和说笑,
    那样太消耗体力。可是年轻的我们哪里管得住自己?就像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
    一样,我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歌声和笑声。何况山上的景色那么好,郁郁葱葱的树
    木,大片大片的野花,连石头上都长满了青苔,空中悬挂着绿色的衍生植物。一眼
    望去,简直看不见一丝裸露的泥土。
    这真是一座幸福的山。
    这座幸福的山,这座世世代代安静着的山,被我们惊醒之后一下活泼起来,落
    叶松果噼哩叭啦往下掉,不断地砸在我们的头上;小动物窜来窜去。最快乐的是鸟
    儿。山上的鸟儿极多,有雪鹑,黑鹇,红头灰雀,还有藏雪鸡,它们对我们这群突
    然闯入的活物并不感到害怕,停在枝头上好奇地看着,并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一只
    红胸脯的山鹧鸪好像对我进行侦察似的,低低地从我的眼前掠过,翅膀擦过我的鼻
    尖,痒痒的。
    走在这样的山上,哪会觉得累?
    我精神头十足,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边翻山,一边为大家做宣传鼓动工作。先
    是和徐雅兰一起为大家唱歌,后来徐雅兰不行了,脸色都变白了。我就和吴菲一起
    给大家打快板:
    呱嗒呱嗒竹板响,
    说段快板谈以往。
    不说南下和渡江,
    单说部队进西藏……
    我们清脆的声音在山里回荡着。苏队长一边喘气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雪梅
    你怎么那么会爬山呀,跟个小猴儿似的。
    我说我的前世是猴子呀。
    那时候为了进藏,我已经看了一些有关藏传佛教方面的书,了解到在藏传佛教
    里,佛教徒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前世、今世和来世。我就想,如果我有前世的话,即
    使不是猴子也是松鼠,总之是个生活在山里的小动物。
    后来海拔渐渐升高了,一些同志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出现了不适应。我还是
    没什么感觉。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瘦小,适应能力强?
    这时,有几个挖药的老百姓从山上爬上来,见到我们这支欢闹的女兵队伍就说,
    喂,等会儿你们上了山就不要再唱歌了,也不要大声说话,不然会下雨的。
    我们听了根本不信,哪会有这样的事?声音会把雨震下来?几个老百姓无可奈
    何地摇摇头,走到前面去了。我想我又不是没爬过山,下雨是老天爷的事,又不是
    大山的事。我满不在乎地想,上山以后一定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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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38 | 只看该作者
爬上山顶后,我就扯开嗓子唱起来,我一唱,大家全跟着我唱起来: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
    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
    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
    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没想到真是很灵,歌声一起,雨就哗哗哗地落下来,还挺大。我们无处可躲,
    淋得一脸一头都是。跟在我们旁边的几个老百姓也淋了一身。他们无奈地摇头说,
    看看,叫你们不要闹你们还不信,这下信了吧?
    信是信了,还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是辛医生告诉我的。他说之所以出现那样的景象,是因
    为山顶上的空气太稀薄了,再加上空气湿润。二郎山毕竟不同于西藏的山,它仍有
    茂密的植被。稀薄湿润的空气被震动后,就变成了雨水。那样的感觉太有意思了。
    我们被淋了个透湿,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得很开心。雨水清清凉凉的,洗
    出一张张白里透红的年轻快乐的脸庞。那几个老百姓看我们那样,真是不理解。他
    们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些姑娘怎么会那么开心呢?她们有什么可开心的呢?她们这
    是去哪儿呢?她们一路怎么吃怎么睡呢?她们为什么和这些男人们一起往前走呢?
    我们只是开心地笑着,不回答。
    二郎山让我们初步感受到了高原的滋味儿。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
    儿下雨,出太阳的时候晒得你皮肤疼,下雨的时候又冻得骨头疼。再一个就是植被
    发生了很大变化。翻山之前,也就是说,在二郎山的东边,我们还看到茂密的自然
    森林,成片的山花,湿润的空气;等翻过山到了西边,简直成了两个世界,气候干
    燥,没有了森林,只有一些低矮的褐色的灌木丛。就好象一个看上去十分幸福的人,
    心里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痛苦。
    再以后,我们越走路边的树木越少,直到再也没有树木为止。当时我并不知道
    这对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连树也不长的地方人会怎么样。我不会想这些
    的。我只知道到我们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高处,在没有树的地方。
    下山时,队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景色不再美丽,气候变得炎热干燥外,最重
    要的是我们的两条腿已经累得僵直,几乎打不过弯来。因为时间紧,上山后我们没
    来得及休息,就匆匆下山了。山路很陡,许多地方根本站不住人。我们差不多是跌
    跌撞撞冲下去的。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干海子。
    带虎子的保姆张妈年纪有些大,又一直背着虎子,就渐渐走不动了。我们几个
    轮流帮她背。快要到达干海子时,轮到我背虎子了。也不知是背带没捆好还是我人
    没站稳,一个趔蹶,我就和虎子一起摔进了路边的沟里。虎子从我的背上摔了下来,
    头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得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还是吴菲反应
    快,迅速跳下去抱起了虎子。
    苏队长听见哭声从后面赶上来,她接过虎子也顾不上哄,反过来安慰我说,没
    事儿没事儿,能哭就没事儿。可是我看见一缕鲜血从虎子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差不
    多要急哭了,血,我说虎子流血了……
    苏队长看了看虎子的额头,说问题不大,只是擦破皮,最多留个疤。男孩子身
    上还能没疤吗?
    我还是哭起来。我说苏队长,对不起……
    苏队长一边哄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别哭了,你看你把小白阿姨吓坏了吧?
    虎子就好象听懂了妈妈的话,真的停止了哭泣。
    后来在虎子的额头上,果然留下了一个疤痕。永远的疤痕。就是靠着这个疤痕,
    我在许多年后找到了他。我找到虎子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所以我一直觉
    得,虎子是上天给我的补偿。
    这是多么好的补偿……
    前些日子,我又从电视看到了二郎山。一别几十年,二郎山已经变得让我陌生
    了。川藏公路刚修通时,公路就像一根细细的绳子,在山腰上缠绕着,随时都有可
    能断掉。一场泥石流就能冲断它。现在好了。电视上说,二郎山的大隧道终于修通
    了,长达9公里。就是说,现在过二郎山,只需要坐几分钟的车穿过隧道就行了。这
    消息让我又高兴又感慨。人们再也不用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了。可
    我是多么想念高万丈的二郎山呀。
    我想念我翻越过的每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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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4 | 只看该作者
4
   
    终于,我们和牦牛相遇了。
    记得萨萨有一回让我做一个游戏。她说奶奶,如果有5样动物,分别是豹子、牛,
    猴子,羊还有兔子,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你一一放弃,你的顺序是什么?需要说明
    的是,放在最后的视为最重要的。
    我没怎么犹豫就说出了我的答案:首先放弃的自然是豹子,其次是牛,猴,最
    后是羊和兔子。萨萨听了我的这个答案抚掌笑道:奶奶,看来你最看重的是爱情和
    孩子。我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小孩子,真能胡说。她说本来就是嘛,豹子代表自我,
    猴代表金钱,牛代表事业,羊代表爱情,兔子代表孩子。
    我无话可说。游戏有游戏的规则。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作出那样的选择,是因
    为在我作这样选择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老年。
    而年轻的时候,我会把牛留在最后。我会和牛相依为命。
    牛,准确地说是牦牛,在我年轻的记忆里,占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回想起来,在进军西藏的路上,我不怕爬山,不怕过河,就怕赶牦牛。
    可是我们却必须与牦牛同行。
    还没离开乐山时苏队长就告诉我们,我们女兵运输队在进军途中所担负的任务,
    就是赶牦牛运送物资。我以为牦牛和牛是一回事。我在老家见过牛。我看见它们总
    是老老实实地在田里耕地,或者驮运东西,所以一点儿也没当回事。
    进入藏区后,我们时常看见草滩上有一群群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有人就问,那
    黑色的是羊群吗?
    同行的藏族翻译说不是羊群,是牦牛群。
    我们立即争相踮起脚来看,看我们未来的伙伴。但每次都是远远的,没有看清
    过,更没有领教过。
    你们父亲的先遣支队最初与牦牛遭遇时,也闹过笑话。一个北方战士凌晨去执
    行侦察任务时遇见了牦牛。他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动物,加上天没亮他看不清楚,还
    以为是西藏的老虎呢,就卧倒射击,一枪击中。后来才知是牦牛。当时西藏正流传
    着一些谣言,说解放军是红头发绿眉毛的强盗。为了消除这些谣传,你们的父亲和
    王政委一起,亲自上门到牦牛的主人家赔礼道歉,赔偿了三倍于那头牦牛的钱。牦
    牛的主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过去旧军队不要说是误杀,就是明抢也没人敢吭
    声。他一再地说着感谢的话,眼圈发红。
    你们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不能赢得藏族人民的信任。无论什么民族,只要
    你真心待他,就能赢得他的心。
    终于有一天,我们和牦牛遭遇了。
    那是在过了康定之后,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兵车正停在路边小憩。远远地,看见一群牦牛慢悠悠地向公路边靠过来,
    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心思,很悠闲的模样。而我们,也因为见过几次了,不再有
    新鲜感。我们互相漠然地对视着。
    正在这时,公路上驶来几辆地方大卡车。大概司机见路边有那么多解放军,还
    有那么多女解放军,一高兴,就鸣起喇叭来向我们致意。他这一致意不要紧,却惹
    怒了牦牛。牦牛群突然疯狂地朝着公路冲过来,我们毫无防备,顿时吓得四处逃散,
    有的往卡车后面躲,有的往路基下跑,我和吴菲则不顾一切地爬上了卡车。
    牦牛一蹦三丈高,前蹄一撅后蹄一撩的,像黑色巨浪般直扑而来,我简直想不
    出这么笨重的家伙能跳那么高,能跑那么快,能有那么大的火气。我爬上卡车后仍
    吓得腿软心跳。我甚至觉得它们会推翻卡车。
    就在牦牛快要冲上公路时,赶牦牛的藏民追上来了,他吹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牦牛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不再奔跑。片刻之后,它们又开始低头吃草了,那安详样
    子与刚才有天地之别。好像刚才发疯的根本不是它们。
    但我的心却咚咚直跳,无法平复。后背居然有了一层冷汗。不光是我,所有的
    女兵都害怕,连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的苏队长也感到害怕。
    那位牧民比划着,冲我们又笑又说。翻译告诉我们,他在说不要紧,只要我们
    不去惹它们,它们是不会来伤害我们的。
    可我们还是沉在惊吓中无法恢复。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一次
    我们是逃开了,可今后我们却无法逃开。不但不能逃开,还得和它们在一起相处。
    我们围着苏队长说,天哪,太可怕了。我们以后要赶的牦牛就是这样的吗?
    苏队长苍白着脸,强装出笑容说,大概会比这个老实一些吧?
    第一次走近牦牛时,我牢牢地管住自己的两条腿,不让它们朝后跑,然后强迫
    自己睁大眼睛去看它们。我不想让它们知道我心里多么害怕,不想让它们知道我的
    腿是软软的。我是女兵,不是女学生。贪生怕死绝不属于我们。
    牦牛们黑压压地站在那里,瞪着大眼睛──牛的眼睛的确是很大的,要不为什
    么人们常说“瞪着牛眼睛”?牛的眼睛已经大到能作形容词了。它们身上披着长长
    的毛,有些毛长得从头上披下来遮住了眼睛。它们瞪着我,我也瞪着它们。那时我
    还很矮,更感觉到牦牛庞大。我参军的时候还不到1米5呢。后来还是在进军途中长
    了些个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头,鼓足勇气抚摸了一下它的长毛。它没有动,一言
    不发地看着我。我真想告诉它,我愿意好好地待它,只要它别发疯。它的眼神似乎
    也在告诉我,在今后的路途上,我们惟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
    后来我们真的和牦牛相依为命,共同走过了50多天的路程。
    从甘孜到昌都。
    坦率地说,我在进军路上有好几次被吓得腿发软。牦牛是第一次。
    也许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坚强得不像女人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经
    历了一次又一次地惊吓,一次又一次地腿软之后,才逐渐变得坚强起来。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摔打和磨难之后,人的筋骨不可能还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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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5 | 只看该作者
5
   
    很快,我们来到了著名的大渡河畔,准备过泸定铁索桥。
    泸定铁索桥赫赫有名,这是因为红军长征时曾从这条路上走过,并留下了传奇
    般的故事。
    我们从卡车上下来,准备走过桥去。铁索桥上铺着一条条木板,每一条木板都
    相距很远。显然是不能过汽车的。我们下车后,背着自己的背包排队等候过桥。卡
    车被迅速地拆成了零件,用木排分批地运送过去,然后再重新组装。
    一下车,我就听见了隆隆如雷声的河水。应该说,还没下车,还没走近,我们
    就听见这雷声般的怒吼了。但我们毕竟还没见着大渡河的真面目。我们的脑子里装
    满了苏队长给我们讲的红军十八勇士抢过铁索桥的故事,我们的心里全是无所畏惧
    的勇气和自豪,我们为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经历激动了一路。
    但现在,当我们终于站在它的岸边,亲眼看见发出雷声般轰鸣的惊涛巨浪,亲
    眼看见那荡来荡去没有一刻平稳的铁索桥,亲眼看见走在桥上的人被甩得左右摇晃,
    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在汹涌的浪涛之中,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全都在心里打起鼓
    来。桥很高,到江面起码有几十米的距离,那天天气又特别冷,不知道零下多少度,
    反正手一握在铁索上,就会沾下一层皮。风呼呼地吹着,就好象一只魔鬼的手在用
    力地摇桥身。
    我的腿又情不自禁地发软了,而且手心冰凉出汗。比见着牦牛时还要紧张。这
    时我真恨不能自己变成个螺钉,铆在哪个汽车的部件上运送过去。从前面传来的消
    息说,有两个女兵上桥后根本站不起来,几乎是爬过去的。我太能体会她们的心情
    了,她们的腿一定比我还软。我紧张地想,怎么办?我会不会走到桥上之后也站不
    起来,只能爬过去?能爬过去也不错啊,关键是会不会掉下去……
    我越想越害怕。不只是我,我看我们每个女兵都紧张得不行。赵月宁声音里已
    经带了哭腔。她说:苏队长,我害怕……
    这时苏队长站到了队伍前面。
    就像你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挥着手,充满激情地对我们大声说道:同志
    们,当年红军十八勇士,冒着敌人的严密封锁和枪淋弹雨,都敢于奋不顾身地冲过
    铁索桥抢占桥头阵地,保证大部队飞渡天险,我们今天在和平的环境里,更应当战
    胜困难,渡过铁索桥!大家说,有勇气没有?
    队伍中一片沉默。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立即响起一阵气壮山河的回答。我们仍
    站在那儿发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苏队长有些意外。她看着我们,但没有生气。她走过去,从张妈的手上接过孩
    子,背在自己的背上。我不解地想,她要干吗?
    苏队长背着孩子走到桥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平静地说,我先上。大家一个
    个跟上来。
    苏玉英,我们年轻的队长,背着她还在吃奶的孩子,第一个上了桥。至今回想
    起来,我都不能确定,如果不是她背着孩子走在前面,我有没有勇气上桥?
    我再也不愿胆怯了,背上自己的背包和粮食,第一个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
    桥剧烈地摇晃着,桥下的水汹涌地翻滚着。我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往前走,不往下看。
    我听见苏队长边走边大声说,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两边看,踩稳了一步步往前走……
    她的声音有些跑调,但依然非常响亮,顺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把她的话一句句
    向后传。我听见身后不时传来惊叫声,但我不敢回头。我知道那是因为惊吓发出的。
    但我没有叫。我紧咬着牙。我想,反正叫也恐惧,不叫也恐惧,那就不叫。不要让
    人看见我的恐惧。
    更何况苏队长背着孩子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个只有6个月大的孩子在为我们领
    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后来我才明白,苏队长她为什么会那么勇敢。
    我也才明白,她手指上那个伤疤的真实来历。我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人竟能够
    承受这样多的苦难,并在承受之后依然美丽。我在惊讶之余,对她更多了一份敬重。
    苏队长是大别山区人。家里很穷,姊妹又多,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说
    给别人作了童养媳。到了18岁那年,父母就想把她正式嫁过去了。可是她坚决不肯。
    那时她已经得知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四乡八里都出了名的懒汉,还好赌。她懂事
    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宁可嫁给一个穷汉,只要他勤劳。因此她
    苦苦请求父母不要让她结婚。
    可是她的父母因为孩子太多,家里又穷,根本顾不上疼爱她,仍是强迫她嫁过
    去。我这才知道,天下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大概我的母亲太疼我了,使我体会不
    到这样悲惨的事。显然贫穷是可以使人丧失爱的。她的苦苦哀求一点儿没有用,父
    母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强迫她结婚。
    她的眼泪哭干了,绝望了。她对父母说,如果你们强迫我结婚,我就砍下自己
    的手指。
    她的父母不相信她会这样做,仍不理睬。
    她心一横,举起了手中的柴刀。
    我不知道她的手是怎样砍下去的,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让自己的一只手去向
    另一只手下毒手?我只知道当她讲到这里时,讲到她挥刀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时,我
    的心骤然一紧,几乎紧出血来。
    但流血的不是我的心,而她的手。她真的将自己的两根手指活活砍断了。
    一时间血流如注,她昏死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只曾经血流如注的手。小指和无名指弯曲着,已无法伸直。那永恒
    的伤疤在永远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伤痛,我却为那不是战伤而感到过遗憾。
    一个敢于砍断自己手的女人,还会怕什么?
    我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
    桥身剧烈地晃动着,桥下滚滚波涛,我的心随着桥身的起伏而起伏,一刻也无
    法平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苏队长都不怕,我也不怕。
    但我的双腿一直在抖着,不知是因为桥抖还是腿抖,浑身上下就这么一直抖着。
    当我抖到桥头一脚踏在岸上时,两腿扑通一声就软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一层
    细细的冷汗布满额头。我听见一旁的男兵悄声议论说,瞧瞧那女兵的脸,白得像张
    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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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6 | 只看该作者
赵月宁过桥之后呜呜大哭起来。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自豪。她哭过以后
    又笑起来了,拍着手对我们说:我过来了!我是走过来的!我没有趴下!
    她毕竟只有13岁。
    看着小赵孩子似地又笑又抹眼泪,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苏队长又走过来
    抱住了我。我们一群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在紧紧地拥抱中互相听着心跳。
    在那个路途上,我总是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说过,我是带着心跳出发的。这心跳从来没有平息过,它总是那么有力,充
    满朝气。即使在睡梦中我也常常能感觉到它。后来它变得越来越激烈了。这是因为
    我们到了高原。
    其实到了“跑马溜溜的”康定,就已经算到了高原。我们一路唱着《康定情歌》,
    只是我们把它唱的不像情歌了,而像一首队列歌曲。我们唱得豪迈,快乐,雄壮。
    我还故意改了歌词,“张家溜溜的大姐”不只是“人才溜溜的好”,还“志气溜溜
    的大”。我们唱得男兵们也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了。
    只有苏队长和我们唱的不一样,她喜欢低吟浅唱。特别是当她一个人,怀里抱
    着孩子的时候,她就轻轻地唱起来。这时候我们全都住嘴,静下来侧耳细听她的歌
    唱。我尤其喜欢听她唱那一句:月亮弯弯……那个“弯”,可真是个优美的弯呀。
    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的《康定情歌》了。我敢肯定,除了苏队长,谁也
    唱不出那种忧伤的优美,或者说优美的忧伤。
    让我再接着讲苏队长的故事吧。
    为了抗婚,她砍断了自己的手指。
    母亲见她真的把手指砍断后,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赶紧用土办法给她
    止住了血。因为骨头断了,手指就成了残疾,再也伸不直了。但母亲并没有因此为
    她解除婚约。她的婆家听说这件事,只得延缓婚期。她彻底绝望了,她知道要摆脱
    这个婚姻,惟一的出路 就是逃走。
    那个时候,刘伯承的部队已经已挺进大别山,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消息。老百
    姓纷纷议论说,现在的世道是八路军的世道,八路军翻山山就让路,八路军过河河
    水就回落。许许多多的年轻人纷纷跑去投奔八路军的队伍了。这些传闻让她心动。
    她想,如果自己是个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去投奔八路军了。
    这一天她去集市上卖柴,遇见八路军20旅的宣传队在那里做宣传演出,她一眼
    看见其中竟有女兵,惊喜无比。她连忙挤上前去问,你们要女兵吗?我会唱歌。其
    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说,当然要,所有愿意加入八路军的青年我们都欢迎。不会唱
    歌也没关系。她说我会唱歌我真的会唱,我唱给你们听吧。那人笑了,说唱吧。她
    就唱了一支沂蒙山小调。周围的人都为她热烈鼓掌。那个首长模样的人高兴地说,
    唱得很好。如果你愿意,你就留下吧。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的手有伤。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破布,渗出的血让裹着的布发黑发硬。首
    长和旁边的女兵们看了非常吃惊,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女兵们
    听了后,个个都流下了眼泪,连那位首长眼睛也红了。她顿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就是这些初次相见的人,比她的父母更心疼她。她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不回去
    了,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就这么当了兵。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就像我当初不能相信自己的好
    运一样。她跟着宣传队回到了他们的住处,马上得到了一套军装。她兴奋得一夜不
    敢睡着,生怕第二天醒来这一切变成一场梦。
    第二天起来,周围仍是一张张真实的笑脸,她踏实了。
    但很快,她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约了婆婆一起找到了宣传队,要把
    她带回去。
    她一听说母亲和婆婆都来了,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剁自己手指的时候都没
    有流过眼泪。她躲在屋子里不肯去见她们。她知道如果她跟她们回去,就永远也翻
    不了身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即便她把自己的所有手指头都剁下来也不管用。
    那位首长走进来,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安慰她说,小苏同志,你不要害怕,我
    们会保护你的,我们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还能保护不了你一个吗?你先出去见见
    她们,你尽管去见,让她们放心,看看她们会说些什么。
    她就在几个女兵的簇拥下走到了院子里。母亲一见她穿着军装,愣了一下,好
    像不相信那样的衣服会穿在她的身上,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良心
    的女儿,说她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她的婆婆也大声武气地说,她已经是他们家的人
    了,不能随随便便的走,不能当兵,要她马上跟她回去。
    两个女人一唱一合,闹得很厉害。她心慌意乱,眼泪巴沙地看着那个首长,真
    怕他经不起她们的闹腾,让她回去。
    首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用那种推翻三座大山的口气严肃地说,我现在先不说
    你们这样逼婚对不对,就是要结婚,也得等革命胜利以后,革命是大事,结婚是小
    事。你们先回去吧。
    简单几句话,把两个女人给镇住了。
    她终于留了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首长叫王新田,是宣传科长。她说首长太谢谢你了。是你
    救了我。王新田说,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的勇敢坚强和大无畏
    救了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兵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说,我要在革命队伍里呆一辈子
    当她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时,她已经在革命队伍里干了三年。虽然离一辈子
    还远,但我坚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是肯定会当一辈子兵的。甚至两辈子。
    两年后,她做了王新田的妻子。
    再后来,她有了虎子。
    她是虎子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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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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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跟随着勇敢的苏队长往前走。
    翻过“跑马溜溜的山”之后,就开始翻越终年积雪的折多山。折多山是我们进
    藏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海拔山,有4300米高,终年积雪不化。以折多山为界,翻过
    去之后的北边,被称为关外。康定县志上写到:西出炉关(即康定)天尽头。我们
    竟然走到天尽头了。
    在折多山宿营时,部队开始发生严重的高原反应。那天夜里,许多帐篷里都传
    来了叫喊声,让我们听着害怕。虽然我们知道那是高原反应引起的剧烈头疼和胸闷
    所致。我们女兵里反应最厉害的是徐雅兰,她用皮带捆着自己的头和胸,她说她觉
    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炸开似的。但她硬是坚持着没有叫喊。
    我虽然不像她那么厉害,但也有了明显的反应,流鼻血,呕吐。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互相看看,一个个都皮青脸肿的。苏队长去参加紧急会
    议,回来告诉我们,有个战士感冒后,由于高原反应而导致肺水肿,头天夜里睡下
    去,第二天就再也起不来了。苏队长说,上级要求,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睡觉时
    必须两个人睡一起,一头一脚,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免得睡过去了都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和吴菲挨着睡了。刘毓蓉则和赵月宁在一起,是她主动
    提出来的,说自己年纪大,可以照顾小赵。刚开始还有好几个人不太习惯,挨着别
    人就睡不着。包括我在内。可为了生存,为了顺利进军西藏,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加上每天走得很累,很快大家就习惯了。
    我们开始领略到高原的滋味儿了。
    但我们却不知道,你们父亲他们先遣部队比我们更苦更累,为了度过粮荒,他
    们从到达甘孜后就口粮减半,每人每天靠几两青稞粉度日。为了建立进藏根据地,
    为了完成修路和造船的任务,他们不得以吃老鼠,吃蛇,吃麻雀,吃野菜,他们把
    所有的苦都吃到了,终于为大部队进军西藏摸索出许多高原生活的经验。
    9月9日,我们终于到达甘孜,与先遣部队汇合了。只是那时候,我完全不认识
    甚至一点儿不知道你们的父亲。我是个单纯的女兵。
    我只是兴奋地想,西藏啊西藏,我就要摸到你的脉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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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8 |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木棉急匆匆地赶到宾馆时,大堂的经理雷小姐正在等她。
    雷小姐说,木棉姐你怎么啦,今天来这么晚?
    木棉一看前台的钟,北京时间已经是10点40了。她从没迟到过,更不要说迟到
    这么长时间了。她只有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雷小姐察觉了,侧头看她一眼,说,你怎么了?
    好像哭了?木棉摇摇头,但眼泪已盈在了眼眶里。
    雷小姐关切地把她拉到一边问,是不是又和老公吵架了?
    木棉还是摇摇头,摇出一串泪水。她现在只能摇头,如果开口,她肯定会控制
    不住地大放悲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那她以后就别想再要这份工作了。她不想失
    去这份工作。过去不想,现在更不想了。从今以后,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让父
    亲高兴,而是要让自己快乐。她要为自己活了。她不得不为自己活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却被从未有过的痛苦煎熬着。
    刚才离开家时,大哥和二姐都有些不高兴。木鑫要走,大哥他们还想得通些,
    因为木鑫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她要走就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了。是啊,这样的时候还
    非要走,的确没道理。她有些迈不开步子。
    木鑫走后,她又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儿,母亲在那儿叙叙叨叨地说着往事,她不
    太能听明白。她觉得母亲很反常,当他们几个孩子大放悲声时,她竟然一滴眼泪也
    没流,只是不停地说。而且说得都是些让他们感到吃惊的话。她想自己如果继续留
    在家里的话,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了,母亲好像不在乎他们听不听,只是自己说着。
    所以她坐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宾馆这边的工作却在等着她,一个萝卜一
    个坑,没人可替代。她不想打电话给宾馆请假,狠狠心就赶过来了。可人过来了,
    心却过不来。
    雷小姐见问不出什么,拍拍木棉的肩,说了声想开点儿,就离开了。
    木棉一个人坐在宾馆门口,有些神思恍惚。
    她的工作职责,就是坐在这个门口为宾馆值夜班,也叫值更。累倒是不算累,
    但就是不能睡觉。以前木棉为了对付时时袭来的倦意,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办法,但
    今天,她不用喝茶不用洗冷水脸不用采取任何措施,也不会有一丝倦意了,因为她
    的心里已被悲伤填得满满的,被内疚搅得生痛,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
    父亲,她的威严的老父亲,她的一辈子声音洪亮、昂头走路、腰板硬朗的老父
    亲,竟会这么突然地离开他们。尽管他们父女有矛盾,直到前晚的家庭会议都还有
    冲突,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父亲会那么快离开他们。可能正因为毫无思想准备,
    她才会在父亲面前那么随意地表现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那些对父亲不满的
    话和伤父亲心的话。如果知道父亲会那么快走掉,她怎么也不会把现在的困境和不
    满表露出来的。她不想让父亲再为她操心了,也不想让父亲再对她失望了。
    惟一能够让木棉感到安慰的,就是父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做什
    么。他以为她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当她说,她现在的工作比在岗时收入还
    要好时,父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我早说过,就业的路很多,
    干吗非要经商?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亲这样的微笑是多么珍贵呀。
    因为对她和父亲来说,那都是永远。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木棉就盼望得到父亲这样的微笑。可很难。
    母亲生她的时候,正在县里开会。那时母亲还在西藏,但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
    在尼木县县委工作了。她是提前出生的,发作时提前了20多天,弄得母亲措手不及。
    不但把母亲那个会搅了,把父亲正在开的会也搅了。父亲一听到消息,就慌慌张张
    地往医院赶。父亲之所以慌张,是因为母亲前几次生孩子都很不顺利,已让父亲感
    到了害怕。从来都很沉着的父亲乱了方寸,对参加会的同志们说,对不起,敌情来
    了,我得去医院,我不能让这一仗再打窝囊了。为这个父亲常和木棉开玩笑说,你
    生下来就是个破坏分子,一下破坏了军队和地方两个会议。
    可那能怪她吗?她在母亲腹中的8个月从没安安生生地呆过。母亲总是跑来跑去,
    而且就是这跑来跑去的8个月,她也没吸收到什么营养。那是1959年,是全国发生严
    重自然灾害的时候,不仅如此,更是西藏局势非常紧张的时候。若干年来敌对势力
    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武装骚乱,已从局部发展到了大规模的全区性武装叛乱,父亲见
    她平安生下来就迅速离开了,从此没了踪影,直到整个叛乱平息,她快2岁了,才再
    次见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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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49 | 只看该作者
因为局势严峻,生活艰辛,独自一人带着3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已极为虚弱。整
    个怀孕期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母亲说她能够顺利地生下来并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了。她虽然活下来了,却瘦弱得像只小老鼠,连哭声都是细细的,听不见,只能靠
    看来判断。但母亲没有奶水喂她,只能发愁地看她发出细细的有气无力的哭声。后
    来母亲所在县委机关专门召开了一个支部会,经过认真研究形成了决议,发给产后
    的母亲两个鸡蛋罐头和一个水果罐头,作为特殊照顾。
    那大概是支部大会最特殊的一项决议了。
    拿着那三个罐头,母亲依然犯愁。她不能保证自己吃了它们之后会有奶水,这
    种可能不大。而且母亲的工作没日没夜,几乎丧失了有奶水的资格。母亲决定把罐
    头里的内容碾碎冲成汁喂她。靠着这三个罐头,她勉强活了下来。但一直病病歪歪
    的,直到4岁离开西藏时,体重始终不到10斤。据母亲说,她之所以下决心离开西藏,
    离开父亲回到内地,和她身体不好有很大关系。
    但木棉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身体不好,母亲为什么又把她丢回到父亲老家
    去?母亲解释说,她上学时正赶上文革,八一校也被运动搞乱了。许多孩子逃课。
    当时他们家里有四个孩子上学,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把她送回到山东农村。
    可是为什么只是送她,而不是别的孩子?对这一点,木棉心里始终有些疑惑,也有
    些不舒服。
    她在山东农村一呆就是7年。由父亲的一个远房叔叔和婶婶抚养,应该说叔叔婶
    婶都对她很不错,尤其是婶婶,很疼爱她。生活也不是太苦,父亲每月都寄30元生
    活费来,在那个时候算是一笔巨款了。当然,父亲交待说那不是给她一个人用的,
    叔叔一家,包括村里的人有了困难,都可以用。她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成绩很一般。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使智力发育受到了影响?
    后来她当了兵,自然是后门兵。那是1977年,一大批部队子女由于找不到出路
    全当了兵,那一年的后门兵就格外多。她在这一大批后门兵里,仍是平平常常的一
    个。不同的是,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他说要当兵你就给我进西藏当,别找那种舒
    适的地方混几年兵龄然后找工作。她就进了西藏。
    她喜欢西藏,她想到了西藏就可以和父亲在一起了。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木棉晒得又黑又瘦。她在分下连队前,请了半天假
    去看父亲。自从进藏后她还没见过父亲。当她费了好大的劲儿见到父亲时,父亲脸
    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第一句话是,你的头发太长了吧?
    不合要求吧?去理个发。
    木棉当时的头发不过是超过耳朵而已。但她不敢吭声,坐都没坐,转了身就去
    剪头,等剪了头再回到父亲那儿,请假的时间已经到了。父亲看她一眼说,好,短
    发好,精神。父亲又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跟人提我,自己好好干。木棉点点头。父
    亲似乎再没话了,挥挥手说,早点儿回去吧。我不能派车送你。木棉就出门。走到
    门口,父亲忽然叫住她,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笔,插在她军衣上的袋子里。木棉的
    心里一热,差点儿流出眼泪了。说了声谢谢爸爸。父亲唔了一声,再次挥挥手。
    在木棉的记忆里,父亲惟一一次对她流露出温情,是在她将要回老家之前。父
    亲从外面回来,见母亲在为她收拾行礼,就一把抱起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父亲
    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拿起一把剪子给她剪起指甲来。那时没有指甲刀,也没有
    精巧的小剪子,父亲用一把很大的剪刀剪着。木棉心里有些紧张,可她一动不动,
    生怕稍稍的一动就改变了眼前的一切。父亲的怀抱让她觉得又陌生又温暖,她的心
    里充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她真希望自己的指头多多的,指甲长长的,让父亲总也
    剪不完。但父亲很快就剪完了,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和他的每一场战役一样。父亲
    放下剪子,又放下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若干年后木棉从老家回到父母身边时,父亲看见她竟有些疑惑,说,是木棉
    吗?
    父亲从此没再对她有过任何温存的表示,甚至没碰过她。
    木棉当兵3年后,有过一次考护校的机会,分数与录取线只差5分。木棉下了很
    大的决心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希望父亲找有关部门替她说说情。但父亲竟毫不犹豫
    地拒绝了,还把她给好说了一顿。
    她只好复员。
    如果说父亲不愿为她上学的事动用自己的权力她还能够理解──他从来就是坚
    持原则大公无私的──但后来父亲对她复员后的工作安排进行干预她就有些不满了。
    那本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打任何招呼的,是人家民政局安排的。可生生被他搅了。
    当时对她的安排有两个去向,一个是木综厂,另一个是银行储蓄所。她本来是
    想去银行的。当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银行收入高,她只是觉得那个储蓄所离家近,
    工作也相对轻松。但父亲得知后却非要她去木综厂。父亲说储蓄所天天和钱打交道,
    容易犯错误,木综场是国营大厂,那才是真正为建设祖国出力的地方,是工人阶级
    呆的地方。他说他一直希望他们家里有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还说木棉朴实,适
    合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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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51 | 只看该作者
木棉没有反抗,除了父亲的威严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很想做一件让父亲
    高兴的事,读书不行,复员也对不起父亲,当工人总不至于那么难。既然父亲那么
    希望这个家里出现一个工人阶级,她为什么不去做这一个呢?那是80年代中期,工
    人阶级还没那么受冷落。木综厂有5千多工人,真是个大厂。父亲高兴地说,这下好
    了,我们家终于有一个地道的工人了。木棉看父亲高兴,自己也高兴。同时她暗暗
    下了决心,要好好的干,干出点儿名堂来,让父亲为她自豪。她开始一边工作一边
    读夜校,两年后拿到了中专文凭,又当上了车间的检验员。但父亲再也没说过什么,
    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因为在工厂工作,自然就和工人恋爱了。等父亲回家探亲时,木棉就把对象小
    金领回了家。父亲很开心。小金穿着工作服,理一个平头,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傻
    笑。父亲打量之后连声说,好,一个朴实的青年。又对木棉说,你现在是真正与工
    人阶级打成一片了。好。好。
    这两个好字,让木棉高兴了很久。木棉的高兴,是因为父亲喜欢。
    但结婚后,种种问题都出来了。朴实的人不等于没缺点呀。接下来有了孩子,
    木棉被家庭和孩子一拖累,渐渐地没有了原来那股子劲头,只想凑合着过日子了。
    没想到凑合过的日子也被中断了。
    去年底木综厂裁员,其中有一个硬杠杠,就是35岁以上的女工一律下岗。木棉
    37岁,自然在下岗之列。小金作为男职工,虽勉强留在了厂里,也没有好收入了。
    这一切,木棉在父亲面前提都没提。她知道父亲不会去帮她说话的。
    但父亲还是知道了。他是从母亲口里知道的。父亲长叹不已。
    木棉知道父亲这么长吁短叹不是因为她下岗,或者主要不是因为她下岗。父亲
    是为了她们这个大厂。父亲为这样一个国营大厂生存不下去而感到痛心,为国家面
    临的困境感到痛心,为所有的下岗工人感到痛心。父亲在为国家和工人阶级痛心的
    时候把她给忘记了。
    木棉只好反过来劝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厂缩小规模是应该的,国家要保护森林
    资源,不能大面积砍伐树木了。经营那么大个木材加工厂干什么?
    父亲还是叹气,他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工人下岗?怎么
    会有那么多的人过不下去日子?而与此同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腐化堕落?怎么
    会有那么多的人挥金如土?父亲一日日眉头紧琐。
    但他仍没有对当初叫木棉去木综厂感到后悔,他从不说后悔的话。他只是让木
    棉的母亲拿了1万元钱给他们,以表达他的关心。在他看来,这点困难木棉自己能克
    服。
    木棉却对父亲真的感到生气了。在她看来,正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引上这
    条贫穷之路的。如果当初复员时父亲不干涉,她去了银行储蓄所工作的话,现在的
    日子就会是另一付景象,绝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她下岗了,想通过新的途径改变一下穷困的境况,父亲还是不支持。
    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古板的父亲?
    夜已经很深了。木棉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员。
    今天的宾馆似乎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市场萧条生意不好,客房率不高的缘故。
    木棉犹豫了一下,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二姐木兰。木棉和二姐之间比较疏远,年龄是一个因素,最主要的
    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木棉从老家出来时,木兰已经当兵了。加上木兰的性格总
    是那么内向冷淡,从不主动和家里人说话,木棉从小就有些怕她。
    木棉胆怯地叫了一声二姐。木兰冷淡地说,怎么,你还没睡?
    木棉一听,知道二姐误会了自己,以为她跑回家睡觉去了。这种时候,她怎么
    可能跑回家睡觉?实在是因为临时不能请假,她才跑来值班的。
    但她不想解释,她只是问:妈现在怎么样了?
    木兰说,刚刚睡下。
    木棉想了想说,我明天不上班了,请假回家陪妈。
    木兰说,你自己看吧,不方便就不要勉强,反正家里有我。
    昨天下午木兰打电话四处找她找不到,后来还是通过她丈夫小金才把她找到。
    小金打电话告诉她噩耗的时候,她正在张处长家做钟点工。她一下子四肢发软,差
    点儿倒在地上。张处长知道了情况,马上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到了医院,但她还是几
    个子女中到得最晚的。尽管大哥他们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仍为自己的晚到
    深深地自责。好在大家当时都悲痛万分,没人追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木棉完全能想象出此刻二姐的表情。二姐从来就是那个样子,好像谁欠了她。
    其实在木棉看来,她已经够好了,自己是个医生,丈夫也是个医生,说起来都是知
    识分子。比起自己这个家,她算是生活在上层了。而且父亲待她也很不错啊,本来
    她在西藏医院里的,父亲竟然破例把她调了出来。可她总是一付不开心的样子。虽
    然是姐妹,木棉却永远无法弄清楚木兰心里在想什么。
    木棉没再说什么,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一抬头,木棉看见一个男人走进了电梯。样子很陌生,不像是宾馆的
    客人。是来会客的吗?但现在已经11点了。
    木棉心里存了一份警惕:要不要报告保安部门呢?
    一个多月前,当木棉想开一个装饰材料店的计划遭到父亲反对,她气冲冲地离
    开父母家时,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以后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决不再向父母开
    口了,一定要自己顶……
    木棉看出,当她和小金提出想租厂里的门面需要资金时,父亲的眼神里有一种
    不满和失望。他一定认为他们总是在依赖父母,自己不去努力。但事实上并不是如
    此啊,正因为她想今后不再依赖父母,才想开铺面搞经营的。可父亲却那么不满。
    是的,木棉知道自己在6个孩子里是最没出息的。木鑫虽然经常和父亲争吵,但他毕
    竟有自己的事业,毕竟会挣钱,人也聪明能干。父亲虽然对他不满,却从来没有轻
    视他。自己就不同了,样样事情都不顺,嫁了个丈夫也不能干。从没能给父亲争光。
    可小金的依赖思想比她还重,总觉得他们家是高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
    么也会有办法的,老是怂恿她去找父母。小金还说,你爸给老家钱都那么大方,动
    不动就上万,给自己的孩子应该更大方才是,未必你就不是他亲生的?
    木棉恼火地说,正因为他给别人大方,所以才没钱了嘛,你还以为他是百万富
    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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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52 | 只看该作者
她生父亲的气,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发狠地对自己说,我就不信靠
    我自己养活不了这个家。我就不信靠我自己走不出一条道来。
    可是真的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像她这样的文化水平,这样的年龄,又是
    女的,能有什么好工作等着她呢?她四处咨询,最后听说像她这样的情况,眼下惟
    有家庭钟点工还比较有把握。但一听说做钟点工,丈夫又坚决不同意。
    木棉生气了,大声说,你不就是怕没面子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如果你想要
    面子,你就去挣,每个月交给我1千,我就在家当什么高干孩子。
    丈夫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天早上,木棉终于下决心到街道办事处的家庭服务中心去登记。
    去的路上,她经历了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心理重压,短短的路程,她走了一
    个多小时。走走停停,有几次都想倒回去。她就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低着
    头,生怕遇见认识的人。后来她对自己说,如果路上遇见了家人或者熟人,那就倒
    回去。可那天偏偏什么人也没遇见,她再磨蹭,也终于蹭到了地点。
    街道办事处的同志很热心,登记的人很多,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刚把自
    己的名字写下,登记的那个女人就抬起头来说,怎么是你?木棉一看,原来是住在
    他们家楼下的一个女人,没想到她在街道上工作。女人说,你怎么会上这儿来?木
    棉尴尬地红了脸,说,我也下岗了。女人很同情地点点头。木棉连忙走出门去。她
    听见那女人对旁边的人说,她爸是个将军呢。
    木棉心里酸酸的,但她没有走。她鼓足勇气站在那儿,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和雇
    主谈的。她想既然已经来了,既然别人也知道了,那就做到底吧。
    不时地有雇主来找人。看得出现在钟点工是一个比较受欢迎的行业。每来一个,
    等待的女人就一拥而上。那些女人差不多都是像她这样,年龄大,文化不高,又急
    需一份工作。
    负责登记的那个女人走出房间,见木棉老是站在角落里,就走过来对她说,你
    这样不行,你要主动一点儿。木棉点点头,但还是站在那儿。她不知道该怎么主动。
    对她来说,能走到这儿来,能站在这儿,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跨越了。
    眼看要中午了,已经有好几个女人跟着雇主走了,她心里焦急起来。
    这时又来了一个急匆匆的男人,看上去像个机关干部。木棉感觉这人挺可信赖,
    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可还没来得及容她开口,旁边的女人又一下子包围上来,七
    嘴八舌的,把那个男人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木棉又被挤到了人群之外。一个胖
    女人还猴急地搡了她一把,差点儿没把她背的包拽断。负责登记的那个女人看见了,
    走过来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一个个的介绍情况。来,你先说。她把木棉往前推了
    一下,推到那个干部的面前。显然她是有心帮她。
    那个男人就看着木棉,其他女人也看着她。
    木棉紧张的手心出汗,不知该说什么好。那个女干部着急地说,你快说呀,简
    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木棉嗫嗫的,终于说:我当过兵。
    木棉说出这句话时,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把其他的人挡开,对她说,走吧,我请你。
    后来木棉才知道,请她的这位机关干部,也曾在部队干过20年,对部队很有感
    情。现在是市委机关的一个处长,姓张。他一听说木棉当过兵,一种亲切感和信任
    感便油然而生。马上就请了她。他问木棉怎么会下岗的?木棉不愿多说,更不愿告
    诉他自己的父亲曾是个将军。她只是笼统地说厂里不景气。
    木棉到他家后,竭尽全力地做事。每天三小时,任务就是打扫卫生,并为他们
    一家三口做一顿晚饭。除星期天之外天天如此,一个月的工资是260元。
    木棉在张处长家做了两天后,张处长很满意,征得她同意后,又把她介绍到了
    他妹妹的家,再做一份。
    这样她上午去张处长妹妹家,也是打扫卫生,兼做一顿午饭。下午去张处长家,
    一天就有了两份工。一份工260元,两份就有了520元。过了不几天,张处长的妹妹
    又问她,愿不愿意星期天再兼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打扫一次20元,一个月80元。
    是她一个朋友的家。木棉又答应了。这样三份工加起来,她每月就有600元的收入了,
    加上厂里发的230元生活费,差不多近千元了。
    但木棉还是觉得不够。女儿马上要读中学了,听说好一些的中学都要交上万元
    的费用。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向父母开口要钱了。
    张处长的妹夫是一家宾馆的经理。有一天木棉听见他打电话跟人商量说,宾馆
    要再招一名值夜班的员工。她就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要不要女的?我想做。
    经理说女的也可以。问题是你白天已经有工作了,夜里再值班怎么睡觉?
    木棉说,不要紧的,我会克服的,我这个人本来睡眠就少。
    经理说,那个工作可绝对不能打瞌睡。并且,还要胆子大。另外嘛,你是熟人,
    我也不能瞒你,宾馆那种地方,比较复杂,没事还好,有事就难说了。
    木棉说,我保证不会睡觉的。至于胆子嘛,我当过三年兵,不会有问题。碰到
    事我就喊,女人的声音大,这点比男人强。而且我就是打不赢,还可以用牙咬。这
    样,你让我先试试,如果我不合格,你就开除我好了。
    她这么一说,经理就只好答应让她试试了。每晚10点到凌晨7点。月薪400元。
    这样一来,木棉有了第四份工作。不算厂里的生活费,收入也有上千元了。
    做四份工作的木棉,成了一个每天睡三次觉的女人。
    早上7点她从宾馆下班后,赶快回家做家务。做完家务睡1、2个小时。10点钟起
    来后,赶到张处长的妹妹家做钟点工。中午回家给孩子做饭,吃了饭再睡1、2个小
    时,到下午3点半起来,赶到张处长家做钟点工,晚上吃过饭,再睡2小时,9点半起
    来,赶到宾馆去值夜班。
    这就是木鑫在父亲面前说的,木棉过着“非人的生活”。
    所以昨天木棉晚到的时候,木鑫看了她一眼。只有木鑫知道。
    木鑫说得对,她现在能挣钱养活一家了,但她的生活是抽血榨油的生活。
    两个年轻小姐走进了宾馆,穿着黑色短皮裙,踩着像小山坡一样的高跟鞋,妆
    化得很浓,一看就有些不正经。木棉凭直觉就知道她们是从事所谓“特殊职业”的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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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3:52 | 只看该作者
她们没去总台,而是直接往电梯门口走,想上楼去。
    木棉站起来走过去问,请问你们找谁?
    一个小姐说,我们上去看个朋友。
    木棉说,对不起,现在是12点,已经过了来访时间。请你们明天再来。
    另一个小姐说,我们是约好的。
    木棉说,那你们可以请客人到楼下来,在大厅会面。
    小姐生气地白了她一眼,扭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故意大声地说了一句,留给
    你一个人吃独食,看不撑死你。
    有一天木棉正在值班,看见木鑫和几个人一起从宾馆的电梯下来,其中还有个
    年轻的小姐。木棉连忙躲开,但还是被木鑫看见了。木鑫见她出现宾馆里大为惊讶,
    说五姐,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木棉马上拿出做姐姐的态度说,我还要问你呢,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干什么?
    木棉说的时候,有意扫了一眼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人,那显然不是他的女朋友。
    木鑫说,我在这儿谈生意。
    木棉说,我在这儿工作。
    木鑫让那个年轻女人先走,他把木棉拉到一边,有些焦急地说,你告诉我,你
    到底在这儿干吗?我不相信你会在宾馆工作,你又吃不了青春饭。
    木棉说,我真的在这儿工作,值夜班。不信你去问经理,是他介绍我来的。
    木鑫一听木棉每天夜里在这儿通宵值班,一个月才400元,很难过。他说五姐,
    我知道你经济上困难,可你也不能干这个呀。需要钱我可以帮你的。不告诉爸就行
    了。
    木棉说,我干这个没什么不好嘛,又不偷又不抢,又不违法乱纪。哪一点不好
    呢?
    木鑫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听姐夫说你们想在厂里租个门面,做装饰材料生
    意,需要多少钱我帮你就是了,你何必去跟爸商量,他那个死脑筋。
    木棉说,不。我现在觉得这样挺好。爸说的也有道理,能有多大困难呢?动不
    动就开口求人。我自己能克服。
    木鑫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好像我挣的钱不干净。
    木棉连忙说,不是这样的,木鑫。我只是想靠自己而已。你的钱再多也是你自
    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也不能随便向你开口。木棉看看站在门外等木鑫的女人又说,
    你也要注意点儿,做生意归做生意,不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乱了。还是好好和周
    茜成个家吧。
    木鑫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分手时姐弟俩互相约定,不把对方的事告诉父母。
    一个月干下来,木棉的确很累,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机器一样,麻木地转动
    着。但拿到钱的时候,心里很踏实。这每一分钱,都是靠她自己劳动挣的,丝毫没
    有依赖父母。她甚至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最能干的就是现在。她打算这样干上1年,
    攒够了钱,还是要去租个门面,不是为了钱,而是要有一份可以发挥自己能力体现
    自己价值的事业。
    丈夫小金见她这样连轴转,又心疼又生气,同时有点儿臊,说你这个样子,哪
    还像是个将军的孩子?他几次说要把她现在的情况告诉她的父母。木棉坚决不让。
    木棉说你要敢告诉他们,我就跟你离婚。木棉还说,你不要怪我的父母,如果
    你有本事,我又何至于如此?木棉又说,我一定要让我爸看看,我完全可以靠自己
    的能力来创业。我非要开这个店不可,等开业了我再通知我爸,看他怎么说。
    小金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把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木棉,让我们一起
    来努力吧。我们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来不及等到这一天了。
    木棉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忽然,木棉看见刚才那个可疑的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神色有些鬼祟,手上
    提了个白色购物袋。木棉透过袋子,一眼看见里面装了个黑皮的小方包,就是弟弟
    木鑫常提着的那种包。谁会把那样体面的包装在购物袋里?
    木棉已经确定他不是这里的客人了。她警觉地看着他。
    男人扫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门口走。
    快走到木棉身边时,木棉突然开口说,请问你是住在这儿的吗?
    男人看她一眼,说,当然是啦。木棉发现一丝惊慌从他眼里闪过。木棉说,我
    可以看一下你的房卡吗?
    男人假装去摸口袋,趁木棉站起来的一瞬间撒腿就跑。木棉拔腿就追,同时大
    喊了一声,抓贼啊!
    男人冲出宾馆向左一拐,就跑进了一条小巷,木棉在后面紧追不舍。她自己都
    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力气,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她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她
    一点点地接近了那个男人,她确信自己一定能抓到他。那个男人却跑得踉踉跄跄,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袢了一下,跌倒在地。木棉一步冲上去按住了他。
    男人似乎已无力,也无心反抗了,他开始向木棉求饶:大姐你放了我吧,我把
    东西还给你就是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我这是头一回……
    木棉没有松手。她才不会被这么几句话骗住呢。
    男人继续求饶,他说我真的是头一回,我要是惯犯,还能这么笨?还能不带凶
    器?我要是带了凶器,你哪里还能这么按着我……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我
    下岗了,我老婆也下岗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木棉更是火冒三丈。她死死地压着男人的胳膊不松手。大
    口大口地喘着气。难道下岗就有理由这么做吗?这不是侮辱我们下岗工人吗?如果
    父亲听见了,肯定会大拍桌子说: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放纵自己,那就是丧失
    了灵魂!
    男人忽然说,大姐,我看你也像个下岗工人……
    木棉一下子愣住了。就在这一瞬间,男人把包砸向她,爬起来就跑。后面传来
    急促的脚步声,木棉知道是宾馆的人赶上来了,她抱住那个包,软在了地上。
    雷小姐赶上来扶起了她,焦急地说,木棉姐你没事吧?
    木棉摇摇头。可她刚一站起来,两腿一软,又倒了下去。这时候她才感到有些
    后怕,正像那个男人说的,如果他带着凶器,木棉也许早倒下了。
    雷小姐说,木棉姐你胆子可真大,一个人这么狠命地追,还空着手。万一他带
    着凶器你可就完了。真把我吓坏了……
    木棉有些凄惨地笑笑说,如果真那样,我就可以陪我爸了。
    雷小姐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愣在那儿。
    木棉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她在心里对刚才那个贼说,谢谢你没带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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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01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木凯不能回来吗?不要紧。木凯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再多一年也不要紧。反正
    我知道他在那儿,他在那儿我心里就踏实。本来我是不同意他去西藏当兵的,我生
    怕他有什么闪失,那样的话我无法向他的父亲交待。后来你们的父亲跟我说,让他
    去吧,西藏需要他。你们的父亲还说,我们必须实现他父亲的愿望。这后一句话我
    没法抗拒。当初我把他从医院抱回家时,带回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他的亲
    生父亲在信上说,我越来越感觉到,对于西藏这片神圣的土地来说,仅仅献出我们
    自己的一生是不够的,还必须让我们的后代延续我们的事业。所以得知你有孩子,
    我真实太高兴了!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儿,就把他培养成一名边防军官,如果是个女
    孩儿,就把她培养成一名医生,总之要让他们延续继承我们未竟的事业。他的父亲
    在留下这封信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木凯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过是说,我同意他去西藏,
    是为了实现他亲生父亲的遗愿。这些日子我很想念木凯。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没
    回来。哪有做母亲的不了解儿子心思的?但我没说,没有对你们的父亲说。你们的
    父亲太看重木凯了,我怕他知道了难过。我跟他说,木凯是在西藏替我们守着呢,
    是在西藏替我们晒太阳呢。
    木凯有心事。我知道。我刚才说了,哪有母亲不明白儿子的?知子莫如父,也
    可以说知子莫如母。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这么长时间的回避我和他
    父亲。这个孩子,太好强了,什么都自己撑着。像他的父亲。我是说,像他的亲生
    父亲。
    你们感到吃惊?你们肯定会吃惊的。我们这个家,有太多让人吃惊的事。
    现在,当我对你们诉说时,那些往事如同天上行走的云,从我的眼前急速地掠
    过。它们都期待着我将它们一一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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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0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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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以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许多人陷入往事是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却是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个晴好
    的天气里,泡一杯清澈无比的绿茶,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那些曾经亲历过
    的事,被岁月过滤之后已远远离开了我,在历史的天空中漂浮着。
    我喜欢那样,喜欢让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忘了今夕何夕。
    因为对我来说,每一朵往事之云都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中有的饱含雨水,一触即满
    脸是泪。有的蕴含着雷电,一触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钟情于它们。
    有一次木凯的媳妇对她的同事说,她们那时候──她指我──好可怜那,居然
    背着背包赶着牦牛翻山越岭地走进西藏,而且还饿着肚子。我在隔壁听见了。我很
    感慨。我想我们可能是艰苦的,我们可能是受尽了磨难的。但我们不可能是可怜的。
    我没去说她。因为在她看来,我们那样就是可怜,可怜得不得了。可怜得不可思议。
    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们的理想,当然也就不指望他们能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从不为我的过去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我甚至认为,也许我正是为了
    在白发如雪时,能有回忆不尽的往事,才走进西藏的。
    何况那时候,我们的确有许多快乐。也许应该叫苦中作乐。
    有一回木槿问我,妈妈,每次那些阿姨来咱们家,你们在一起说起过去那些事,
    总是笑个不停。我从没见你们叹气过。那个时候你们真的很快乐吗?
    你还追问,你们是为什么快乐呢?
    为什么快乐?我一下答不上来。我想不会是因为苦。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吃
    苦本身也不值得骄傲。我想我们的快乐,除了源自于我们的年轻,大概就是源自于
    我们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换句话说,这苦是我们自己找来吃的。
    在我年轻的心里,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难都不能算难。
    唯有心灵上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
    在我年迈的心里,依然如此。
    当我们女兵随着浩浩荡荡的进藏大军一起向西藏进发时,我们的心是那样的明
    朗和纯净,心底没有一丝阴影。我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生之初呢?
    虽然后来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苦的我都难以承受了,但我仍没有怀疑过自己
    的选择。我只是觉得自己对这样一种选择还准备不足。
    木兰,记得吗?还在你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写一篇作文你曾跑来问我,妈妈你
    那时候真的赶着牦牛爬雪山吗?你那时候真的每天饿着肚子吗?你那时候真的差点
    儿被江水冲走吗?
    我点头。平静地点头。还微笑。过去了的苦日子想起来总让我忍不住微笑。
    还有许多是我当时无法告诉你的。比如有一次过河,正是我来例假的时候。当
    我趟到河中心时,河水中浮起了缕缕血丝。我每趟出一步都有一缕血水浮上来,在
    我的身后打旋儿。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好像我全身的血,它们都很喜欢这
    种样子,都急不可耐地想涌出来,汇入那些无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宫肌瘤,应
    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它们一天天,一年年,缓缓地伴着我长大。所有的病
    都不是不速之客,它们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所以当我被检查出这个毛病那个毛病
    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对他们有些亲切。好像和它们是老相识似的,对它们
    的到来报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到达拉萨后拍的照片。我眯缝着眼睛,大
    概是被太阳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儿,站得不直。背后是
    我们住的干打垒土房子。还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红柳。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从那祯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怀着我
    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我不过21岁,脸上的神情却比老人还要肃穆。
    你真的认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吗?你还问过我这样十分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亦十分严肃地回答你。毫不迟疑。
    1950年9月,我们在行进了十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西康重镇甘孜。
    尽管你们的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并且为我们的到来作了充分的
    准备,尽管我们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车,尽管苏队长说,到甘孜只是我们进
    军西藏这一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平
    生走得最远的一步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辽阔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无比美丽。碧绿的雅砻江蜿蜒流淌,无声无
    息。江两岸地形开阔,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蓝天白云之下,到处都
    可以看见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闲的吃草,还能听见牧民们悠扬的歌声。山
    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顶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交相辉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还有
    那随处可见的经幡,被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若不是有绳子紧紧地系着,随时都
    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飞上天去。
    如果不是后来我在甘孜城里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会一直以为这里就是世外
    桃源。
    那天我们几个女兵去甘孜城里办事,一走上那条凸凹不平满是烂泥的街道,我
    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两旁堆满了垃圾和废物,中间淌着臭水,一股恶臭冲
    鼻而来。而在这些垃圾和臭水中,布满了乞讨的人。他们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
    街边,身上只是披着一张黑乎乎的羊皮。这些人大多是残疾,不是瞎子,就是断了
    胳膊或断了腿的,有的人虽然有腿,却像布袋子似地拖在地上。他们茫然地伸着手,
    在那里蠕动着,发出哀号,向行人乞讨着。一只半腐烂的死狗的尸体蜷曲在那儿,
    上面落着好几只专吃腐肉的乌鸦。狗的旁边,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溃
    烂着,往下淌着浓血,睁着一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惊呆了,好像陷进了一个最黑暗最悲惨的世界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随着一声吆喝,一个有钱人骑着马过来了。身上穿着绸缎,脚上是长靴。
    马的身上也配着金鞍。极为富贵华丽,与这条肮脏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街两
    边的穷人纷纷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马,一个穷人连忙跪在马前弯下腰,让他
    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马。
    有钱人下马后发现了我们,他看了我们一眼,极为有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
    币来,朝满街的乞丐撒去。那个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银元爬去,但
    他的两条腿就像两只布袋拖在身后,他只能靠两只胳膊往前挣扎。好不容易靠拢那
    个银元,刚把手伸出去,那个有钱人就一步跨上来,踏在了银元上。小乞丐不顾一
    切地去搬他穿着长靴的脚,想抠出那个银元,那只长靴却抬起来,将他一脚踹开。
    小乞丐顿时像个烂布袋一样,掉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溅得满脸都是污水……
    愤怒和同情让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过的纪律,也忘了苏队长的交待。我不顾
    一切地跑过去扶那个小乞丐,可我无法把他扶起来,他的整个身子往下坠。那个有
    钱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愤怒地瞪着他,我握紧了拳头。我发誓如果我手上有钱,我
    会打碎他的脑袋!
    吴菲和刘毓蓉也跑过来帮我,我们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边。我从自己身上拿
    出一个银元给他。小乞丐如获至宝,合掌向我作揖,然后捏着银元朝街边一家奶茶
    铺爬去……
    你们知道吗?你们也许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些人的手和脚,是被奴
    隶主砍断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隶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两条像布袋一样拖在
    地上的腿,是被奴隶主抽了筋的;还有更甚者,则被奴隶主剥了皮,砍了头做天灯……
    这都是真实的啊!
    很长时间,我脑子里都无法抹去那个满脸是泥的小乞丐,无法忘掉他的两只软
    如烂棉的脚。我也忘不了那个穿着绸缎的奴隶主,因为我无法想象他能干出那样残
    忍的事来。我以为奴隶主都是青面獠牙,却不想他们是穿着体面的人。
    我想起刚报名参军时,政委曾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西藏还处在奴隶社会,劳动
    人民过着非人的生活。我当时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以为仅仅是饿肚
    子或者衣衫褴褛。我怎么也没想到人和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人真的会活得不如牲
    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么叫黑暗、残酷、野蛮的封建奴隶社会,什么叫
    非人的生活;也终于理解了“解放灾难深重的西藏人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用
    人再对我说什么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码的同情心也让我对所见到的一切恨之入骨:
    我们怎能容忍这样的社会存在?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那里本来有着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最湛蓝的天空,最白
    洁的云,最碧绿的草,最纯净的风,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却有着如此黑暗丑陋的社
    会。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人们过
    着万恶的生活。
    在后来的进军途中,每当遇到艰难,遇到几乎是翻不过的坎时,我都会想到甘
    孜那一幕。我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倒下,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着你。
    你们千万别嘲笑我呵,孩子们。那时的我,从内心深处,真诚地向往着一个人
    人自由平等的社会,向往着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向往着一个明朗健康的
    社会。我为自己能投身建设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直到今天。
    有时候一个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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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03 | 只看该作者
2
   
    终于到达甘孜了!
    我从车上跳下来,背着背包站在队列里。高原的风拂着我的脸,让我觉得无比
    舒畅和快意。往前看,我们的苏队长正英姿勃发地站在那儿,扬起一张疲惫的却是
    充满了喜悦的脸庞,我想,苏队长一定比我们谁都更高兴,因为她马上就可以见到
    丈夫了,她的虎子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说心里话,我也和苏队长一样渴望见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种好奇心驱动着。
    苏队长的丈夫他到底什么样呀?
    不过此时苏队长很严肃。她说大部队在雅砻河畔安营扎寨,我们女兵被照顾住
    到藏民家里。她提醒我们要严格遵守进藏纪律,不给群众添麻烦,更不能违反群众
    纪律。这些话苏队长一路上都在讲,我们早已耳熟能焉。我们大声说,苏队长你放
    心吧,我们决不会给部队丢脸的,决不会给群众添麻烦的。
    苏队长笑笑说,那好,同志们,咱们先去吃饭吧。到底是不是好样的,这第一
    顿饭就能看出来。
    这话我们有些不明白。但我们也没打算弄明白。看着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云,
    看着与内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们都兴奋得不知怎么表达。
    我们跟着苏队长,到先遣部队建在河滩上的野营生活区去吃饭。一走近那里,
    我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排排圆锥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帐篷间,
    铺着一条条平坦的碎石路,路两旁栽满了鲜花,在阳光下五彩缤纷。我们还发现,
    每条路都有名字,比如进军路,建设路,民族路……除了一顶顶帐篷外,还有露天
    饭堂,娱乐活动场所,都修得非常漂亮。真不敢让人相信几个月前这里是一片荒凉
    的河滩。
    我忍不住大声说,太美了!先遣队太不起了!
    刘毓蓉说,雪梅你快看,那儿还有个解放路呢,和我们重庆的一样。就是没有
    商店。
    吴菲说,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么花呀,我真想采一把。
    徐雅兰说,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们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越说越兴奋。
    我突然克制不住地唱了起歌来:天上有星,像你晶莹的眼睛……
    女兵们全和着我一起唱起来:地上有花,像你娇红的笑魇……
    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军官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军棉衣上扎着腰带别着手枪,手
    上拿着一卷书。与那卷书很不相称的是他那张黑乎乎的有楞有角的脸膛。
    他冲着我们吼道:唱什么唱?!不许唱!
    我们全都愣住了。赵月宁不满地嘟囔说,怎么啦,这么宽的地方,能吵着谁吗?
    吴菲也说,就是,这是在河滩上,又不是在藏民家里。
    那个人继续板着脸说,我不管这是在哪儿,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们就给我
    老实点儿,少说话少唱歌,先当狗熊后当英雄。
    见我们都不解地看着他,他才缓和下语气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刚到高原的
    头两天,你们不要激动,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说话。这就是先当狗熊。等过
    几天适应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随你们便。那就叫后当英雄。
    我们听了仍有些不以为然。但不敢再唱了。刘毓蓉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同志。
    我们不知道。那人说,不怪你们,你们没有经验。不过……他看了我一眼说,歌还
    是唱得蛮好听的。是个什么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月宁就抢先道:《先有绿叶后有花》。吴菲又马上接嘴
    说:先爱祖国后爱她。
    这下他马上不好意思了,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二人,转身就进
    了帐篷。
    我想,这个人肯定是先遣队的,要不怎么有资格这么厉害?
    我还是想唱,不过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的歌声在我耳旁
    你的微笑在我心上
    我高兴地走上战场
    先有绿叶后有花
    ……
    你们没听过这歌吗?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我们来到吃饭的地方。先遣部队的同志为迎接我们,早已经做好了饭菜,一盆
    盆地摆在河滩上。我们也的确饿了,连忙围了上去。可我们马上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儿。第一个有了反应的是徐雅兰,她轻言细语地说,喂,你们闻到没有,是什么味
    儿呀?
    我使劲一嗅,真的,空气中好像飘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让我又陌生,又不舒服。
    等我盛好饭夹了一筷子白菜时,才明白这气息就是从白菜里飘出来的。
    原来先遣部队为了让大家更快地适应高原的气候和海拔,第一顿饭就用酥油炒
    菜了。并且还宣布说,以后将不再吃猪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
    其实猪肉早就没有了,吃不吃无所谓。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难以适应的主要是糌
    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变了。加上我们吃的是陈年酥油,所以味道
    更是厉害。
    我当时却不知道,你们的父亲他们为了给我们准备这顿饭,费了多么大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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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05 | 只看该作者
那些野菜都是他们亲自挖回来、并且省下来的,白菜更是他们千难万难种出来的。
    酥油也是节省经费才买来的。
    我被这千难万难才做出来的饭折腾得够呛。
    我端着碗,肚子饿得咕咕响,勉强往嘴里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仅
    仅是因为到处飘着酥油味儿让我恶心,还因为饭是夹生的。高原的沸点低,一般的
    锅灶无法将饭做熟。更因为已经到来的高原反应让我们头晕恶心。不只是我,所有
    人的饭量都锐减。
    苏队长就一个个地作动员,好言好语地劝说,并且带头端起了碗。她一边吃一
    边说,根据先遣队的经验,必须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严寒。先遣队的一些战士就
    是因为抗不住严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他们摸索出了经验。今后的路还长,不学会
    吃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着苏队长的样子,也下决心夹了一筷子白菜,但刚一闻到那个味道,就忍
    不住想呕。好不容易忍住了,却听见那边“哇”的一声,然后传来赵月宁的叫声:
    苏队长,徐雅兰她吐了!我一听,再也忍不住了,跟着哇啦一声,然后是吴菲。刘
    毓蓉虽然没吐,却端着饭跑到了离那盆菜最远的地方。
    我们吐得非常狼狈,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们这个样子一定很让苏队长失
    望,太像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了,太丢人了。苏队长没有批评我们,只是默默地吃着。
    我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又夹起一筷子酥油白菜,却是怎么也没勇气往嘴里送了。
    我只好一口口地吞咽着夹生饭,其他人也是。我们谁也不去碰那个酥油炒白菜
    了。
    只有苏队长一个人在坚持。她脸色苍白,仍强忍着往下咽。而且是一口饭一口
    菜的咽。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苏队长之所以能坚持,除了队长的责任外,一
    定还有母亲的责任。不吃下那碗饭,她怎么有奶水喂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点儿也
    不像只虎犊子,6个月了却只有6、7斤重。一路上虎子常常饿得连哭声都十分微弱,
    让我们听着心里难过。
    这时,保姆张妈将虎子背来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嘤嘤地哭着。苏队长立即放下
    碗,将虎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喂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开母亲的奶头。我
    知道一定是苏队长没有奶水了。一路上那么累那么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还会有
    奶水呢?我们都忧虑地看着苏队长,看着虎子。虎子额头上那个伤疤已经结痂了,
    但仍让我心疼。
    苏队长一声叹息也没有,她蹲下来,把虎子横在怀里,重新端起夹生饭来吃。
    虎子继续咧嘴哭着,苏队长将一口饭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嚼,嚼了很长时
    间,仿佛她的嘴是个磨盘。片刻之后,一口如豆浆一般又细又白的饭汁出来了,苏
    队长嘴对嘴地将饭汁送进了虎子的嘴里。虎子的哭声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叭叽着小
    嘴。
    苏队长抬起头来高兴地对我们说: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苏队长又吃进一口饭,又细细地嚼,又推起白色的磨盘,然后又嘴对嘴地喂给
    了虎子。。我们简直看呆了。仿佛那饭经了苏队长的嘴变成了琼浆,虎子吃的非常
    香甜。
    苏队长一口一口地喂着虎子夹生饭。她好像忘记了我们。
    我们在小小的虎子作出的榜样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夹生饭。我们都像苏队长那
    样细细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夹生饭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们被安排到一个叫拉姆的藏族老乡家借……
    我和赵月宁、吴菲,苏队长,还有苏队长的保姆及孩子分到了一起。苏队长说
    她还要安排其他小组的住宿,让我们几个先跟拉姆去住下。
    拉姆四五十岁模样,听不懂汉话。但她面带微笑,态度很友好。她拉着我的手,
    指着楼上比比划划,意思是让我们住到上面去。楼下全是牛羊的圈,我们当然希望
    住到楼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楼梯。拉姆把我带过去,我看见在通往楼上的
    地方,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上面凿了几个痕迹,左右也没有扶手。我疑惑不解。
    拉姆却一边笑,一边踩着那根圆木走了上去。
    原来这就是楼梯!
    见拉姆那么轻巧就走了上去,我只好背上背包也跟着踩了上去。但木头太窄了,
    又没有什么可扶的,我觉得心里发慌,好像演杂技一样。没想到到藏区后让我们为
    难的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后来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对付那个被称作楼梯的独木
    棍,我来来回回地爬了几十次,爬出一身的汗,还摔了几次,终于征服了它。再上
    下楼时,简直身轻如雁了。
    拉姆把我们领上楼,将楼上的两个间房子腾出来让我们住,自己搬了东西要下
    楼。我一看,那怎么行?苏队长说了,要尽量减少对群众的打搅。我们比划着告诉
    她,我们不住房间,我们就随便在地下铺个铺睡觉好了。拉姆这才留下。我们在拉
    姆的灶房里扫了一下地,铺上青稞草,算是床铺。其实青稞草铺的床,又松又软,
    睡起来很舒服。后来我们再也没睡过那么舒服的床铺了。
    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里做小买卖。我们去时,男主人出乌拉去了。所谓乌
    拉,就是为寺庙或者头人做无偿差役,当然是被剥削。怪不得我们的进藏纪律中有
    一条,就是不准随便拉藏民当乌拉。拉姆说解放军刚来的时候,村里的头人让她们
    去打柴。她们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军驻地时,一个解放军笑容满面地过来
    为她们的柴草称重量,然后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付给她们柴草钱。她当时简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当过多少次差了,还是头一回有人付她工钱。一直到白花
    花的银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从此她见人就说,解放军是好人,解放军
    是菩萨。所以看见我们去,拉姆格外热情,主动提出让我们去她家里……
    我们铺好床,在院子里拣了几块石头搭了好灶,然后就开始帮拉姆打扫卫生,
    挑水什么的。一次挑不了多少,还气喘得不行。拉姆见我们做这些事,脸笑得像花
    一样,不停地说,吐其其,吐其其!*
    虎子又哭起来。可苏队长还没回来,拉姆怕他饿了,连忙去挤了一小碗牛奶喂
    他,虎子不喝,还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忧虑地向我比划着,我看出她是担心
    虎子病了。我用手贴贴他的额头,又用脸贴贴他的脸。我小时候生病母亲就是这样
    的。可贴了半天我还是拿不准他有没有热度。幸好这时候苏队长回来了。苏队长顾
    不上擦汗,连忙接过虎子。我说虎子老是哭,会不会生病了?苏队长说不会吧?可
    能是想睡觉了。我这才松口气。我说,苏队长,怎么虎子他爸爸还不来看你?
    苏队长说,他肯定忙,顾不过来。
    刘毓蓉说,等他来了,见到虎子肯定都不认识。
    吴菲说,那当然,他还没有我们熟悉虎子呢。
    正说呢,听见楼下有人喊:苏玉英同志在吗?
    来了来了!我们几个都叫起来,比苏队长还兴奋。尤其是我,连忙趴到那个小
    窗户往下望,我看见两个男军人站在院子里。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个就是虎
    子的爸爸吧?我扭脸看苏队长,她的脸已经红了。
    我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下去领他们。──────────
    * 吐其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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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0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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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陪着王政委去看苏队长的,就是你们的父亲。换句话说,就是在河滩上不
    准我们唱歌的那个男人。不过我当时完全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在部队里成天
    见到的都是男军人,在我眼里他们都长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也
    很相象。
    但他却记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见到我吧。
    你们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大部队抵达后,王政委一回到帐篷,又拿起那本《西
    藏宗教简史》看起来。他上去一把抓过书说,喂,你是真不急呢还是假装的?盼星
    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队,还盼到了你的“小部队”,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王政委笑笑说,急什么?好事不在忙上。等她们住定了再说。你们的父亲却不管三
    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给推走了。
    王政委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们住的老乡家。他在门口喊了一声,有人回答说
    苏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有小孩儿在哭。他想会不会是自己的
    孩子?他就站在那儿听,听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敢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没
    听见过自己孩子的哭声。他惦着家里的工作,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处把情况一说,你们的父亲就急了,他说哪有你这种当爹的,是不是自
    己的孩子在哭都听不出来?要是我一听就能听出来。王政委也不急,还是笑眯眯地
    说,你别吹了。我敢说你连小孩儿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们的父亲说,那你推门进
    去问问不就得了?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还能不告诉你?王政委说,对呀,
    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的父亲说,走走,我亲自陪你去。这么大两个人,还能找不
    到一个孩子?
    这样,他们又来了。
    当时我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冲着他们大声说,是找我们苏队长吗?快上来吧!
    你们的父亲觉得眼前一亮,这不是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兵吗?
    两个人就顺着那根圆木上来了,显然他们已经走惯了,很轻松就上来了。我站
    在楼梯口等他们。高个子走在前面,他看见我就说,原来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
    认识他,他怎么说原来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后面的那位。后面那位长得
    敦敦实实,两个腮帮子鼓着,好像随时咬着两块肉。我就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敢肯
    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惊,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你们俩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么特点。楼上有些暗。他好一会儿才看清
    坐在地铺上的苏玉英,苏玉英正在给孩子喂奶,旁边还围了几个女兵。苏玉英见丈
    夫来了,丈夫的搭档也一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从她手上接过孩子,结巴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虎子?
    苏玉英含笑点点头。
    他这儿怎么啦?王政委发现了虎子额头的伤痕,用手轻轻地摸着。
    苏队长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里有些紧张。还好王政委只是笑笑,说,哟,我的虎子也光荣挂花了。但
    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却有些抖。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笑道,看你紧张的,让我先抱抱吧。
    小赵在一旁拽拽我说,哎,这就是刚才在河滩上训咱们的那个人。
    我说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吴菲点点头说,就是他。
    我们几个就悄悄地溜下楼去了。
    你们父亲抱起虎子走到窗口,借着光亮看了看说,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们是
    父子,这父子俩的嘴的确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种。你们父亲回头说,小同志,你的
    观察力还挺准嘛。
    他回头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兵都不在了。楼上除了王新田夫妻俩,
    就剩他了。这一来他有些尴尬,赶紧把孩子还到王新田手里说,不行,这孩子不是
    我的,抱着不对劲儿,还是你们自己抱着,我不凑热闹了,我先走了。
    你们的父亲急步走下楼来,他有点儿性急,差不多是直接从楼上跳下来的。院
    子里已经没人了。但他听见了歌声。他走出院子,只看见我们几个的背影,我们正
    往甘孜城里走去。
    不知为何,你们的父亲断定那歌声就是我唱的。
    他站那儿发了一会儿愣,他想,有空时问问王新田,那女兵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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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0 | 只看该作者
4
   
    应该说,我和你们父亲的真正汇合,是在主力部队与先遣部队的会师大会上。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仍不认识他,而他虽然记住了我,却始终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我会唱歌。因为会师大会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哑了。
    会师庆祝大会的会场布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里。彩门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
    向祖国边疆挺进!你们的父亲穿着整齐的军装,腰里挎着手枪,熊高马大地站在高
    大的彩门下迎接主力部队。当威武雄壮的主力部队唱着嘹亮的歌声,喊着震天的口
    号走进会场时,你们的父亲的眼眶忽地热了。整整半年了,他们作为先遣部队,不
    说是吃尽了千般苦,至少也是体验了万般难。现在终于等来了大部队,他有一种见
    到亲人、见到母亲的感觉。
    头天夜里,他和王政委彻夜没睡,一一总结着半年来团里的工作情况,终于感
    到可以舒一口气了。对照出发时上级交给他们建立进藏根据地的七项任务,应当说
    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终于度过了粮荒,并且摸索出了一套
    适应高原的生活经验,还为主力部队储存了一些野菜,并自己开荒种出了白菜,自
    己动手编织了一些羊毛袜。这些东西虽然少,却能够帮助主力部队尽快适应藏区生
    活。
    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把这片冷硬的土地踩热乎了,热乎得就像自己的家乡。
    他们以自己一贯的优秀作风赢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爱。刚来时,许多藏族群众很
    怕,他们把生产和生活用具纷纷藏了起来,然后躲到了山上。他们躲在山上用眼悄
    悄地看,看见那些被称作解放军的汉人,竟然饿着肚子在为他们修桥铺路,收割青
    稞。他们没粮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后来头人说,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们忍
    着,见着老鼠麻雀也不打,光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们也照样把收下来的青稞
    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们不知道那些青稞是可以吃的。
    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终于变成了一双双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
    们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粪里的锅、水桶、锄头等等,挖出来送到解放军那里去。
    他们腼腆地笑着,比划着,告诉解放军他们相信他们。人心换人心。后来,上级给
    部队空投的物资被风吹到远处去时,总会被藏民完好无损的送回来。特别是那些被
    解放军治好了病的藏民,更是感激万分地拉着解放军说,你们的亚姆亚姆!我们的
    稀稀啦啦!*1
    从今天的庆祝会会场就可以看出,无数的藏族群众是自发来参加的,还带来了
    他们的食品和礼物。
    你们的父亲站在彩门下,心里感慨万千。忽然,他觉得耳边有异样。在一片雄
    壮粗犷的口号中,他的耳朵里灌进了另外一种声音,悦耳柔和,同时又很有穿透力。
    他仔细张望,才发现有一支队伍虽然着装和大部队完全一样,却忽地小了一圈儿,
    再看那一张张的脸,是那么秀气,那么年轻。原来是女兵队!会场的老百姓都朝彩
    门下涌来,部队也全都朝彩门那儿投来钦佩和骄傲的目光。一大群小鸟忽然飞临,
    在彩门上下快乐地翻飞着,然后齐唰唰地落在了彩门上,好像觉得那彩门还不够漂
    亮,要镶上一圈儿羽毛花边儿似的。
    藏民们的眼睛瞪大了,他们双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说:卓玛,卓玛。*2
    男兵们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们就像一座座山,他们的眸子闪着光,充满了
    骄傲,因为那是他们的姐妹,是他们山上最美丽的丛林,是丛林里最有活力的鸟。
    他们的歌声更加高昂了,但他们的高昂并没有覆盖女兵们的歌声。因为女兵们的歌
    声更加高昂,还因为她们的歌声富有穿透力,直上云空。
    你们父亲那钢铁般的胸膛里,突然间有了一阵柔软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
    潮湿。他想,她们才该骄傲呢。他们有的自豪感不过是她们的十分之一罢了。
    站在你们父亲身边的通讯员小冯忽然惊喜地说,首长,你也会唱歌?
    你们父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跟着女兵唱歌。他瞪了小冯一眼,大声说,去,
    跑步到女兵队,告诉她们,就说先遣团全体官兵向她们致敬!
    小冯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是!然后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们父亲想,真的,我怎么也会唱歌了呢?
    你们的父亲在女兵队中看见了王政委的爱人苏队长,接着就看见了跟在苏队长
    后面的我,他当时在心里称我为会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转开了。
    而我,只顾着激动,丝毫没注意周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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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1 | 只看该作者
大会的气氛非常热烈,进军队伍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让我又想起了出发前在
    眉山召开的誓师大会。和在眉山时一样,附近的群众都闻讯赶来了,像过节一样热
    闹。也的确是过节,当时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众庆祝丰收的节日“央勒节”的开
    始,所以百姓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一家老少赶来了,他们满怀喜悦地要
    和解放军一起过节。
    师长代表先遣部队,将几个月艰苦劳动采集的野菜和编织的羊毛袜、节省下来
    茶砖、用银元买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资送给主力部队。接下来,主力部队把从四川
    带来的毛巾、肥皂、日记本、水果糖还有菜籽等,送给先遣部队和藏族同胞,以表
    示慰问和感激。暴风雨般的掌声一次次响起,那热烈的气氛,那兄弟般的情谊,至
    今想起来我心里都是热热的。
    慰问演出开始了。我们把自己出发前就排练好的节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剧,舞
    蹈等等。那时候部队不管生活多艰苦多困难,总是非常活跃,秧歌队、腰鼓队、高
    翘队、舞蹈队,应有尽有,丰富多彩。整个会场立即成了欢乐的海洋。
    最受欢迎的,还是你们父亲他们先遣支队的演出。那些战士在短短的时间里,
    已经学会了优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区所特
    有的歌舞,参与性很强。起舞时,领舞的走在前面跳,腰上插着一把类似二胡的乐
    器,藏民们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马尾做的弦。领舞的一边拉着比庸一边
    跳舞,后面就跟着众多的舞者。他们在优美和谐的乐曲声中围成一个圈儿,载歌载
    舞,很快乐。
    那些拿起枪能打仗拿起锄头能种地的战士们,跳起弦子来非常轻快,节奏鲜明,
    动作优美。他们跳了两圈之后,开始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邀请藏族同胞加入。我
    们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马上就大大方方的上去了,他们手拉手地
    加入到了战士们的快乐舞蹈中。我们被感染了,也和他们一起跳起来。
    藏族青年们一边跳还一边高声唱着:
    国王的舞姿
    豪迈矫健
    姑娘的歌声
    优美动听
    索郎央金姑娘呀
    深深陶醉在歌声里
    接下来,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牦牛舞、狮子舞、鹿神舞和采花舞。那采花舞,据
    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叫莲芝的藏族姑娘而编的,莲芝姑娘心地很善良,总是克服千难
    万险,采花给村里人治* :罄从龅奖┯晟硗觥Q莩龅墓媚锩窍仁怯枚愿璧男问交ハ
    辔蚀穑?宦纷咭宦犯瑁?*了花之后她们把花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插在头上,然后用
    怀念的歌声向莲芝姑娘告别。
    她们唱道:
    百样鲜花采齐了,把莲芝姑娘丢下了。
    明年百花开放了,我们届时又来了。
    碧绿的草坡留给你,鲜艳的花儿陪伴你。
    含着眼泪离开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儿真是好听极了,我很快就跟着藏族姑娘们学会唱了。
    最后是我们女兵小合唱,我领唱。我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呢,非常
    兴奋。眼睛亮亮的,脸庞红扑扑的──苏队长这么形容我来着。这和我在学校里参
    加合唱团的感觉大不一样呵。我们唱了《南泥湾》,唱了《绣金匾》,唱了《康定
    情歌》,还唱了那首《先有绿叶后有花》。战士们掌声如潮,吼叫着不让我们下去。
    我看见师长几次站起来让大家安静,可战士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就是安静不下来。
    我们最后唱了我们的《十八军军歌》,全场官兵和我们一起唱起来,把庆祝会推向
    了高潮。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
    更伟大崇高的任务号召我们勇敢前进
    解放大西南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站在台上,挺着胸脯大声唱着。我看见台下好多官兵一边唱,一边流下了热
    泪。那是他们的歌,让他们为之骄傲的军歌。
    你们的父亲说那天他很开心。几个月了,他都没这么放松过。他跟身边的王政
    委说,那个领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们父亲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说,你这政治工作就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深
    入。光问名字有什么用?你得把情况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说,你别性急,西藏咱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进去嘛。
    你们的父亲一点也不马虎地说:当然。不过走进之前我就有了主张,我是坚定
    地朝着主张一步步走进来的。
    师长政委和一些领导走上台,和我们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师长笑呵呵地说,
    你们辛苦了!进军西藏,你们也是功臣啊!等将来西藏解放了,我带你们到全国各
    地去观光!
    我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我丝毫也没注意到你们的父亲站在台下看着我们。
    或者说,他是在看我。
    后来王政委真的来找我们苏队长,打听我的名字。
    王政委说,那天我和欧团长来你们这儿时,出来接我们的那个女兵叫什么?
    苏队长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喜欢笑的?
    王政委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苏队长说,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么了?
    王政委笑笑说,我们欧团长对她的印象很好。你帮着注意点儿。
    苏队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故意问,注意什么?
    王政委说,你别给我绕圈子。你看我们欧团长为了革命,到现在也没成家。但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事干部,战斗英雄,人又长得威猛。我看小白听合适他。
    苏队长看丈夫对自己搭档那么关心,心里很赞赏。但她板着脸说,不行。现在
    我不允许她们想这些事,我需要她们顺利到达目的地。别的什么也不能考虑。尤其
    是小白。
    王政委说,为什么尤其是小白。
    苏队长说,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充满幻想。等她大
    一些成熟一些再说吧。
    王政委说,我也不是说现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苏队长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王政委马上就要回团里了。临走时苏队
    长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脸严肃地说,喂,我告诉你,你们那些人别老打我们女兵队
    的主意,恨不能把我们女兵队瓜分了,连建制都撤了,变成个家属营。要是那样,
    我可得找上级去告你们!
    王政委笑着挥挥手,说,没那么严重,好好当你的女兵队队长吧。说着就走了。
    苏队长真的没有把这事告诉我。
    一直到昌都后,苏队长才把这些话告诉我。但她仍是说,雪梅,我不是作为领
    导和你谈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大姐。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愿意。
    而你们的父亲却从那时起就装上了心事。他是坚定的,心里有了目标就不会轻
    易放弃,那是他的性格。当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这件大事了,为了这件大事他可
    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烟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端上碗开始吃饭的
    时候,也就是空闲的时候,才会在脑子里闪过一下。他想,那个会唱歌的女兵现在
    在哪儿呢?
    我们这两条河还在各自流淌着。────────────────
    *1 亚姆:好。希拉:不好。
    *2 卓玛: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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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2 | 只看该作者
5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渐渐的,我们适应了高山反应,头不再那么剧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么闷得慌
    了。我们已经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夹生饭了,我们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
    我们还能老练地转着碗,把糌粑搓成一条条地扔进嘴里,嚼出一片树枝儿摇曳的响
    声来。
    也许是强体力的训练,加速了我们对吃饭这一新课题的适应。
    我们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尼玛──太阳;达娃──月亮;葛玛──星星;
    梅朵──花;卓玛──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玛米──解放军;亚姆──好;
    稀拉──坏;嘉沙巴──新汉人……那时候许多藏族群众都叫我们新汉人,表示对
    我们的惊异和喜爱。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我们学习的。比如做饭,拣柴,拣牛粪,搭帐
    篷……等等,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变得难起来。我们就虚心地向拉
    姆请教。拉姆对我们特别好,她亲自带着我们上山去拣柴,到草滩上去拣牛粪。她
    告诉我们哪里才能拣到柴禾,还告诉我们怎么烧牛粪才烧得旺。在她的指导下我们
    都进步很快。我们分了工,有做饭组,拣柴组,搭帐篷组。我分在做饭组。那并不
    是我情愿的,可是苏队长说我个子小,不让我去干体力活。刘毓蓉分在拣柴组,那
    是比较累的,但她说自己身体好,年龄大,主动要求去了那儿。吴菲在搭帐篷组,
    她声称自己四肢比较灵活,能把帐篷搭得跟砖房一样结实。
    拉姆教我们做这样那样,但有些事情她也没办法。比如做饭,她做出来的也夹
    生。这是因为高原沸点低造成的,你烧再旺的火也没用。我们不可能让高原适应我
    们,只有我们适应高原,适应夹生饭。再说了,虎子都吃夹生饭,我们有什么不能
    吃的。可以说我从到达甘孜那天起就开始吃夹生饭,一直吃到转业离开部队,离开
    西藏。
    当然,最难的不是做饭,不是拣柴,也不是搭帐篷。
    最难的是面对我们的新伙伴。
    这天早上苏队长开会回来,笑着对我们说,同志们,去看看咱们的新伙伴吧。
    我们面面相觑:什么新伙伴?又调来新同志了吗?
    苏队长仍微笑着说,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就跟着苏队长走。应该说还没走近我们就看见它们了,看见我们的新伙伴
    了,它们黑压压的一大片,以一种气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我们一时没反应过
    来,我们一边躲避着它们一边东张西望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苏队长用手一指我们躲避着的东西,说,那不是吗?
    我们呆住了。
    牦牛?就是这些黑色的长毛的大眼睛的家伙?就是曾经把我们吓得脸色苍白的
    家伙?我们真的要和它们成为伙伴了吗?
    折多山下那惊人的一幕又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心里不由地一紧。
    苏队长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将前线部队的作战物资及
    时地送上去。要完成这一艰巨繁重的任务,我们必须与牦牛成为好伙伴。
    吴菲冲我伸伸舌头,说了声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说,只要别人能赶,咱们就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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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3 | 只看该作者
现在,那个让我们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牦牛,终于来到我们面前了。整整20
    0头,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一个个武士一般披着铠甲似的长毛,昂着泛着金属光泽
    的巨大犄角,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拭目以待。我们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
    地靠近它们,想亲近它们,但它们冷冷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不过它们至少没有
    发疯,没有狂奔不已,这让我们的胆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们。
    苏队长告诉我们,牦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称作“高原之舟”。
    在高海拔地区,在气候寒冷地区,它们是惟一能够运送物资的牲口了。为了保证下
    一步进军路上部队的补给能够跟上,师里在四川藏区采购了一万多头牦牛,这一万
    多头牦牛将组成一支庞大的运输队。我们这一支,不过是浩浩荡荡运输大军中的一
    小部分。
    一想到那么多人和我们一样赶牦牛,我们的胆量壮了一些。
    需要运送的物资也分配来了,有粮食,有弹药,还有银元。分成无数个驮子。
    我们就是把这些驮子送到前线去。
    我们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驮子搁到牦牛的身上。
    没想到这就很难。我和吴菲搬起一个驮子,围着牦牛转了十多圈也没能把它放
    上去,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后来还是在男兵的帮助下,才勉强把驮子放到牦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难:上好驮子的牦牛不往前走。它们站在那儿,生了
    根似的,任我们怎么赶怎么推怎么吆喝,它们就是不动。
    小小的赵月宁急了,上去用两手推牦牛的屁股,牦牛还是纹丝不动。她生气了,
    捏起拳头使劲儿地擂,牦牛慢慢地转过硕大的脑袋看了她一眼,还是不动。大概她
    那个小拳头擂上去在牦牛的感觉中就是挠痒。
    我们一边笑一边担心:怎么办呢?牦牛不听我们的话。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怎么办?
    苏队长比我们更急,最后想出个笨办法,让我们在牛头上栓根绳子,像牵马那
    样牵着牦牛。于是我们就分成两人一组,一个在前面牵,一个在后面赶。
    我和吴菲一组,吴菲在前面牵,我在后面赶。但任我们怎么用力,牦牛就是不
    动,好象生了根。大概它们祖祖辈辈都没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乐意。吴菲就用力拉,
    牦牛被拉火了,用头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个跟头。吴菲也火了,从地上爬起来
    说,你还敢顶我?就给了牦牛一拳。牦牛又蹭她一下,她又还它一拳。
    我看见那牦牛的眼睛里有红色漫上来,胆战心惊地说,吴菲你别惹它!
    吴菲根本不听,又连续给它两拳。这下牦牛不耐烦了,一撩蹄子,把吴菲踢倒
    了。踢得吴菲滚出了一丈远,立即就捂着小腿爬不起来了。我吓得死死拽住牦牛,
    生怕它再踏上去一只脚。
    一旁的赵月宁吓得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去找苏队长,边跑边喊,苏队长,不好
    了,吴菲和牦牛打起来了!苏队长忙不迭地跑过来,先扶起吴菲,撩开她的裤腿看,
    那里已经乌青了一大块,搬着脚腕试了试,还好,没让牦牛踢断。这才吁了口气说,
    小吴,你也是,和谁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让让它吧,它是牛啊!
    这后来成了一个笑话。一路上大家经常问,怎么样,今天谁和牦牛打起来了?
    眼看着要出发了,我们仍没能治服牦牛。
    师里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给我们雇来两个藏族牧民。让他们协助我们赶。苏队
    长觉得心里不安,她觉得是她没能很好的完成任务,给组织添了麻烦。那两个牧民
    赶牦牛时,她就在一旁观察。她发现藏牧民赶牦牛时,个个都“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们笑嘻嘻地和牛说话,好像牛是他们的兄弟一样。然后轻轻一举,就把驮子放上
    了牛背,然后拍拍它们的屁股,像是在表扬它们。带牦牛队走的时候,他们并不赶
    牛,自己走在前面,轻轻地撮起嘴唇,嘘──地一声,那庞大的牦牛群就启动了,
    乖乖的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跟着他们走了。回想起在路途上见
    到牦牛发疯的那次,也是靠着一声口哨才镇住了它们。
    苏队长有些明白了,她学着牧民撮起嘴唇,嘘──地一声,牦牛真的就往前走
    了。她当时就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地拍掌大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全都叫了去,
    让我们也试试。可是有的灵,有的不灵。苏队长又让牧民来给我们上课,牧民耐心
    地教我们,“哟”“哟”的发声,慢慢掌握要领。
    于是出发前,我们一个个全都撮起嘴唇来,学者牧民的声音哟哟的叫,或者嘘
    嘘的吹口哨,练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渐渐的,终于能发出和牧民相近的声音了。当
    我们再靠近牦牛时,牦牛终于显得温顺了。
    后来我发现,牦牛不仅温顺,还很通人性。尤其是我们唱歌的时候,它们总是
    抬起那巨大的头颅看着我们,眼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那些歌声。渐渐的,它们
    成了我们的好伙伴。
    有一次,我们在灌木林里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头,非常饥饿的样
    子,肆无忌惮地朝我们嚎叫。我们紧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牦牛也叫起
    来,它们的叫声像威武的号角,一声声的,把树叶纷纷震落下来。有一头牦牛一边
    吼叫着一边朝狼走去,另一些牦牛也朝狼走去。那群狼终于胆怯了,夹着尾巴逃离。
    就这样,我们和200头黑黑的牦牛一起,爬冰山过雪峰,相依为命度过了50多天,
    终于在11月里到达了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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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5 | 只看该作者
6
   
    那些日子,苏队长天天和我们呆在一起,和牦牛呆在一起,我们几乎要忘记她
    是一个母亲了。晚上回到住处听到虎子的哭声时,我们才想起她还有个可爱的儿子,
    并且,还有个心爱的丈夫。
    说实话,自从见到苏队长的丈夫王政委后,我心里对他很有些失望。没想到他
    长得这么其貌不扬,我以为他高高大大,英俊潇洒。因为我们苏队长就英姿勃勃的,
    很帅气。但看得出苏队长很爱他。尽管他很少来,但只要来了,苏队长的眼里就会
    闪烁出一种光芒,脸上就会有红晕,人更漂亮了。
    我心里想,苏队长真的爱这个看上去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吗?
    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就在这时,在快要离开甘孜时,我们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们队的徐雅兰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
    走了。当时为了保证下一步进军任务的顺利完成,上级要求所有进藏人员一律进行
    体检,凡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来。
    说实话,我当时也险些被留下来。后来总算幸运过关。但有两个人却没能和我
    一样幸运一个是赵月宁,一个是徐雅兰。赵月宁是因为年龄太小,人又那么瘦。医
    生觉得她还完全是个孩子,让她负重行军,实在是于心不忍。徐雅兰则是被检查出
    有严重的心脏病,在甘孜症状就明显了,再往高处走肯定会出问题的。
    赵月宁一听要她留下,马上哭闹起来。她左右不离地缠着苏队长,说她瘦是瘦,
    可没有* K?V夭煌虾笸龋?Vず痛蠼憬忝且谎?瓿扇挝瘛K?薜梦诶参诶驳模?
    梦颐嵌既滩蛔*站出来帮她求情了。我们说我们会帮她的,就让她去吧。我们一定把
    她好好地带到拉萨。现在想来我们是多么得单纯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萨尚且不知,
    就想着去保驾别人了。苏队长和师里的其他领导拗不过她和我们,终于同意让她一
    起走了。她高兴得搂着我们跳起来,那张脸就跟高原的天气一样,刹那间风吹云散,
    出了太阳。
    可是徐雅兰就不行了,明摆着的危险让我们谁也不敢为她说话,一起劝她留下
    来,留在甘孜。领导说,甘孜也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做,后面还不断地要上来部队,
    需要接应。可她还是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惹得我们也都陪着她一起掉泪。
    徐雅兰终于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后,由于身体越来越差,被调回
    到了成都,在军部保育院当一名老师。许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她。这是后话了。
    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徐雅兰,觉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将
    孤独一人离开我们这个集体。
    但我们不知道,还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着我们的苏队长。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当我欢天喜地跑回到住处,想告诉苏队长我通过了体检时,我看见她一个
    人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睛红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着她破碎的心。
    我从没见苏队长哭过。我为这个没见过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边的同志小声告诉我,说王政委刚走。王政委来告诉苏队长,不能带虎子上
    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惊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愤怒。我想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应该说的话吗?!
    王新田政委来向他的妻子苏玉英告别。
    他们团完成了先遣任务后,马上又领受了新的任务,要出发了。
    苏队长正坐在拉姆的房间里给虎子喂奶,看见丈夫她笑笑说,你看,我喝了几
    天酥油,奶水比原来多一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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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6 | 只看该作者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看瘦弱的儿子,看看
    更为瘦弱的妻子,心里很难过。他但现实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抬起手来,为妻子
    捋了捋头发,想说的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苏玉英说,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说,我马上要带部队出发了。
    苏玉英说,我知道。我们也会很快跟上来的。
    王新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苏玉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孩子怎么啦?
    王新田硬着头皮说,你知道,接下来的进军路途更加艰苦了,全靠徒步,海拔
    高,气候寒冷,荒无人烟,供给困难。你们还有那么重的运输任务,尤其你是队长,
    担着全队的担子,闪失不得。所以……再带着孩子,会非常困难。对你,对孩子,
    可能都难以承受……
    眼泪一下从苏玉英的眼眶中涌出,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
    实情。还有更多的实情他还没说出来:保姆张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显然不能再往
    前走了;虎子一路上总是挨饿,她已经没有一点奶水了;还有,他已经摔伤过一次
    了,万一再出什么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队的担子在她的肩
    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么办?
    这都是实情。
    但实情也一样刺痛人心。
    她说,那……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眼泪汹涌而出,拍打着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里发疼,他知
    道这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别说是母亲,就是他心里也感到疼痛。他站起来,在
    她和孩子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下来试探性地说: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
    别再往前走了?
    苏玉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她温柔的却是坚决的看着她的丈夫。她知道
    他只是说说而已,那做不到。要她留下来?且不说这意味着和丈夫的分离,更重要
    的是,她怎么能在进军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呢?她怎么能丢下运输队里的女兵们呢?
    就是组织同意了她也不同意。这在她是不可想象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来,揽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说,组织上让我们先暂时把
    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里,你也知道,拉姆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们
    的基本群众。等大部队到达拉萨安顿好后,或者等进藏公路修通后,我们就回来接
    他进去。
    只能是这样了。她擦了眼泪,异常坚定地点点头。她别无选择。
    想透了,也就坦然了。
    苏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
    那么魁梧,令她显得越发弱……
    她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风纪扣,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后把自
    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胸前。透过军棉衣,她闻到了丈夫身体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好闻
    的气息。丈夫紧紧地抱着他,抱得她身上发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续这拥抱,她愿意
    选择疼痛。她轻声说,来吧。丈夫摇头,但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她忍不住发出了
    呻吟。丈夫却忽然松开手,站到了一边。
    王新田说,我得走了。她怨尤地问,干吗那么急?王新田说,团长还等着我呢。
    出发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说,难道就在乎这半天的时间吗?或者,我们只
    需要一会儿,你……你的担子那么重,也该松弛一下……王新田迟疑了一下,走过
    来,拥住她,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蹭着。他以少有的温存耳语道,马上要上路
    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让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释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丈夫,就像妹妹看着兄长。她想,他多好
    啊!然后她用两只手环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开她的手,他看着她,目光深深的,好像要在那一眼里把她看得足足
    的,整个儿看进心里去。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甚至没有亲一下他的儿子,他的那个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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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18 | 只看该作者
7
   
    我们几个女兵得知苏队长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时,全都哭了起来。
    我哭着说,苏队长,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说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
    了在甘孜城里看到的那一幕,浮现出了那个拖着两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
    了筋的奴隶,还有那个骑在马上的奴隶主。
    我祈求苏队长说,你不能把虎子留在这儿呀,我们带他走,我背,我背得动的。
    这一次我一定会小心,再不会摔着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萨……
    见我一脸的泪水,心如刀绞的苏队长只能反过来安慰我了。她说别难过小白,
    不会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张妈对虎子也很好。再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走到拉萨
    的。到那时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来接他。说不定他在这里养着,还能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怀里,看着他那瘦弱的样子,终于接受了苏队长的说法,如果虎
    子留在这儿真的能养胖一些,苏队长就不会老是含着眼泪看他了。再说,苏队长都
    无法选择的事,我又能怎样呢?我有什么权利来决定虎子的命运呢?
    我是说在那个时候,虎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们努力工作着,努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想以此来减轻苏队长心里的
    痛苦。
    那些日子,苏队长看着我们时,眼里是心疼,看着虎子时,眼里是心痛。我就
    是从那个时候明白,疼和痛是不一样的。
    出发那天,拉姆要抱着虎子送我们,苏队长不让。她有些烦躁地说,就在这儿
    分手。她指的是拉姆的家门口。我们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大部队在等我们,牦
    牛在等我们。而我们在等苏队长。苏队长背上东西往外走。她不想耽搁。
    拉姆跟在她身后反复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带好他的,有我在就有他在。
    苏队长也反复说,你快回去吧,我们走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只有虎子什么也不知道,在拉姆的怀里安静地睡着。
    苏队长最后看了他一眼,就大步地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不知
    道她流泪没有。我没有看见。我只知道她这一去,就永远告别了儿子。
    不不,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最多一年,苏队长就可以接回虎子。我真是这
    么相信着。
    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半年后虎子竟然下落不明;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年后,
    虎子的父亲和母亲,都先后离开了人世。
    我永远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时我们已进藏两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儿木兰。王政委很喜欢木兰,因为虎子
    的失踪,苏队长的牺牲,让王政委变得沉默寡言。你们的父亲和我,都觉得不知该
    怎么安慰他才好。但木兰的出生,让他脸上有了些笑容。那种笑容有些急迫,有些
    怅然,怪怪的。
    可就在这时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种怪* T谒??埃?慷永镆丫?鱿止?忱?恕I?〉娜讼仁墙
    胖祝?*后是腿肿,然后是上身肿,就这样一点点绝望地肿上来,一直肿到胸口,然
    后人开始喘不上气,最终被活活憋死。两个月之内,已连续死了3个战士。王政委亲
    眼看见自己的战士一点点走向死亡,他咬这牙,铁着脸,有时候忍不住举起拳头狠
    狠地擂自己的头。
    没想到王政委也得了这种……
    你们的父亲为此急得嗓子嘶哑,辛医生也焦虑不安,两眼通红。辛医生是最忙
    的,遇到这种事,全团他的压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病例。
    辛医生那段时间很难过,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带来的,他绝
    望得要命,连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头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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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1 | 只看该作者
后来团里向军区汇报后,军区专门派来一个老医生,这个老医生曾是国民党的
    军医,比较有经验,但他看了病情后也感到茫然。军区只好把病情电告给内地大医
    院,请专家们会诊分析。专家们会诊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长期缺少维
    生素而引发的特殊脚气……惟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大量补给维生素。上级于是迅速从
    内地调拨维生素药品到西藏,但再迅速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队紧急采取措
    施,让官兵尽快摄入含有维生素的东西。
    可上哪儿去找含有维生素的东西呢?何况还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于得这样
    的病?
    辛医生想来想去,向你们的父亲建议说,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青稞苗了。
    你们的父亲一听,立即下令拔几亩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青稞苗,让官兵们当菜
    吃。那青稞苗吃起来像草一样,无法嚼得很烂。但你们的父亲下令要每个人都把它
    们生吞下去。他相信只要能进入肠胃,总会有效的。一周后,这个方法果然初见成
    效了,一些刚发现浮肿的官兵开始得到控制,逐渐消肿。
    但对王政委来说,已经迟了,浮肿已从他的下半身肿到了腰部。但他的脸却一
    天天地瘦削,原来腮帮上鼓着的那两块肉也不见了,下巴尖尖的,长满了黑黑的胡
    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们父亲端着煮好的青稞苗到他的床边,要他吃,
    他总是摇头。他说别浪费了,反正我已经不行了。你们父亲吼叫着说,谁说你不行
    了?!你行!你必须行!
    为了不让你们父亲难过,王政委勉强吃了一些青稞苗。他一边吃一边大口喘着
    气,他已经不能坐了,只能半靠在通讯员的怀里。嚼几棵青稞苗,喘一阵气,再嚼
    几口,再喘一阵。一张瘦削的脸因为憋气而显得蜡黄。看到这张脸我就想起了苏队
    长牺牲前的样子。我有一种预感,王政委他要去找苏队长了,他丢不下她。可是虎
    子怎么办呢?他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失去父亲。我说王政委,你一定要挺住,
    苏队长还要你去找虎子呢。等路修好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找。王政委张大了嘴喘气,
    断断续续地说,小白,虎子的事,就拜托你和老欧了……我可能不行了……
    你们父亲又吼起来,他说谁说你不行了?!我不许你再说这个话!
    但只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们父亲就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我从来没见过
    他那个不知所措的样子。除了每顿强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复拽住辛
    医生问,他会好的,是吗?他没事儿的,对不对?
    辛医生只能点头。如果摇头的话,我估计你们父亲会暴跳如雷。
    可是,还是太晚了,还是无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个凌晨突然走的。他选择了一个你们父亲不在的时间,我相信他是
    有意这样选择的。因为他不想让你们父亲看见他死去的那种痛苦。你们父亲每天都
    守着他,但恰好那天夜里部队驻地窜入一股土匪,你们的父亲带领骑兵小分队追击
    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边,也就代替他受尽上苍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为呼吸困难,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于
    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块块青紫。他的那个样子让我难过至极,有一刹那我恨不能
    帮他把胸口撕裂,让空气进入他的肺部。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是神啊,我多么希望
    我能解除他的痛苦* ?晌*所能做的,只是拼命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抓伤自己。
    他挣扎着,喘气声如山摇地动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瘫软下去,声音在一瞬
    间止息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庆幸的是,你们的父亲没有亲眼目睹。但他仍像没了魂似的,几天
    不说一句话。从进军大西南开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经
    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从6月3日发现病情到6月10日死去,仅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
    个月、一年、一个世纪,你们父亲也无法有思想准备,何况一星期?
    那是6月。6月从此成为你们父亲心里的伤痛,成为一触就会流血的疤痕,并且
    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王政委的遗愿,找到虎子,把他抚养成人。
    可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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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2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木鑫走出干休所,去旁边的区委大院开车。他的雅各总是停在那儿,而不是像
    别人的车那样,直接停在干休所的院子里。因为父亲见不得。眼下虽然父亲去了,
    他也没想到要改变,还是照样地停进去了。他甚至想永远都不改变,好让父亲在他
    身上留下些什么。比如说原则,比如说规矩。
    他发动了车。车内的时钟显示出20点20分的字样。还好,比预约的时间晚得不
    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个离开家的。木棉虽然也提出要走,但还是坐在那儿没敢
    动。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女朋友说,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妈。他极力回避着大
    哥和二姐的目光。但感觉是回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觉到他们的不满。他还是硬着
    头皮走出了屋子。
    让他们不满吧,如果换成他他也会不满的。竟然在这种时候──父亲刚刚去世
    的时候,急着去忙自己的生意。父亲在的话,还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父亲肯定会
    说他为了钱丧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长约定见面时间
    时,已经信誓旦旦地说,我肯定来,除非我死了。再说,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会
    丧失人性。他还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经想好了,等把银行这件事情办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亲的后
    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经济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们很难做到的事,他要把父亲的后
    事办得漂漂亮亮。让母亲满意,让大哥他们满意,也让自己满意,以弥补自己对父
    亲的歉疚。
    货币介入。肯定得让货币介入。换句话通俗的话说,叫用钱摆平一切。尽管木
    鑫知道父亲最恨他说这句话,他还是要这么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说法不重要。
    或者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亲尽可以不满意他,但在他看来,他
    正是为了让父亲满意才这么做的。
    有一点木鑫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至死也不承认,在今天这个社会里,有钱
    才能把事情办好?在木鑫看来,只有货币介入才能产生效益。这的确是一条虽然粗
    俗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亲起冲突,就是为了这句话。这本来是木鑫的一句口头禅。每当
    他们公司遇到什么难题,公司里的人找他汇报或者商量时,他总会说这句话,说了
    做了也总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听见母亲说,父亲的老家来了人,说县里面想
    搞一个名人纪念馆,把他们这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资料集中起来展览,好
    提高家乡的知名度,也好让家乡的百姓们感到荣耀,还可以让他们这些久离家乡的
    人更加怀念家乡,同时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帮助家乡搞好建设。总之可以达到许多
    目的。
    父亲听了眉头紧锁。他不喜欢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件务虚的事,他不喜欢务
    虚。可是家乡的人大老远地跑来找他帮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
    者说,自从家乡人打听到他的下落后,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来找他了,大事小事,县
    事家事,好像他是他们县的驻外办事处。谁让父亲是他们县排在前几位的高官呢?
    谁让他们县至今没有脱贫呢?父亲每次都倾尽全力帮助。用木鑫的话说,叫打肿脸
    充胖子。县里建小水电站,父亲拿出1万,建希望小学,又拿出1万;遭受干旱,拿
    了5千,逢年过节慰问孤寡老人,又拿了2千。父亲母亲一辈子总共就那么一点积蓄,
    三拿两拿就拿没了。何况他们每年还固定地要给三个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寄钱。
    母亲为此有些生父亲的气。母亲自己已没有任何亲人了,家乡也从没有任何人
    来找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子。母亲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抚养了6个子女,所花的
    钱全部累计起来也没有父亲送出去的多。但母亲不敢说,或者说不愿说。有一回偶
    尔在木鑫面前说起了。木鑫就安慰母亲说,妈你要用钱尽管跟我讲。爸的钱就让他
    去充大方吧。他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充大方。再说他的大方并不是虚荣,
    他是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感情,你就随他的心愿吧。母亲当时颇意外,说,我看你还
    是挺理解你爸嘛。木鑫说那是,可惜的是爸不要我理解。而且,他也未见得能理解
    我。
    这次家乡的人要搞名人纪念馆,没有明说要父亲资助的话,他们只是把他当做
    一种荣誉告诉他,请他提供详细的个人资料。父亲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死呢,搞这
    种事不大好吧?县里的人解释说,他们这个纪念馆所展示的名人百分之90都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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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3 | 只看该作者
正因为健在,才能为建设家乡出力。父亲默不作声,没有表态。
    木鑫在客厅里进进出出的,早就听出人家的意思了。同时他也看出了父亲的为
    难,父亲实在是没有能力再充大方了。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家乡人面前给父亲
    一个面子,同时也给自己一次让父亲认可的机会。于是他坐下来,加入谈话,三两
    句之后他表态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好,应该让我们这些后代多了解一些父辈的光荣
    业绩。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以我们公司的名义支持这件事。
    木鑫说完去看父亲,他期待着父亲的笑容。
    哪知父亲眼睛一瞪,说:你怎么支持?
    木鑫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还不简单,货币介入嘛。
    父亲忽地一下站起来,板着脸说,把你的货币拿走,这件事我自己会考虑的,
    用不着你操心。
    后来木鑫想,如果他不说这句话可能会好一些,他应当继续说那些冠冕堂皇的
    话,可他习惯了,喜欢直截了当,就这么说了出来。其实就他本意来说,管这件事
    也不完全是为了面子,他的确想让父亲在家乡留下英名。父亲苦了一辈子,奋斗了
    一辈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了一辈子,应当有人永远怀念他──除了家人之外还应
    当有更多的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这些。他一表达这样的感情就别扭。
    客人走后父亲对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货币,它们撑起了成功的商人欧木鑫。
    但是别让你的货币介入我的生活。它们在我的生活里不过是狗屎一堆。
    木鑫苦笑了一下,想,老爸还有点儿幽默感嘛。
    后来木鑫却背着父亲和老家的人继续联系,或者说,老家的人背着父亲和木鑫
    继续联系,并且已经达成了一些实质性的协议。木鑫跟老家的人说,以后再有什么
    事就直接找我吧,我替我父亲为家乡出力。但他不让人告诉父亲,他想等事情完全
    做好之后再说,他要让父亲知道,他并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他也愿意为贫困
    地区出力。而且一旦投入了,比他老爸的赤子之心更有实际效益。
    父亲见老家的人不再来找他了,就主动打电话过去说,我考虑过了,我不想为
    自己树碑立传。至于我死了之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木鑫怎么也没想到,他介入的这件事,真的只能做成在父亲的身后了。好像父
    亲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为了说话算话,就匆匆忙忙赶着离开了人世。
    经过一个路口,遇到了红灯,木鑫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他一看号码,是周
    茜的。心里先叹了口气。
    周茜果然一上来语气就有些不满,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今天这种日
    子还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木鑫说,我也不想出来,可实在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今天晚上办。
    周茜说,明天后天再办你的生意就会垮吗?
    木鑫说,差不多吧。我一点儿不夸张。
    木鑫从不跟周茜谈生意上的事,他觉得跟她说了除了添乱不会有任何益处。有
    时候他被生意上的巨大的压力压得夜夜失眠,他也不会告诉她。
    周茜说,难怪你老爸对你不满,你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木鑫突然发火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我要不钻到钱眼里,你
    能穿名牌衣服用名牌化妆品?你能天天打高尔夫球进美容中心?你能出国旅游就跟
    上菜市场似的?
    周茜愣了,木鑫从没这样吼过她,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木鑫缓和下口气说,你
    不了解情况,我是真的有事。不然我至于吗?
    周茜说,那好吧,我不管了。你办完事情早点儿回家,你一走,我又不好老呆
    在你们家。我看你大哥和二姐都挺难过的。
    木鑫说,我知道。你先回去睡觉吧,明天早上过来,家里肯定会忙的。
    周茜还不想放电话,幽幽地说,我有点儿难过,尽管你爸爸平时不喜欢我,可
    他真的走了我还是有点儿难过。
    木鑫没有说话。绿灯亮了,他一手把着方向盘往前开一手拿着电话。他很想放
    下电话了,警察看见他这个样子肯定又要麻烦。但周茜不说再见他不敢放,毕竟此
    刻她是替他守在父母亲的跟前。
    周茜说,那好吧,你去吧。
    木鑫说,好。你早点儿休息。
    周茜还是没说再见。木鑫只好继续等待着。周茜终于说,木鑫,你还没说那句
    话呢。木鑫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谈了一年多恋爱,这还能不明白吗?木鑫打起精
    神说,我爱你。周茜说,我也爱你,再见。
    她总算说再见了。木鑫关掉电话,手搭在方向盘上想,我爱她吗?不知道。他
    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到目前为止,他不想失去她,他需要她。至于爱不爱,上帝
    知道。也许感情的事情用不着那么明白,又不是生意。糊里糊涂地处着吧。
    又过了一个路口。快要到目的地了,木鑫拿起手机,彻底关了。
    他不想再接到任何电话。
    木鑫把车停在楼下,他的漂亮的雅各一进入银行宿舍区就被淹没了。他不明白
    银行的人在修宿舍区的时候,为什么不建一个地下停车场?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会
    很有钱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7楼的曹行长家亮着灯。尽管他知道她会在家等他,但还是要
    在看到亮灯之后心里才会踏实。现在的社会,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答应的事情说反
    悔就反悔,甚至不跟你作任何解释。在这方面,他有许多前车之鉴。
    他拿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锁好车,上楼。他永远不会拎着大包小包上别人
    家,那是土八路的做法。他甚至没带钱,也没带和钱有关的许诺。他打算以一种全
    新的方式来和曹行长达成一种默契。
    其实他们已经有默契了,否则曹行长不会打电话提醒他明天要开审贷会的事,
    也不会把另一家竞争对手的情况告诉他。只不过这种默契还没有达到能让他放心睡
    觉的程度。就是一时达到了,谁又能保证不变化?亲人还可能反目呢,何况陌生人。
    木鑫对人永远怀着警惕和怀疑,他谁也不信任。
    他今天上门来的主要目的,是为曹行长的儿子补习数学。
    当然,也顺便说说贷款的事。
    明天上午,那个关系到他们公司性命的银行审贷会就要召开了。1千万到底能不
    能拿到他的手上,就看今天晚上了。不然的话,他又何至于在这样的时刻,上门来
    补习什么劳什子数学?他一层层往楼上爬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悲凉。父亲的
    遗骨还躺在医院里,他就跑到这儿来了。而且父亲的去世和他在家庭会上那番激烈
    的话有关。他实在不是个好儿子,难怪父亲生前总是骂他。
    但既然来了,木鑫想,他一定要达到目的。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他不能白白地
    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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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4 | 只看该作者
木鑫的公司在城西盖了一栋高达16层的大楼,他对这栋大楼倾注了许多心血和
    希望。只要大楼顺利建成并且售出,他的整个公司就可以松口气了,他就用不着每
    天在还贷款的压力下过日子了。因为大楼的地段好,价格合理,所以从开始打地基
    的时候就进入了销售,眼下大楼的主体工程已经完了,楼花也售出一半了。只要内
    装修一完成,他就以彻底脱手活过来了。
    可他却拿不出装修的钱。
    年初的时候,他看到楼房走势不错,就雄心勃勃的,想把已经销售出楼花的那
    笔钱再投进一个新项目。他不喜欢让钱摆在账上。正好有人来找他,说一家服装厂
    濒临倒闭,问他是否愿意收购。他去看了那个厂,厂里的机器厂房都不值什么钱,
    但他看中了那块地皮,它位于商业区。现在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地皮呢?他的公司
    成立这么多年了,始终呆在租来的写字间里。如果他能在那儿建一个大楼,不仅能
    卖一个好价钱,还能让自己的公司有个固定的场所,并且修一个职工宿舍楼。于是
    他一口答应,顶下了那个厂。
    当时厂里有百十个工人,木鑫知道,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一人发上2万块钱
    让他们自谋生路。他的公司用不了那么多人,留着都是麻烦。但当木鑫在厂里转,
    看见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们,满怀希望地望着他这个新老板时,他心里那种很难
    被人察觉的善良涌了出来,所以在公司的讨论会上,他以比较强硬的口气说,我看
    还是把工人都留下来,也许我们能为他们找一个比较好的出路。
    可工厂就是工厂,它和公司大不一样。突然之间多了百十口吃饭的嘴,还有医
    疗保险退休福利子女上学等等一切的一切。木鑫不仅赔进去不少钱,还被这些杂七
    杂八的事弄晕了头。
    更让他预料不到的是,春节后房地产市场开始不景气,剩下的楼花竟卖不动了。
    他一下没了资金来源。这且不说,关键是,他的16层大楼如果不按时完成装修交付
    使用的话,已经卖出的楼花也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所以他急于再贷一笔款,完
    成大楼的装修。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努力(其中就包括无数次上门为曹行长的儿子补习数学),
    他们的老合作伙伴,新兴支行的曹行长总算同意贷款了。
    可是昨天,木鑫突然听人说,另一家在市里颇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也在争这笔
    贷款,他还听说那家公司的老板和这家支行的副行长有亲戚关系,并且出手大方。
    木鑫一下急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笔贷款落空,不能让大楼停下来,不能前
    功尽弃。否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据曹行长今天在电话里透露,明天的会,就是最后决定贷款究竟落谁家的问题。
    曹行长意味深长地说,她有些为难。因为那个副行长和上面的关系非同一般。
    木鑫就怕听见这句话。
    但他已经不是初下海那会儿了,他的沉着和老道常常令他自己都吃惊。他几乎
    没有停顿就说,曹行长,你知道我对你的信任。如果你感到为难,肯定有你的原因,
    没关系的。我不会怪你。咱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六吧?我还是按计
    划来给小胖补习数学。
    曹行长的声音马上充满了喜悦,说,真的吗?
    木鑫一边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一边在心里感叹:女人哪!
    木鑫第一次找曹行长贷款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位行长是个女人。后来见了面发
    现是个女行长,并且年纪不算大──39岁,比他大2岁。他就适当地恭维了她一番。
    再以后他才得知她是单身,离异后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凭良心说,木鑫并没
    有打算利用这一点,他不想那样。他只是有些同情她。他们谈完公事之后,他请她
    吃饭。她没有拒绝。后来她又回请了他,他也没有拒绝。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的
    关系渐渐地有了些私人色彩。为此周茜还吃了几回醋。
    但木鑫始终把握一个原则,不在两个人之间掺杂感情。再说,这位曹行长在商
    场这么多年,又单身这么多年,已经有些男人的性格了,也不是木鑫所喜欢的女人。
    所以他才会想出这么个为她儿子补习数学既讨好又安全的事。
    打开门,木鑫有些意外。
    出现在木鑫面前的曹行长和往日不太一样。是什么不一样,他还一下说不上来。
    他对女人缺乏观察。但他就是感觉和往常不一样。
    他努力摆脱掉脑子里的悲伤,朝她笑笑说,有点儿事我来晚了。
    曹行长微笑着摇摇头,说,来了就好。我怕你不来呢。
    她的声音也和以往不一样了。
    木鑫觉得不对劲儿,他想是不是自己今天有情绪造成的啊?他连忙问:小胖呢?
    曹行长说,小胖他们同学今天晚上有个聚会,出去了。
    木鑫愣了一下,脱口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想说,你要早告诉我我能
    来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家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但他在一瞬间控制住了自己。
    曹行长也愣了一下,说:你今天晚上来,真的只是为了给小胖补习数学吗?
    这一问,把木鑫问清醒了。是啊,难道他真的只是来为小胖补习数学的吗?当
    然不是。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没说话。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曹行长拿了一双拖
    鞋放到他跟前。他开始下意识地换鞋,曹行长又一言不发地把他的皮鞋放到鞋架上。
    他不是第一次来了,这个家他已经比较熟悉了,甚至有几分亲切。但此时此刻,他
    的心里实在是不对劲儿。
    木鑫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否则显得自己很失态。他就说,我喜欢进门换鞋,
    那样才有放松的感觉。但是我老爸最烦这个。他第一次上我那儿去,我女朋友拿鞋
    给他换,他气坏了,扭头就走。我赶紧把他拉住,然后我对周茜说,你也太没道理
    了,你就是叫美国总统换鞋你也不能叫咱爸换鞋呀。
    曹行长听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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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6 | 只看该作者
他又说,我爸那个人,像个老小孩儿。倔得要命。就那样他还是生气了,从此
    再也不去我那儿了,他说我那个家装修得不像个家,像个公司,他没法呆。
    曹行长仍是笑笑,坐在一侧看着他。
    这时木鑫才意识到,曹行长今天晚上让他感到不习惯的,正是她的眼神,她的
    那种果断的洞察秋毫的眼神没有了,只有一种温情和迷茫。往日高高挽在脑后的头
    发,今晚也柔柔顺顺地披了下来,披得她没了平日的干练,多了许多妩媚。他在心
    里说,不对,这样不对。他要调整过来,他要把气氛调整到以往那种味道,亲切随
    意,但有距离。
    于是他开口说,曹行长,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会绕弯子了。明天那个会我们……
    曹行长打断他说,我有个提议,今天晚上咱们能不能别叫曹行长和欧总,互相
    叫名字好不好?你那个家像个公司,我这个家可不像银行。所以你在我这儿可以换
    鞋也可以不换鞋,用不着那么公事公办。
    木鑫心里一怔,知道事情来了。他迟疑了一下说,行啊,那我叫你……
    曹行长笑说,你不至于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木鑫说我当然知道你叫曹青。只是不太习惯,好像这么叫对你不够尊重似的。
    不论职务,你也比我大嘛。要不我叫你曹姐?
    曹青笑盈盈地说,看来你一点儿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态,哪个女人想当姐呀。一
    当姐我又有一种要照顾别人的感觉,我老是在这种感觉里,很累。你还是叫我名字
    吧。
    木鑫顿了一下,说,好,那我就叫你曹青。
    他忽然想,幸好是单名。
    曹青说,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我一天到晚陷在工作里,晚上总想放松一些,
    和你比较熟了,所以才敢这么说。
    曹青说得极为自然,木鑫就不好表现出不自然了。但他心里不太对劲儿,对付
    着说,是是,八小时之外,应当轻松一些。如果不是要给小胖补习功课,我都想约
    你出去喝茶的。
    话一出口木鑫就后悔了,因为曹青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说好啊,咱们现在就去
    喝茶。这胖这会儿不是不在吗?我听人说西延线新开了一家新新绿茶坊,很有情调,
    还供应夜宵呢。
    木鑫看看表,犹豫着。今晚如果扫了曹青的兴,明天的事情就玄了,但如果要
    让她尽兴,自己又有些力不从心。全家都在那儿守着尸骨未寒的父亲,他却陪一个
    女人悠闲地喝茶,不,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曹青敏感地察觉了,说算了,咱们就在家里喝吧,我有好茶。
    木鑫觉得有些歉意,就说,那还不如喝酒呢,你的酒量怎么样?
    曹青说,还行。喝什么酒?
    木鑫说当然是葡萄酒,女人最适合喝了,我陪你。
    曹青说,我有王朝干红,长城干红,张裕干红,还有波尔顿,你喝哪种?
    木鑫说,我老爸说,能消费国货就不要消费洋货。说完他心里格噔一下,他想
    他今晚怎么了,老是提父亲?
    曹青没有察觉,说,那就喝长城。万里长城永不倒。她说这话时,样子有些调
    皮。可是长城干红拿出来之后她才发现,家里没有开酒的工具。显然她还没自己在
    家喝过葡萄酒。尽管她什么酒都有。木鑫连忙说,那就喝白酒吧,少喝点儿。曹青
    说,行啊,反正我这儿酒有的是,好像所有人都认定我会喝酒似的,总是送酒。
    曹青很快拿来一瓶五粱液。然后打开矮柜找出两只酒杯去洗,之后又打开冰箱
    想找点儿下酒菜。可是除了两根火腿肠,什么吃的也没有。木鑫心里涌起几分同情。
    他接过酒瓶,帮她打开倒上。
    曹青把火腿肠切成片端上来,说,真抱歉,就这么两根肠子,还是小胖的,凑
    合吧。
    木鑫说没关系,我从来不用下酒菜。
    木鑫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了,有一回他回家,父亲不知怎么了,一定要他陪着喝酒。母亲不愿
    意,就说找不到下酒菜。
    父亲说,当兵的喝酒要什么下酒菜?我们那时候在西藏,从来没有下酒菜。有
    一回你郑伯伯非闹着要下酒菜,我就让小鬼洗了一盘鹅卵石拌上酱油,给他端上来。
    他老兄还真的喝一口酒添一口鹅卵石。后来喝醉了他就去嚼石头,活生生咯碎了他
    一颗狗牙。
    父亲说完哈哈大笑,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父亲只要一说到在西藏的日子,就
    快乐得像个孩子。木鑫对此永远也不理解。
    当然,父亲也永远不理解他。
    那天父子俩喝酒,又以不愉快而告终。父亲推心置腹地和他谈,要他放弃经商。
    原因是他最近又从报上看到一则公司经理被抓的报道。他实在是担心木鑫。他不能
    想象家里出现这样的人。他说木鑫你又不是没文化,你可以去当老师嘛。
    木鑫当然不会答应。他干得好好的,干吗放弃?
    木鑫知道,父亲最初是希望他也当兵的。据母亲说,木鑫出生时,正是中印边
    境自卫反击战打响的时候,也就是1962年11月。父亲是在前线的指挥所里听到孩子
    降生的消息的,消息说是个儿子,母子平安。父亲当即就对着话筒喊起来,他说好
    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赶快长大给我当兵!母亲说,父亲对他出生的喜悦超出了
    任何一次,这让木鑫有些不明白。要说儿子,他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后来木鑫考
    了地方大学,并明确表示不想当兵,父亲很失望,他虽然没有勉强他,却一直耿耿
    于怀。
    木鑫说,老爸,我保证不做违法的事,保证不偷漏税,你就别为难我了。再说,
    咱们家全是机关干部和工人,将来体制改革了全都下岗了,总得有个人能垫底吧。
    父亲说,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还能让工人吃不上饭?还非得要你这样的人
    垫底?
    木鑫不说话,他觉得父亲幼稚得像个孩子。
    父子俩谈不好,就喝闷酒。后来两个人都醉了。木鑫借着酒劲儿指着客厅说,
    老爸,我真不明白你,革命了一辈子,好歹也算个高官了,就过这样的日子。你怎
    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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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8 | 只看该作者
的确,在木鑫眼里,父母亲家实在是太清贫了,客厅里最值钱的那套真皮沙发,
    还是军区配发的。惟一的电器就是那个14寸的彩电,看了十多年了。几个子女几次
    提出给他们换一台大的,都被父亲止住了,他说他就是喜欢小的。父亲还说,难道
    你们那个大的就能比我这个小的多现几个人?最让木鑫受不了的是,家里来个客人,
    倒出的茶竟然是陈茶,除了怪味儿一点儿茶味儿都没有。后来木鑫专门买了一听上
    好的新龙井,亲自泡好端给父亲,想让父亲知道新茶和陈茶的区别。父亲喝了一口
    之后却没良心地说,和原来的差不多嘛。
    木鑫的确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
    父亲听见木鑫的话说,我怎么想?我就这样想。你以为我当初参加革命是为了
    自己享福?那你就太小瞧你父亲了。我自豪的就是这个,革命一辈子,清清白白,
    两袖清风。
    木鑫说,你以为你这样好?你这是不正常,你已经被革命异化了,连自我都没
    有了。连人的七情六欲都没有了。
    父亲听不懂什么异化不异化,只听懂了“不正常”三个字。他说,我不正常?
    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不正常,国家早建设好了。
    木鑫没办法和他谈,就直截了当对父亲说,爸,你和妈能不能上哪儿去旅游一
    趟,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把你们这个家装修一下?那么好个小楼,让你们住得像
    贫民窟一样。
    父亲拍着桌子说,你要敢把我的楼弄成你那个样子,我就敢把你的公司给拆了!
    父亲说完后大概觉得自己太凶了,又缓和下语气说,木鑫,你要真是钱多得不得了,
    你就往老家寄,给吃不上饭的乡亲们发点救济款。
    木鑫也赌气说,我永远也不会给谁发救济款。如果他们有项目,我可以投资,
    但我讨厌发什么救济款。我看就是救济款把这些人给养懒了。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顿顿脚,自己又连喝了3杯酒,然后倒在了沙发上。木鑫
    一看知道不好,今天可是把话说到父亲痛处了,父亲一旦清醒过来,准有他好受的。
    于是趁着父亲酒还没醒,赶紧溜了。
    木鑫终于明白,他和父亲永远无法沟通。
    曹青先举起杯子,说,来,木鑫,为了我们的缘分。
    木鑫仍不甘心陷入她营造的氛围,说,也为了我们的愉快合作。
    曹青说,说过不谈工作的。
    木鑫说,那就什么也不为,干杯。
    两人碰了杯。曹青一口把小半杯酒全喝下去了。木鑫想了想,也喝了下去。曹
    青说,木鑫,咱们俩认识有一年了吧?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和别的生意人不太一样。
    木鑫说怎么不一样?
    曹青说,反正不一样,我不太能说清。
    木鑫自嘲的说,是不是还有点儿人情味儿?
    曹青却很认真,说,可能吧。反正我从来没有和别的客户在生意之外接触过。
    你说要帮小胖补习数学,我也没拒绝,好像挺自然的。
    木鑫认真地说,我也把你当朋友看。
    曹青有些感动,端起酒杯说,来,为了朋友。说完她又一口喝了下去。曹青是
    属于那种喝了酒就上脸的女人,两小杯酒下去,她的脸颊已经泛红了,显出几分妩
    媚来。
    木鑫担心地说,你没事儿吧?
    曹青说没事儿,再说在家里怕什么。来,这杯我敬你。为了你的事业有更大发
    展。
    木鑫笑道,怎么,只祝我事业有发展,不祝我改正归斜,根除人情味儿的毛病?
    曹青看他一眼,说,木鑫,你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
    木鑫愣了愣,说,哪儿的话,我是想起我老爸了,他总是祝我做个有人情味儿
    的人。
    说完他一口把酒喝了,然后又倒了一杯,举向曹青:这杯我敬你,曹青,我衷
    心地祝你今后的生活能幸福。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是应该生活幸福的。
    曹青的眼睛一下亮了,说,你真的这么想?
    木鑫说,怎么,我说得不对?
    曹青笑笑,仰头喝了下去。然后拿起酒瓶又倒。木鑫忽然觉得不对,不能让她
    这样喝,这样喝她很快会醉的。一旦醉了事情就麻烦了。于是他抢过酒瓶说,今晚
    我做酒司令,你说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但曹青抓住瓶子不放,说我自己会倒的,你让我自己倒。我今天要喝个痛快。
    木鑫一听这话心知不好,她已经喝多了。显然曹青是没有酒量的,她这么主动
    喝是带着情绪的。女人要是带着情绪喝酒,那非醉不可。木鑫可不希望她醉,他一
    点儿也没有思想准备。尤其是今晚。他还想早些撤离回家呢。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去
    抢瓶子。曹青就是死抓着不放,同时端起已经倒进杯子里的半杯酒说,来,我敬你,
    谢谢你对我的祝福。
    木鑫说,这杯酒我不喝。你也别喝。
    曹青说,为什么不喝?多好的祝福* D训滥悴皇钦嫘牡模恐皇俏?颂趾梦遥*
    木鑫突然火了,说,你是不是真的要喝?那就让我喝给你看!
    在曹青发愣的一瞬间,木鑫一把抓过酒瓶,直接对着嘴咕噜咕噜地往下灌,转
    眼间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曹青看他把酒喝完,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木鑫在那儿大喘着气。他觉得头一下子晕眩起来,本来他是有点酒量的,可是
    今晚他没有吃饭,他一直空着肚子。
    曹青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你是有求于我才对我好的。
    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我要真正的关心……我是女人,我不是行长……这么多年了,
    所有的男人都不把我当女人看待,好不容易遇到你,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我真的
    就那么不让人喜欢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曹青的哭泣越来越厉害了,她整个儿人瘫在桌子上,好像已经化成了一摊水。
    一种陌生的情绪渐渐涌上了木鑫的心里,这情绪让他体内潮水涌动。但他一次
    次地作着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别动感情,千万别动感情,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今天晚上来不是来动感情的。有一瞬间他的手都伸出去了,想安抚一下那个剧烈抽
    动的肩膀,但他又把它收了回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够。他拿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
    了一口。
    在吐出那口烟的时候,木鑫忽然觉得自己太冷漠了,面对一个如此恸哭的女人,
    竟然还无动于衷。他把烟灭了,伸手去抚摸曹青的双肩,曹青立即像个孩子似的扑
    进了他怀里。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控制了木鑫,他开始吻她。曹青几乎是颤栗地回
    吻着……整整一瓶五粱液开始在两个人身上发作,两人渐渐地都有些冲动……
    忽然,木鑫一把推开曹青,抱着头叫喊道,不!不!
    曹青愣了,又羞又恼地说,你不是觉得我不配?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个女人?
    木鑫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汹涌而出:不,不是。曹青,你知道今天我们家发生
    了什么事吗?我的父亲去世了,我老爸死了,可是我还跑来和你谈什么贷款!是我
    不配,我不是人啊!
    曹青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木鑫会这样。
    木鑫捶打着自己的头,话语如决堤般地涌出:我老爸是被我气死的呀,到他死
    我都没能让他满意啊,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混蛋,我只知道挣钱……本来我是想挣
    了钱就做让他高兴的事,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以后我做什么都没有
    意思了,他看不见了,他不会生气也不会高兴了……我本来是想和他比一比,像个
    男人那样比一比,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够,我也能辉辉煌煌地干一番事业,可他连
    看也不看,他就这么走了……我为什么要惹他生气啊,我是爱他的* ??趾恰?*
    曹青走过去,制止住他的两只挥舞的手,把他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拥抱着,并
    像母亲一样拍着他的背。她以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说: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木鑫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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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29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1
   
    对我来说,很多事情都是在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
    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身临其境时,常常浑然不觉?
    比如我和辛医生,我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离,却毫无感觉。直到第三
    次分离之后又重逢时,我才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我想这个人和我,一定有一种特
    别的关系吧。为什么他总是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快乐?为什么我一看到
    他,总是禁不住独自微笑?
    在漫长的进军路上,他像一缕阳光,静悄悄地暖在我的心里。无人知晓。
    我们的初次见面几乎是一晃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
    像秋雨遇见了落叶。
    我是在部队将要离开甘孜时,与他相遇的。
    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军西藏,离开甘孜时,上级要求我们所有进藏人员进行体检,
    凡是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天下午,我和吴菲刘毓蓉她们一起来到河滩边上的师卫生队,等待体检。等
    待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脏有问题,通不过。因为心虚,我就一个
    劲儿朝后靠,让吴菲和刘毓蓉先检查。
    我站在后头往前看,看见一个医生埋着头,在仔细地听着面前那个人的心脏。
    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发着亮光。他抬起头来笑笑,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我看
    见了一张与浓密的黑发十分相称的英俊的脸,最多20岁。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学生。
    他的笑容灿烂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我当即对他有了几分
    好感。我想,这个医生一定很好说话。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会
    帮我的。
    轮到我了。我发现已经检查完了的吴菲在一旁朝我笑,还眨眼。我想怎么啦?
    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吴菲什么话也不说,指指医生,拉上刘毓蓉就跑了。
    我转头去看医生,医生朝我笑笑,就像对一个认识的朋友那样,很亲切,很随
    意。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记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这个人有
    个毛病,总是记不住别人的模样,从年轻时就这样。我在脑子里回忆着,但怎么也
    想不起来。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我说,医生,我的心脏肯定没问题。他
    说我还没检查呢,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自己的心脏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笑笑说,怎么,又想捣鬼吗?
    他一说这话我马上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我们在重庆体检时,发现我称体重弄
    虚作假的医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怪不得吴菲朝我眨眼。我脸一下红了,
    心虚地抵赖说,谁捣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朝我摆摆手,叫我不要说话了。
    他认真地听我的心跳。
    还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过我的心跳。
    他听了很长时间,我几乎要坐不住了,他才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他抬起头对
    我说:你的心脏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
    我一下急了,我说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心脏有些杂音,还有……
    我急急地说,不可能有问题的。我从来没感觉。你千万别说我不行,我不想留
    下来。我要跟着队伍往前走。
    我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哭腔,那时候我还是很容易哭的。我说医生求求你了,不
    管我的心脏怎么了,千万别让我留下来。我都走到这儿了,绝不能半途而废。我一
    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说没有问题呀?
    他看着我,那样看着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开始给我量血
    压。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他。量完血压他露出一点笑容,
    说还好你的血压没问题。我连忙说,那我不用留下来了吧?我可以继续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么血压心脏,它们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留在进军的队伍里。
    他终于说,好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连忙说,我会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么。我只想赶快
    通过体检。我说谢谢你了,医生。
    他说,你叫什么?我以后好照顾你。
    我爽快地丢下我的名字,飞快地跑走了。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情形。
    我说过,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见了落叶。
    很快我又见到了他。
8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6 02:30 | 只看该作者
大概上级对我们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发前,特意增派
    了3个男同志前来协助苏队长的工作。
    那天晚上苏队长把我们集中起来,高兴地说,同志们,上级对我们女同志非常
    关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志到我们队参加工作。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
    我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走进来的3个男同志中,有一个是他。
    我们像已经认识的朋友那样,互相点头致意。我发现他是个十分内向的人,或
    者说十分腼腆的人,看见我们齐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不
    像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和一个岁数小的,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苏队长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级派来担任我们队的副队长兼随队医生。
    另外那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同志担任管理员,年纪小的任通讯员。
    我很高兴。除了高兴,好像觉得心里更踏实了。真怪。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女人
    对男人的依赖感所致,还是我对他的特殊信任所致?当然,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一定不能和他过于接近,一定要注意影响。那时候注意影响是苏队长常说的一句话。
    就在他们来之前苏队长还特别强调说,3位男同志来队之后,大家一定要注意影响。
    我明白苏队长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以至在后来的进军路上,我们甚至把不和男同
    志接触当成是严格要求自己、作风正派的一种表现。
    苏队长把他们3位作了介绍了之后,我们一起呱叽呱叽的鼓掌,表示欢迎。然后
    他就代表三位男同志讲话。
    他坐在那儿,起初很拘谨,但讲了两句之后,情绪渐渐生动起来,眼睛亮亮的,
    脸颊泛红。他给我们讲的既不是军长政委讲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苏队长讲的那些注
    意事项。他给我们讲的是历史,讲的是自17世纪以来,西藏那块神秘的土地是怎样
    吸引着无数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个耶稣会的传教士团到了日喀则。以
    后就不断地有西方人进入这块神秘的土地。来自葡萄牙、意大利的传教士,来自荷
    兰的旅行家,来自俄国、英国的外交官,还有来自许多西方国家的探险家、地质学
    家、植物学家、医生等等,他们千方百计,也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地渴望进入西
    藏,渴望揭开亚洲大陆上这个神秘高地的面纱。许多人一去无回,许多人暴死途中,
    但仍不能阻挡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纪末,非洲大陆上只有很少几处鲜为人知的地
    方了,那么这个世界除了南极洲,只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类的探险本能求
    知本能,使得他们更加强烈地向往西藏。当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国主义
    分子,一直对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纪初,英、俄两大帝国都在窥伺西藏,为向西藏
    渗透和扩张势力的明争暗斗。1903年,英帝国主义终于派出远征军侵入西藏。当然,
    他们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击,以至爆发了著名的江孜保卫战。
    我们听得简直是入了迷。我们没想到这块土地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
    医生说,在那些千里迢迢走进西藏的传教士中还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惊讶和钦佩。
    我想她们能行,我们更能行。
    最后辛医生情绪激动地说,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
    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
    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让我们从现在起,就同甘共苦,坚韧不拔,迈开
    双脚丈量高原,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五星红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马拉雅山!
    他的讲话赢得了我们热烈的掌声,也赢得了我心里深深的敬意。我想,这个年
    轻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会开完了,尽管苏队长一再催促我们早点儿睡,可我们哪里睡得着呢?
    明天就要出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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