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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许多人陷入往事是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却是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个晴好
的天气里,泡一杯清澈无比的绿茶,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那些曾经亲历过
的事,被岁月过滤之后已远远离开了我,在历史的天空中漂浮着。
我喜欢那样,喜欢让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忘了今夕何夕。
因为对我来说,每一朵往事之云都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中有的饱含雨水,一触即满
脸是泪。有的蕴含着雷电,一触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钟情于它们。
有一次木凯的媳妇对她的同事说,她们那时候──她指我──好可怜那,居然
背着背包赶着牦牛翻山越岭地走进西藏,而且还饿着肚子。我在隔壁听见了。我很
感慨。我想我们可能是艰苦的,我们可能是受尽了磨难的。但我们不可能是可怜的。
我没去说她。因为在她看来,我们那样就是可怜,可怜得不得了。可怜得不可思议。
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们的理想,当然也就不指望他们能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从不为我的过去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我甚至认为,也许我正是为了
在白发如雪时,能有回忆不尽的往事,才走进西藏的。
何况那时候,我们的确有许多快乐。也许应该叫苦中作乐。
有一回木槿问我,妈妈,每次那些阿姨来咱们家,你们在一起说起过去那些事,
总是笑个不停。我从没见你们叹气过。那个时候你们真的很快乐吗?
你还追问,你们是为什么快乐呢?
为什么快乐?我一下答不上来。我想不会是因为苦。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吃
苦本身也不值得骄傲。我想我们的快乐,除了源自于我们的年轻,大概就是源自于
我们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换句话说,这苦是我们自己找来吃的。
在我年轻的心里,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难都不能算难。
唯有心灵上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
在我年迈的心里,依然如此。
当我们女兵随着浩浩荡荡的进藏大军一起向西藏进发时,我们的心是那样的明
朗和纯净,心底没有一丝阴影。我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生之初呢?
虽然后来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苦的我都难以承受了,但我仍没有怀疑过自己
的选择。我只是觉得自己对这样一种选择还准备不足。
木兰,记得吗?还在你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写一篇作文你曾跑来问我,妈妈你
那时候真的赶着牦牛爬雪山吗?你那时候真的每天饿着肚子吗?你那时候真的差点
儿被江水冲走吗?
我点头。平静地点头。还微笑。过去了的苦日子想起来总让我忍不住微笑。
还有许多是我当时无法告诉你的。比如有一次过河,正是我来例假的时候。当
我趟到河中心时,河水中浮起了缕缕血丝。我每趟出一步都有一缕血水浮上来,在
我的身后打旋儿。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好像我全身的血,它们都很喜欢这
种样子,都急不可耐地想涌出来,汇入那些无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宫肌瘤,应
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它们一天天,一年年,缓缓地伴着我长大。所有的病
都不是不速之客,它们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所以当我被检查出这个毛病那个毛病
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对他们有些亲切。好像和它们是老相识似的,对它们
的到来报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到达拉萨后拍的照片。我眯缝着眼睛,大
概是被太阳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儿,站得不直。背后是
我们住的干打垒土房子。还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红柳。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从那祯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怀着我
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我不过21岁,脸上的神情却比老人还要肃穆。
你真的认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吗?你还问过我这样十分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亦十分严肃地回答你。毫不迟疑。
1950年9月,我们在行进了十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西康重镇甘孜。
尽管你们的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并且为我们的到来作了充分的
准备,尽管我们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车,尽管苏队长说,到甘孜只是我们进
军西藏这一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平
生走得最远的一步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辽阔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无比美丽。碧绿的雅砻江蜿蜒流淌,无声无
息。江两岸地形开阔,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蓝天白云之下,到处都
可以看见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闲的吃草,还能听见牧民们悠扬的歌声。山
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顶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交相辉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还有
那随处可见的经幡,被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若不是有绳子紧紧地系着,随时都
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飞上天去。
如果不是后来我在甘孜城里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会一直以为这里就是世外
桃源。
那天我们几个女兵去甘孜城里办事,一走上那条凸凹不平满是烂泥的街道,我
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两旁堆满了垃圾和废物,中间淌着臭水,一股恶臭冲
鼻而来。而在这些垃圾和臭水中,布满了乞讨的人。他们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
街边,身上只是披着一张黑乎乎的羊皮。这些人大多是残疾,不是瞎子,就是断了
胳膊或断了腿的,有的人虽然有腿,却像布袋子似地拖在地上。他们茫然地伸着手,
在那里蠕动着,发出哀号,向行人乞讨着。一只半腐烂的死狗的尸体蜷曲在那儿,
上面落着好几只专吃腐肉的乌鸦。狗的旁边,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溃
烂着,往下淌着浓血,睁着一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惊呆了,好像陷进了一个最黑暗最悲惨的世界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随着一声吆喝,一个有钱人骑着马过来了。身上穿着绸缎,脚上是长靴。
马的身上也配着金鞍。极为富贵华丽,与这条肮脏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街两
边的穷人纷纷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马,一个穷人连忙跪在马前弯下腰,让他
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马。
有钱人下马后发现了我们,他看了我们一眼,极为有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
币来,朝满街的乞丐撒去。那个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银元爬去,但
他的两条腿就像两只布袋拖在身后,他只能靠两只胳膊往前挣扎。好不容易靠拢那
个银元,刚把手伸出去,那个有钱人就一步跨上来,踏在了银元上。小乞丐不顾一
切地去搬他穿着长靴的脚,想抠出那个银元,那只长靴却抬起来,将他一脚踹开。
小乞丐顿时像个烂布袋一样,掉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溅得满脸都是污水……
愤怒和同情让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过的纪律,也忘了苏队长的交待。我不顾
一切地跑过去扶那个小乞丐,可我无法把他扶起来,他的整个身子往下坠。那个有
钱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愤怒地瞪着他,我握紧了拳头。我发誓如果我手上有钱,我
会打碎他的脑袋!
吴菲和刘毓蓉也跑过来帮我,我们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边。我从自己身上拿
出一个银元给他。小乞丐如获至宝,合掌向我作揖,然后捏着银元朝街边一家奶茶
铺爬去……
你们知道吗?你们也许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些人的手和脚,是被奴
隶主砍断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隶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两条像布袋一样拖在
地上的腿,是被奴隶主抽了筋的;还有更甚者,则被奴隶主剥了皮,砍了头做天灯……
这都是真实的啊!
很长时间,我脑子里都无法抹去那个满脸是泥的小乞丐,无法忘掉他的两只软
如烂棉的脚。我也忘不了那个穿着绸缎的奴隶主,因为我无法想象他能干出那样残
忍的事来。我以为奴隶主都是青面獠牙,却不想他们是穿着体面的人。
我想起刚报名参军时,政委曾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西藏还处在奴隶社会,劳动
人民过着非人的生活。我当时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以为仅仅是饿肚
子或者衣衫褴褛。我怎么也没想到人和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人真的会活得不如牲
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么叫黑暗、残酷、野蛮的封建奴隶社会,什么叫
非人的生活;也终于理解了“解放灾难深重的西藏人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用
人再对我说什么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码的同情心也让我对所见到的一切恨之入骨:
我们怎能容忍这样的社会存在?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那里本来有着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最湛蓝的天空,最白
洁的云,最碧绿的草,最纯净的风,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却有着如此黑暗丑陋的社
会。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人们过
着万恶的生活。
在后来的进军途中,每当遇到艰难,遇到几乎是翻不过的坎时,我都会想到甘
孜那一幕。我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倒下,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着你。
你们千万别嘲笑我呵,孩子们。那时的我,从内心深处,真诚地向往着一个人
人自由平等的社会,向往着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向往着一个明朗健康的
社会。我为自己能投身建设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直到今天。
有时候一个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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