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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作者:裘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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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4 06: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章
   
    1
   
    欧战军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决定召开家庭会议。
    在欧战军家里,家庭会议是件大事,轻易不召开。欧战军有6个子女,即使是在
    健康桥干休所的军职楼里,这个数目也不算少。何况其中5个子女都成了家,都有了
    孩子,到齐之后几近二十口人,光是吃饭就得摆三张桌子。很是壮观。
    当然这不是轻易不开家庭会议的原因。欧战军喜欢看到众多人吃饭的场面,喜
    欢看到公务员用大箩筐淘米的样子,更喜欢看到一大锅肉菜风卷残云般消失的景象。
    这些场面和景象能让他有一种重回部队的感觉,恍惚置身在生机勃勃人强马壮热血
    沸腾的气氛中。他永远热爱那样的气氛。
    欧战军轻易不召开家庭会议,是因为他们的家庭会议,多半是用来解决一些非
    常棘手的问题,换句话说,是解决一些连他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一般来说,家里的
    事情他说了算,他的话就是这个家的法律法规。
    但这次不行了。最近家里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感到必须召开家庭会议了。
    前两天欧战军在当地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一家超市因为拖欠货款被查封。
    他知道小儿子木鑫也经营着一家超市,就特别注意看了一下超市的名字,一看正是
    木鑫经营的那家,消息的最后一句话是“总经理欧某不知去向”。当时就把欧战军
    气得拿报纸的手有些抖,冲着老伴儿白雪梅嚷嚷说,我早说过这小子要出事,这下
    好了吧!拖欠货款!就算出事你也别跑呀,你有本事你就拿出本事来顶着,跑什么
    跑?他要白雪梅马上把木鑫给他叫回来。白雪梅没像他那么气急,她轻言细语地说,
    咱们还是先问问清楚再说。她打了个电话给木鑫,木鑫在电话里满不在乎地说,那
    是记者乱写的,这家超市去年就不在我的名下了,我已经卖给别人了。天大的事和
    我没关系。
    欧战军听了似信非信,还是在电话里吼了两句,他说小六你给我听着,你要是
    干了这种事,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了!木鑫不满的嘟囔了两句,放了电话。
    没想到刚过两天,又出事了──他的三女儿,他最喜欢的木槿,竟然有了外遇。
    这都不说了,她还率先提出离婚,要抛弃丈夫。丈夫不同意,她就撇下丈夫孩子从
    家里搬走了。
    这简直哪像是他们家里出来的孩子?这简直哪像是他欧战军的女儿?
    欧战军听到这个消息时,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再地问自己的亲家,同
    时也是老战友郑大河:是真的吗?真是这样吗?你没有搞错?
    郑大河无奈地说,我怎么会搞错?我开始也不相信,我看见郑义天天耷拉着脸,
    问他什么事,他就是不说。后来还是我孙子亚亚说的,妈妈要和爸爸离婚。果然,
    那几天木槿就没有再回家了。我再三追问,郑义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本来我是想,
    看在我们两家关系的份儿上,看在亚亚的份儿上,叫郑义原谅木槿。没想到你家木
    槿根本不要原谅,铁了心要离。还说不离就上法庭。
    欧战军气得有些发懵,不停地对白雪梅说,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你
    给她打电话,问问她还是不是我女儿?问问她还想不想回这个家?
    白雪梅不愿当着郑大河打这个电话,她怕把事情搞僵。凭着她对木槿的了解,
    木槿不会这么冒失和不讲理。她小声对欧战军说,你先别那么气,也许中间有误会。
    等我找个机会问问她再说。
    欧战军说,这还用问吗?她连家都不回了。她根本就是卷着铺盖卷走人的样子,
    还没离婚呢,就这么明目张胆,简直太不像话了!简直太过分了!这个电话你得打,
    你不打我打,我不想等,我一定要马上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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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37 | 只看该作者
白雪梅只好给木槿拨了个电话,木槿在电话那头一听说是谈这个事,冷冷地说
    了一句:妈,这是我的私事,您就别管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欧战军看着白雪梅意
    外的表情,更是气上加气,他真没想到木槿会这样,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竟然说
    不用父母管。她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好一会儿欧战军才回过神来,他拍着老郑的肩膀说,孩子出了问题,我有责任,
    我先向你检讨。你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我虽然老了,可我还是她父亲,我
    就不相信我管不了她,她是我从小管大的。
    老郑无言地点点头,起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对欧战军说,你也别太难
    为木槿,也许她也有她的难处,我只是舍不得她离开我们家……
    欧战军发觉他的眼圈红了。这让他难过。在他眼里,老郑从来就是个开朗的人。
    他们当年一起先遣进藏,到甘孜后发生了粮荒,战士们每天只能吃一些炒青稞粉填
    肚,没有肉更没有蔬菜,以至普遍发生了便秘。当时郑大河是后勤处长,就带人上
    山去找野菜和蘑菇。他立下一个规定,所有的野菜和蘑菇必须由他先品尝。没想到
    头一天就中毒了,上吐下泄的,差点儿丢了命。但是苏醒过来后,他竟然咧嘴笑着
    说,这下好了,憋了半个月,这下连肝肠肺都拉出来了,痛快!
    老郑一辈子都是乐呵呵的,一辈子都没有掉过泪,可竟然被他欧战军的女儿气
    得伤心落泪。这让欧战军痛心。欧战军有些想不明白,木槿也是40多岁的人了,怎
    么还会有离婚的心思?孩子都上六年级了,一辈子已经过去一半了。木槿是几个孩
    子里吃苦最少的,既没有下过乡也没有当过兵,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一年就考上大学
    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一直平平顺顺的。后来由欧战军作主,嫁
    给了老战友郑大河的儿子郑义。结婚也10多年了,从没听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怎么突然就闹起离婚了呢?还有个“第三者”?
    欧战军想来想去,只能是怪自己把她宠坏了,宠得这么任性。现在惟一的办法
    就是召开家庭会议。让全家一起来讨论评判这件事。他想,就算是自己说不过她,
    也还有她的大哥和大姐,还有嫂嫂和姐夫,还有弟弟和妹妹,在这么多人面前,她
    总不至于不讲道理吧?
    回想起来,距上次的家庭会议已有3年了。上次的主题是商量老四欧木凯离婚的
    事。就欧战军的本意来说,是极力反对他们离婚的,虽然他对那个儿媳妇不十分满
    意,但他不希望他们家里发生离婚这样的事。离婚算怎么回事?等于是打败仗。他
    欧战军南征北战几十年,也被子弹打倒过,也被炮弹掀翻过,什么时候打过败仗?
    再说他那么喜欢小孙女萨萨,他怕她今后受苦。但最终他们还是离了。因为儿媳妇
    所提出的不离婚的条件使他无法接受:她竟然要求木凯转业回内地,而当时木凯在
    西藏某边防团任副团长,他那个团守着东线的主要前线,他干得很好,并且很快就
    要提升。这显然令欧战军不能容忍,简直就是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在所有子女中,
    惟有欧木凯能够子承父业了。
    而且,让木凯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不仅仅是欧战军一个人的愿望。当然,这
    一点他从没对人说过,这是他和白雪梅心底的秘密,是生者对死者的诺言。尽管他
    从来没跟孩子们包括木凯本人说过,但他必须信守并且实现这个诺言。
    在欧战军的强硬支持下,木凯没有妥协。女人可以从前线走开,但男人不行。
    前儿媳妇很伤心,离婚后带走了白雪梅从小带大的、他们老俩口非常疼爱的孙女萨
    萨。这件事令欧战军又难过又失望,他对白雪梅说,以后他再也不管孩子们的事了,
    管不了了。这些年来他尽可能地不去打听孩子们的事,偶尔听到点什么,也尽可能
    地不往心里去。实在生气时,就在白雪梅面前叹叹气,发发牢骚。白雪梅总是默默
    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欧战军有时觉得她比自己更难过。他就反过来劝她,说孩
    子们都是成人了,也许真的用不着咱们了,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自己的生活吧。
    但这次这件事,欧战军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了。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般
    的生活问题了,也不仅仅是他们家的问题了。它关乎到原则,关乎到友情,甚至关
    乎到良心。
    欧战军作出决定后,就叫白雪梅通知所有的子女──除了远在西藏的老四木凯
    之外──还有他们的配偶,回家来参加家庭会议,时间定在星期五的晚上八点正。
    为了让会议具有严肃性,欧战军决定忍痛放弃许久没有看到的众人吃饭的热闹场面,
    把会议定在了晚饭后,他还特别让白雪梅强调必须准时到会,不准带孩子。
    白雪梅对此有些担心,她太了解木槿的脾气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讨论她的婚姻,
    并且是批评性质的,她能接受吗?她有些忧虑地对欧战军说,咱们这样做,会不会
    反而把事情搞僵?木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欧战军说,搞僵也得开。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管!我们欧家什么时候出过这
    种事?太丢人了!有个老六在那儿搞自由主义,就够我心烦的了。没想到老三也会
    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
    白雪梅见欧战军发那么大火,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一个个地给子女们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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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38 | 只看该作者
大儿子欧木军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正在厂里参加中层以上领导的会议。他是厂
    党委书记。他看到传呼机上显出“白女士”三个字,就知道是母亲,片刻不敢耽误
    地走出会议室给母亲回电话,因为母亲是轻易不给他打传呼的,有传呼必有要事,
    有要事必须马上回。这是他给自己作出的规定。他是长子。
    一听母亲说父亲星期五晚上要召开家庭会议,欧木军的语气就有些迟疑。妻子
    凌晓西自从他们的宝贝儿子小峰进藏当兵后,就很不愿去婆家了。妻子认为儿子这
    么鬼迷心窍地硬要进藏当兵,都是受了爷爷的怂恿和支持,心里对公公很是不满。
    所以近半年来就找各种借口不去干休所父母那儿了。
    母亲听出他的犹疑,说,你是老大,如果你都不回来,弟妹们就更叫不动了。
    欧木军马上说,好的,我回来。
    母亲说,还有晓西。
    木军顿了一下,说,好的,我叫她一起回来。
    欧木军已经习惯于服从父亲了。他比其他几个子女对父亲在敬畏之外更多一重
    尊重。因为他15岁当兵时,父亲还是他的上级。父亲做他的上级做了20多年。父亲
    的威严远近闻名。他对他的怕不是一般人的怕,准确的应该说是敬畏,还有几分崇
    拜。
    木军不明白家里出了什么事,让父亲在沉默了三年之后,又一次召开家庭会议。
    他想了想,就顺手给大妹木兰打了个电话,想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因为木兰平
    时回家的时候比他们别的姊妹要多些。
    其实木兰也是在接到母亲电话之后,才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召开家庭会议的。
    虽然她要求自己每周回去看父母一次,但这只是一种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理性要求。
    谁叫她是大女儿,又是医生呢。她即使是回去,也只是看看父母身体有无异常,并
    没有其他的交流。她不了解父母的苦恼,也不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恼。
    不过母亲在电话里还是和木兰多说了几句木槿的情况。
    木兰听明白父亲这次召开家庭会议,主要是为了木槿的婚姻问题,忽然觉得心
    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点点兴奋。难道父亲真的要批评木槿了吗?这
    可是破天荒的。在他们欧家,谁都知道父亲是最宠爱木槿的。木兰对此早有感觉,
    也有看法。她觉得自己失宠还有些理由,因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尽管这一点
    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但种种感觉都让她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但父亲对木槿的宠爱超
    过了对小妹木棉和小弟木鑫,这就没道理了。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吗?这下好,
    木槿出了这样的事,出了这样一件在他们家庭中绝对不能容忍的事,她倒要看看父
    亲怎么处理。
    木兰和木槿是年龄最接近的两姊妹,理应关系比较好。但由于父亲对木槿的疼
    爱,加上木兰对自己身世的疑惑,就疏远了与木槿的关系。木槿倒是个开朗的姑娘,
    照样二姐二姐地叫她。这一二年,她们之间的来往越发地少了。除了春节全家团聚,
    平时几乎见不着。木兰也不清楚木槿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婚,只知道她现在是铁了心
    要离。
    木兰在电话里简单跟大哥说了一下木槿提出离婚,已经搬出了郑家的情况。
    木军听了很吃惊,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会这样?
    木兰说,是呀,我也很意外。木兰又说,其实要说夫妻感情,我和小陈……
    木兰忽然停住了。关于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也不习惯
    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大哥。她已经习惯自己承受了。
    木军叹了口气,说,真是乱上添乱,就放了电话。
    木兰想了想,给小弟木鑫打了个电话。她怕木鑫找借口不回去,或者很晚才回
    去,那样会更添父亲火气的。电话里的声音很嘈杂,一听就知道他又在外面应酬。
    木鑫说妈已经通知他了。二姐你放心,妈的话我还是要听的。木鑫这么说。几个孩
    子中,木鑫和父亲的矛盾是公开的。因为父亲反对他做生意,父亲说做生意的都没
    好人,是个好人做几年生意也会成为变节分子。而木鑫偏偏很喜欢做生意,也做得
    挺成功。他们父子不见就罢,一见必吵。
    木兰放了电话,想,星期五家里又该热闹了。
    白雪梅通知了在本市的5个孩子后,很想给远在西藏的老四木凯打个电话。但她
    知道木凯此时不在拉萨,他带着全团外出训练去了,没办法联系。这些日子来她非
    常想念木凯,她已经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去年休假他没回来,今年又一推再推。白
    雪梅有一种感觉,木凯是故意的。是不是离婚的事,让他对父亲母亲有了意见?
    白雪梅望着窗外灰扑扑的天,想,木凯一定还在太阳下面暴晒着呢。不知又黑
    成了什么样。自打从军校毕业进了西藏后,木凯就再也没有白过,再也没有胖过,
    再也没有滋润过,再也没有顺顺畅畅的呼吸过。
    有时候她觉得,木凯在高原上守着,是替她在晒太阳。
    她非常想念那儿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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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39 | 只看该作者
2
   
    星期五晚上第一个回到健康桥干休所17号军职楼的,既不是大儿子木军,也不
    是大女儿木兰,而是老五木棉。
    木棉是夫妻俩一起进家门的。女婿小金笑容满面的,还给父母带了礼物──两
    盒西洋参含片。白雪梅一边接过东西一边说,你们买什么东西,经济又不宽裕。小
    金说,再不宽裕该孝敬父母的也不能少了呀。小金虽然文化不高,却是几个女婿里
    最会说话的。他原来并不太会说话,后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人反而变得话多了,
    而且嘴甜。都说人穷志短,是不是人穷还嘴长呢?白雪梅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叹了
    口气。
    白雪梅知道小金带礼物来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仅仅是孝敬父母。木棉去年下
    岗了。丈夫小金虽然留在了厂里,收入也不高,白雪梅和欧战军商量了一下,从不
    多的存款里拿出1万元资助他们,表示父母的一份心意。没想到小金拿到1万元后就
    去炒股,赌博似的指望着短时间内富起来,不料正赶上股市低迷,1万元像泡沫一样
    很快就消失了。木棉和他吵了一架,跑回来向母亲哭诉。
    白雪梅对这个女儿一直有些歉疚。6个孩子中,她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状况都是
    最差的。她觉得这和自己当初把她送回老家读书有关系。当时正赶上文革,学校里
    停课闹革命。老师常常不在,她怕她一个女孩子住在学校里不安全,就把她送回到
    了欧战军的山东老家,托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勉强读了个初中毕业,就送到西藏
    她爸那儿去当兵。因为文化低,考护校没考上,三年之后就复员回来做了工人。没
    想到现在又下岗了。
    木棉下岗后,他们木材综合加工厂把一大片闲置的厂区划出来出租,形成了一
    个颇大的装饰材料及家具市* P矶啾境У南赂谥肮ひ沧庀旅琶婢??鹆俗笆尾牧匣
    蚣揖摺R蛭?潜*厂职工,租金比外面低。木棉就有些动心,回来跟母亲商量,也想
    租一个铺面经营装饰材料之类,以解决就业问题。她言语中流露出希望母亲再资助
    他们一些钱的意思。
    白雪梅觉得从长远考虑,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就把欧战军叫来商量。没想到
    欧战军坚决不同意。老六木鑫经商就够他烦的了,木棉再开店,他觉得别扭。他一
    个军人世家怎么尽出些生意人?他说木棉你一个复员军人做这种小生意不太合适吧?
    木棉辩解说,那怎么办?我一个下岗工人,不自谋生路靠谁养活?欧战军说,我就
    不信下岗工人都开店,除了经商就没别的出路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人们还是有许多
    方式再就业嘛。
    欧战军说着就觉得心烦。他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他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动辄就开口要钱,尽管是向父母要,也是很没脸面的事。
    木棉嘟囔说,我就知道你会反对,你从来就不替我着想。
    木棉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当年她在西藏当兵,考护校成绩差了几分,她让父亲
    去说说情,父亲没去,她就退伍了。这是他们父女之间的第一个阴影。在木棉看来,
    如果当初能得到父亲的帮助,在部队提了干,她哪会有下岗问题?复员之后在选择
    就业单位上,父亲又横加干涉,不让她去银行而非要她进现在这个国营大厂。所以
    自己下岗陷入困境,父亲是绝对有责任的。没想到父亲不仅毫无歉意,还要干涉她
    的再就业。
5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39 | 只看该作者
欧战军说,什么叫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个样子,一点点小困难
    就跑回来找父母,一点点问题就开口求人。生活困难?能有多难呢?我就不信。至
    少氧气是够喝的嘛!
    木棉气得说不出话来。“至少氧气是够喝的”这句话是欧战军的口头禅,只要
    他们哪个子女叫苦,他就会这么说:能有多大困难呢?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以至
    于现在孩子们有什么难处,只跟母亲说。免得不但得不到帮助,还被他训斥。但木
    棉觉得她现在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小困难,而是生存问题。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开口。
    可父亲还是这么不当回事,真的让她很生气,她觉得父亲就是对她不在乎。一气之
    下她拉开门就走。白雪梅想把她叫回来,欧战军拦住她,说:她要走就让她走,随
    她去。有本事她走到领奖台上去,让我光荣光荣。30多岁的人了,还总靠父母,他
    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木棉本来就比较小心眼儿 被父亲这么一气,差不多两个月没回家。
    白雪梅心里很焦急,无论欧战军怎么说,她不可能不管,她是母亲啊!她自己
    打电话给木棉,问到底需要多少资金才能租下铺面经营?木棉赌气说她不想干了,
    大不了一家人喝稀饭。女婿小金却告诉她,他们干还是想干的,但目前不行,打算
    缓一缓。
    白雪梅思来想去,打算悄悄帮他们一把。他们老俩口的确没什么钱。本来他们
    从西藏出来时,是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都被欧战军折腾得差不多了,资助老战
    友,资助家乡,资助灾区。这方面他来得个大方。眼下他们的收入除了日常花销,
    留不下什么。好在其他几个孩子,尤其是小儿子木鑫,时常拿钱给母亲,当然都是
    瞒着欧战军的。白雪梅把这些钱专门存在一张存折上,取名叫儿女基金。
    白雪梅想,实在不行,就拿这笔钱来帮木棉。
    昨天她通知木棉回家开会时,就在电话里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木
    棉心平气和地说,妈你不要管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接下来又说,你告诉爸,真
    是像他说的那样,再就业的路很多,我现在就同时兼了三份工作。
    白雪梅有些意外。
    眼下她看着木棉,发现木棉的神色有些疲惫,眼圈发黑,好像没休息好似的。
    看来新找的工作并不轻松。她悄声把她拉到一边问,木棉你告诉妈,现在到底在做
    什么?木棉微微一笑说,妈,您就别问了,反正我现在一个月有1千元的收入,比下
    岗前还多呢,您就别操心了。
    白雪梅说,那铺子呢,不开了?
    木棉说,等我攒够了钱,还是要开的。但我肯定不会再向你们开口了。我知道
    爸爸觉得几个孩子里我最没出息,不如哥哥姐姐,也不如弟弟。但这回我一定要让
    他看看,我也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不给他添麻烦。
    白雪梅听着心里有些难过。看来孩子们对他们的父亲都有一种抵触和不满。她
    很想替欧战军作些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门铃响了。
    门铃响准是老六,只有他永远不会带父母家里的钥匙,先是给一把掉一把,后
    来索性就不要了,回家就按门铃。
    白雪梅打开门,果然是老六木鑫。木鑫叫了一声妈,还很西方地拥抱了一下母
    亲。本来木鑫和母亲是比较亲近的。因为他最小,在母亲身边呆的时间最长。可是
    他的生活方式让欧战军很不能接受,父子俩频频发生冲突,他就不愿再回来了。除
    非母亲开口叫他。
6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2 | 只看该作者
木鑫是个极聪明的孩子,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大学。这本来让欧战军很自豪,
    可他的心思却不在做学问上,大三时就投入经商大潮了,和一个同学从成都运了一
    批啤酒去拉萨,居然小小的赚了一笔,却让他的老爸大大的生了一场气。但他不思
    悔改,毕业后索性放弃原来的化学分析专业,办了一家公司。十几年来去过深圳,
    去过海南,去过北海,做过房地产,做过广告,做过贸易,不一而足。几年前他所
    经营的房地产公司终于上了路,开始大赚其钱。欧战军一直自责是名字没给他取好,
    取了个金上重金的名字。
    由于钱太多,婚姻就成了问题。眼看着35了,还是一个人晃悠。当年欧战军30
    岁了还没结婚,是因为闹革命,一仗接一仗的打,从东到西,从北到南,顾不上成
    家的事。可木鑫并不是这样* 8?门氛骄???氖牵??椴唤幔??笥讶匆桓鼋右
    桓觥N椿橄硎芤鸦榇*遇。这些事白雪梅从来都是瞒着他的,但他还是间接地知道一
    些,心里很是生气。眼下他总算有了一个固定的女友,比他小10岁。天天住在一起,
    仍没有结婚的意思。有一回木鑫居然开玩笑说,自己和父亲最像了,第一结婚晚,
    第二娶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女人做妻子。气得欧战军差点儿没跳起来揍他。
    木鑫之后是木兰。
    木兰永远是那个样子,神情淡漠,脸上说不清是在笑还是没有笑。她叫了一声
    妈,然后一一和几个兄妹打招呼,像个主人似的,给他们倒茶拿烟缸什么的。在这
    方面,她总是很周到。从小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似乎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木军夫妇是八点钟准时到的。他们在外面吃的晚饭,算是过了个周末。木军在
    吃晚饭时给妻子作了工作,所以凌晓西还是来了,并且和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妈。这
    让白雪梅心里踏实了一些。她马上问小峰有没有信?晓西说有。白雪梅说怎么样?
    晓西说还行吧。她似乎不愿多说,看来心里还是有气。其实白雪梅在小峰去西藏当
    兵的问题上,也是投了赞成票的。但小峰毕竟不是她的儿子,隔着一代,所以儿媳
    妇生气她能理解。
    现在就只有中心人物木槿没有到了。
    白雪梅心里着急,她怕木槿任性不来,就跑到楼上悄悄地给她打了个电话。没
    人接,想来她已经出门了。她又给她打了个传呼,催促她快一些。
    木鑫的确像个商人,他扫视了一下家里,觉得惟一能够和他聊聊眼下经济形势
    的就是新光电子厂的党委书记大哥了,他就坐到了大哥身边,三两句就谈到了他们
    厂里的经营情况。木军也就把厂里的困境对他说了一番。木鑫沉思了一会儿,说,
    大哥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木军虚心请教,两人就找了间屋子细谈
    起来。
    8点10分时,木槿终于到了。
    白雪梅松了口气。她知道迟到10分钟还属于欧战军能够容忍的范围。
    木槿的表情并不像木兰想得那样悲伤或者生气,仍是笑吟吟的。当然,比之过
    去,眼底毕竟有了些阴影,而且,面容上也有几分憔悴。原来木槿是这个家里的阳
    光,只要她回来了,老爸老妈的脸上就亮亮的。可现在,她竟然给父亲的脸上布上
    了阴云,出现了需要召开家庭会议的问题,这是他们几姊妹谁也没料到的。
    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招呼。她的丈夫小郑没有来,也在大家的意料之
    中,谁也没去问。
7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3 | 只看该作者
3
   
    欧战军走下楼来,坐到客厅中间那个他常坐的位置,子女们立即噤了声,家庭
    会议就算开始了。虽然比通知的时间晚了10多分钟,但欧战军并没有就此说什么。
    木鑫想,如果迟到的是自己,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欧战军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客厅,说,我们这个家如果所有的成年人都到
    齐的话应该有14个,今天只到了9个。
    凌晓西插话说,到齐应该有15个,我们小峰也算是成年人了。
    欧战军稍稍愣了一下,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木凯他们就不说了。木兰,小陈
    怎么没来?
    欧战军叫自己的女婿永远都是小陈、小郑、小金。
    木兰说,他今天晚上有手术。
    欧战军皱皱眉头:周末晚上也有手术?
    木兰不再作解释,脸上仍是那种漠然的表情。
    欧战军又转头问木槿:小郑呢?
    木槿爱搭理不搭理地说,我怎么知道。
    欧战军的脸一下拉下来。白雪梅在一旁轻声说,是我没有通知他。我想这一次
    他还是不参加为好。
    欧战军想了想,没再问下去,说:9个也行啊,也是多数,是不是?他勉强笑了
    笑,想活跃一下气氛。但却笑得有些凄凉。
    木军想轻松一下气氛,打趣说,9个是单数,好表决。说完他有些后悔,看了木
    槿一眼,还好木槿没在意。
    欧战军继续说,咱们这个家,已经很久没开家庭会议了,自从3年前木凯离婚,
    我就想再也不开家庭会议了,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我已经是快80岁的人了。该退
    出历史舞台了。可是最近咱们家发生了一件事,我不说不管,心里实在难过。昨天
    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事情尽管出在你们孩子身上,我也是有责任的,这些年我对
    你们过问的比较少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原谅,我说话没有算话,又开家庭会了。
    我希望你们耐心一些,再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子女们听父亲这么说,都有些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木军首先说,爸,您批评教育我们是应该的,别这么说。
    木棉的丈夫小金也说,就是,您教育我们是为了我们好。
    其他人也都说,是啊,是啊,爸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只有木槿别着脸看着墙上的挂历不出声。
    欧战军看着她,沉默着。
    白雪梅见欧战军沉默,知道他在克制自己。这个时候他需要她站出来。她就接
    过话说,今天把大家叫回来,是有好些事想和大家商量。咱们这么大个家,这么多
    的人,应该时常地交流一下情况,你们兄妹之间也该互相多关心关心。比如说木棉
    下岗再就业的事,木鑫做生意的事,还有木槿的事。
    大家听了很意外,连木棉本人也有些意外,和丈夫对看了一眼。
    其实这前两件事是白雪梅临时加上去的,她想冲淡原来的主题。不想让木槿太
    难堪。木槿看出了母亲的心思,一直别着的脸低了下去。
    白雪梅说,木棉下岗的事可能你们都知道了。他们一家三口只靠小金一个人的
    收入是不够的。
    木棉说,妈,我不是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吗?
    小金连忙制止她说,木棉,你让妈把话说完嘛
    白雪梅说,木棉他们夫妻俩想租一个铺面搞经营。他们算了一下,需要2万元资
    金,但是他们自己凑不够,短缺1万。
    白雪梅顿了一下,没有把原来给过他们的那1万说出来,接着说:我和你们父亲
    觉得这是一个自谋生路的办法,决定支持他们一笔钱。但是这笔钱并不是我和你父
    亲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这笔钱是这些年来你们几个孩子孝敬我们的,我
    一直没有用,都存下来了。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们一声,相信你们能理解。
    大家对这件事毫无思想准备,听了母亲的话面面相觑。
    欧战军也有些意外,不满地看了木棉一眼。木棉敏感地察觉了,说:我不要,
    妈。我说过我现在不需要。就是将来真的要开店,我也会自己挣够资金的,不用家
    里的钱。
    小金说,你看你,这是妈的一片心意嘛。
    木兰说,给你你就拿着,赌什么气嘛。
    木棉觉得二姐的话有些刺,更坚决地说,我肯定不要。我自己能挣。
    木鑫忍不住说,五姐你就别犟了,你现在那个挣法,要挣到哪一年才够?再说
    你现在做的那些工作我看着就难过……
    木棉打断他,小弟,不要说!
    木鑫住了口。大家都觉得有些蹊跷,木棉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家人。
    木棉缓和口气说,挣到哪一年算哪一年。爸不是说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
    至少氧气是够喝的嘛!
    欧战军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8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4 | 只看该作者
白雪梅心里越发地忧虑,她不希望再为此争执下去了。她转移话题说,木棉的
    意思,是说她能自己克服困难。但是我想,我们一家人还是应当互相帮助。木军你
    说呢?
    木军说,妈,帮助木棉是应该的。但不应该由你们老人拿钱。你们的生活并不
    宽裕,你看你平时什么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苦了一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我提个
    建议──木军转头看晓西一眼,又看看弟妹──我们几兄妹每人拿一些钱出来帮助
    木棉,不要让爸爸妈妈拿了。
    木槿首先表示同意,说没意见。
    接着是木兰,也说没意见。
    只有木鑫不说话。
    木军说,小弟,你怎么样?
    木鑫笑了笑,说,其实五姐需要的这笔钱,我一个就可以拿。说句你们不爱听
    的话,我少办一张会员卡就够了。我早就想帮五姐了。只是爸爸总嫌我的钱不干净,
    我就不好意思自讨没趣了。
    欧战军本来听见几兄妹这么互助还得到几分安慰,听见木鑫的话一下子气起来,
    说,你以为离了你的钱就不行了吗?你不拿我拿。
    木鑫辩解说,我并没有说不拿,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拿就行了。
    欧战军说:不必,我们看重的不是钱,是情义。
    木鑫有些生气地说,难道我就没有情义了吗?我是靠自己的能力挣的钱,又没
    贪赃又没枉法,就怎么不对了?
    欧战军说,你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就行了。
    白雪梅听出欧战军的意思,说:木鑫,你也顺便把报纸上登的那件事说一下,
    免得家里人为你担心。
    木鑫看他父亲一眼,没好气地说:那消息是弄错了的。那家超市本来就是股份
    公司,我不过入了股,本来想干好了就全盘过来,后来看看没什么前景,就卖掉股
    份撤出来了。出事的时候法人早就不是我了,那些记者没调查清楚就乱写,他们报
    社的头头已经向我道歉了。不过,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生意上的失败是难
    免的。谁能保证永远是赢家?
    欧战军听了解释,也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其他人说:木棉的事就这么定了,木
    军,木兰,木槿,木凯,再加上我,每家出一份。
    木鑫说,你就忍心要二哥出?他在西藏已经够苦的了。
    欧战军说,这不用你操心!
    木棉看父亲为她的事和小弟发生冲突,再次说,算了算了,大家的心意我们领
    了。开铺子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真的有工作,有稳定的收入,爸妈你们不用替我
    担心。
    欧战军不容分说地把手一挥:这件事已经决定就不再谈了,现在讨论下一件事。
    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
    木槿看看大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轮到我了?先由本人陈述一下事情的经过?
    白雪梅看她一眼,说,木槿,这样的事,你就别再开玩笑了。
    木槿说,我开玩笑?我哭都来不及呢。是你们硬要出我的洋相,开什么家庭会
    议,这和宗法祠堂的堂审有什么区别?这本来是我的隐私,凭什么要摆出来让大家
    讨论?
    木兰没想到木槿一上来口气就这么硬。她想,到底是木槿,换成别人,谁敢?
    欧战军瞪着眼说,别动不动就用隐私来掩盖你那些……你那些不好的行为。
    他本来想说“丑事”的,终于说不出口。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看看你把郑伯
    伯和林阿姨气成什么样子了,两个人都犯病了。哪有你这样做媳妇的?
    木槿说,谁叫他那么没出息的?这么大的人了,这种事还要跟父母讲,好像还
    没长大似的。我这么多年了,有苦有难跟谁说过?我不都是一个人承受的?夫妻间
    的事就该由夫妻自己解决嘛。
    欧战军没想到木槿丝毫不认错,口气还这么冲,火气渐渐上来了:不对!你那
    些事不仅仅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它已经超过是非界线了,我们做长辈的有责任管!
    木槿也火了,说:管管,就是你管出来的问题。当初要不是你非要我跟他结合,
    哪会有今天的事!
    欧战军愣了一下,说,怎么,你还嫌小郑不好?人家小郑哪点不好?一个党员
    干部,事业有成,你还要怎么样?而且出了这样的事,人家也没有和你大吵大闹你
    还想怎么样?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是个编辑就不得了了!
    木槿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木鑫看不过去了,替姐姐嘟囔说:感情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木兰也说,还是让木槿把话说完吧,她肯定有她的难处。
    欧战军一看姊妹们还向着木槿,气得大声吼道:我还没让你们发言呢!
    子女们一怔,不再吭声了,但神情显然是不满的。白雪梅没有说话,端起水杯
    递给欧战军。欧战军接过来,咕噜咕噜地直往下灌,好像在灭火。
    白雪梅说:木槿,你爸的意思,不是说你和小郑就不能离婚。真的没有感情也
    可以离婚,木凯不是离了吗?他只是希望凡事好好商量,别闹不愉快。你爸和小郑
    他爸,是几十年的老战友了。你要理解你爸的心情。再说小郑也是个老实人,好好
    商量解决不行吗?
    木槿听出母亲是在帮她说话,一种委屈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眼泪
    滚出了眼眶,哽咽着说:如果好好商量能解决问题,我哪会拖到今天?他死活不离,
    难道我就这么被他耽误一辈子?过去我总是替别人想,一忍再忍,现在我要替自己
    想想了……我才43岁,我还有半辈子要活,我不想这么凑合下去,我也有追求幸福
    的权力。
9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5 | 只看该作者
木槿的话让一家人都感到惊诧。
    白雪梅看着木槿,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其实幸福不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并
    且这种感觉是会变化的。也许你现在觉得你和小郑之间没有感情,将来会有的。
    木槿大声说:不。永远也不会有。我从来就没爱过他。妈,也许你觉得没有爱
    情也能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不行。当初你和爸是因为战争年代,没办法,靠组织介
    绍,为什么还要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延续你们的悲剧?我可不想像你这样活一辈子!
    欧战军按捺不住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许这样和你母亲说话!你母亲怎么了?她
    这辈子怎么了?她比你们谁都活得好,活得清白正直!
    木槿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说:爸,妈,对不起了,既然你们要把我叫回来谈这
    件事,我今天就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我已经憋了很多年了!当初你们只知道按你
    们的意愿行事,把我许配给他,你们从来就没问过我生活是不是幸福,你们只希望
    我给你们争光,好让你们在外人面前脸上有光:我们木槿是大学生,我们木槿是编
    辑,我们木槿的丈夫是处长……你们只盼望我不要出麻烦,不要给你们丢脸,可是
    你们替我想过吗?你们谁关心过我?这么多年来我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们想
    过吗?我每次回来总是在你们面前强装笑容,可多少次我一个人在家里哭得头痛欲
    裂,你们有谁知道?现在我终于下决心要开始新生活了,终于下决心改变命运,不
    管你们是否支持,我的决心都下定了。你们不必费心讨论了,哪怕离婚后的生活是
    下地狱我也要离!
    木槿说完这番话,抓起自己的包拉开门就往外冲。
    木军惊慌地跟着站了起来,叫了声“木槿”,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晓西一把将
    他按回到座位上,自己站起来追出门去。
    欧战军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如此刚烈,呆怔在那里,大口大口气的喘气。白雪
    梅觉得万箭穿心,女儿的话把她的心搅得鲜血淋漓,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目光呆
    呆的。
    木兰站起来,走过去为父亲和母亲添了些水,同时小声劝慰说:爸,妈,你们
    别太生气了。木槿她就是这样的,气过了她会认错的。木军也附和道:爸,妈,原
    谅妹妹吧,她现在情绪不好,说话可能有些过激。木鑫闷头抽烟。尽管他对父亲有
    一肚子意见,可还从来没把父亲气成这样过。他能把生意上的对手气得上吊,可他
    从来不敢这样对待父亲。
    过了一会儿,晓西把木槿带回屋来了,木槿在剧烈地抽泣着。
    欧战军看着她,又看看其他孩子,大家都低头不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
    你们好像对我的意见很大。好吧,既然木槿已经开了头,今天你们就把心里话都说
    出来吧,我保证不发火,保证耐心的听你们说。怎么样,从木军开始?
    木军连忙摇头。晓西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木军拽了一下她的衣襟。
    木兰心里笑了一下,想,有什么好说的?说了有什么用?
    木棉夫妻俩互相看看,不知所措。木棉知道这样的事,是轮不到他们发言的。
    他们今天晚上回来完全是应付。木棉想,木槿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自己的工作又
    体面又有钱,丈夫大小是个官,还想怎么样?要是她也像自己这样下了岗,我看哪
    还有什么心思谈情说爱?
    这时,木鑫按灭了烟头开口说话了。大家都有些意外,但似乎也都有些期盼。
    木鑫笑笑说,看来哥哥姐姐们都开不了口,那我就来说吧,反正我怎么做爸都不满,
    索性说出来痛快些。爸,尽管你革命了一辈子,为党和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我
    要坦率地说一句,你是个自私的人!
    木兰心里一惊:这木鑫也来得太猛了。
    木军索性叫起来:木鑫,你怎么这么说?!
    欧战军沉着地说,让他讲。
    木鑫说,大哥,二姐,你们放心,爸已经表态了,今天不发火。爸是老革命,
    我研究过,老革命和咱们生意人不一样,老革命说话算话。爸,我说的自私,是指
    你在对待我们子女的问题上。对革命事业你肯定是大公无私的。这么多年来,你不
    管我们的前途如何想法如何,一切都只从你的立场出发考虑问题。大哥他们就一个
    孩子,你非要让他进藏当兵,好让你在老战友面前炫耀,你家有三代西藏军人。好
    让你自豪地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没有改变,我的儿女们他们也不会改变。
    木军无力地说:小峰当兵的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也同意的。
    木鑫说,大嫂,是这样的吗?
    晓西摇摇头,眼圈马上红了。
    木鑫接着说:我二哥木凯,你宁可让他离婚,也不让他离开西藏,就为了让他
    继承你的所谓事业。木棉当年考护校,只差几分,你只要帮她说一句话,她何至于
    今天成了下岗工人?下了岗她想开个铺子搞经营,你觉得不光彩不让她开,可你知
    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她每天是怎么生活的吗?
    木棉制止道,木鑫你不要说。
    木鑫顿了一下,说,我只说一句,木棉现在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欧战军说,胡扯八道!现在又不是奴隶社会。
    木鑫不理他,继续说,现在二姐要离婚,你又觉得给你丢了脸,不问青红皂白
    就批评就阻拦。我相信二姐离婚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木槿把头深深埋进了手心。
    木鑫说,至于我,就更不要说了,怎么做你都不满意。我真不明白,我们党都
    以经济工作为中心了,你一个老党员怎么这么转不过弯来?我每年为国家纳的税比
    我们全家人加起来还多几百倍。毫不客气地说,爸,国家付给你的养老金,那中间
    就有我的份子。我怎么就没为国家作贡献了?说到底,就是因为没能替你脸上争光,
    你最看重的是仕途,惟有做官了你才欣赏,才高兴,才觉得光荣。对不对?可你知
    道我们是怎么想的吗?你知道我们到底该怎么活才是我们自己吗?我们──大哥,
    二姐,三姐,小峰,四哥,五姐,我。你知道吗?爸?
    白雪梅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木鑫!
    欧战军拦住白雪梅,说,让他往下说。
    木鑫看看母亲,说,没有了。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久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欧战军终于抬起眼来,依次看了看几个孩子,挥挥手说:散会吧。
1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6 | 只看该作者
4
   
    欧战军经历了第二个不眠之夜。
    家庭会议出现这样的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当初老郑来找他告状
    时,他觉得他出面来管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至少在他们家里是最正常不过的,他
    当时就跟老郑表态说,他一定要把女儿教育过来。
    没料到不但木槿不服他管,别的孩子也对他有这么多的意见。木鑫的话句句都
    刺在他的心上,让他觉得疼痛难忍,让他觉得呼吸困难。
    不是说他受不了批评,不是。而在于这些批评他的人,都是他最爱的孩子。他
    爱他们,他怎么能不爱他们呢?这6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来之不易,每一个孩子的
    出生成长,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深刻在他记忆中。扪心自问,他对六个孩子都是满
    意的。即使是老六木鑫,他也知道他在本质上是个好孩子,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能干上进的孩子。他之所以常常板着脸,只是希望他更好,希望他们更好。
    可是孩子们却认为……他自私……
    当木鑫说出那样的话时,并没有人出来反驳他。连妻子也没有说话。这是怎么
    啦?
    欧战军觉得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缠绕着
    一种无法摆脱的悲伤和沉重。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经不住打击了?他这一辈
    子,从来都活得非常开朗,非常自信,无所畏惧。他为自己具有这些品质而骄傲,
    为此更加开朗和自信。
    但木鑫的话就像一把利剑,忽地挑开了深埋在他开朗自信之下的忧伤,让他忽
    地感到一种陌生的难过,难过得不能自制。
    他真的自私吗?他真的为了自己的名声而不顾孩子们的前程吗?
    就说木槿,欧战军一直以为他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老郑夫妇的人品他是非常
    信得过的,而郑义那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分在市委机关
    工作,为人诚恳,稳重,又谦虚好学,很快就当上了处长。欧战军一直认为三个女
    婿里属他最好,还为此感到欣慰。因为木槿的幸福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要说遗
    憾的话,那就是小郑的身体不太好。那是从小生活在西藏造成的。按他的想法,木
    槿应该更加好好地照顾他才是。没想到木槿会这样做……
    再说小峰,这孩子是自己提出要进藏当兵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欧战军是他
    坚强的支持者。他确实因此而高兴和自豪,但他是为了自己吗?不是啊!
    至于木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即便他调回来也未见得能挽回,为什么要为
    这样一个不愿意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女人放弃前途呢?木凯是应当守在那块土地
    上的。他从祖国那里庄严地领到了那份责任,他领到了就没有理由放弃。而且他相
    信,没有他这个父亲的支持,他也不会放弃。
    木棉当年没考上护校他没去说情,这是他一贯的原则。他的原则和面子没关系。
    惟有木鑫,欧战军承认对他有些偏见。可他平时多训他一些,是怕他在生意场
    上犯错误,那是个容易犯错误的地方。就像一个新兵蛋子,一打起仗来总是不如老
    兵那么成熟一样。
    他们并不懂他,不真懂。
    欧战军大睁着眼睛平躺在那儿,他睡不着时,从不翻来覆去,只是悄无声息地
    躺着。
    他又想到了妻子。看得出妻子今天也很难过,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她难道也
    同意孩子们的看法?不,不会的。她今天没有说太多的话,是不希望自己和孩子们
    搞僵。但他还是有些埋怨妻子。妻子应当明确无误地站在他这一边,因为在这个世
    界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分担他心底的痛苦和沉重的往事呢?
    这么想的时候,欧战军又觉得自己不对,怎么能这样想呢?难道自己对妻子不
    满吗?没有,他从来没有对妻子有过一丁点儿不满,如果有不满,那也是对生活的
    不满。不不,他对生活也没有不满,他知足。回想这一辈子,他没有什么遗憾。他
    戎马生涯一辈子,还拥有了一个好妻子。那是生命中惟一长久地站在他身边的那个
    人,是不用看也知道她在那里的人,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坚定信赖着的人。他永
    远心疼她,像丈夫对妻子般的心疼,像兄长对小妹般的心疼,甚至像父亲对女儿般
    的心疼。妻子跟着自己过的这几十年,吃了许多苦,却没有任何怨言,还给自己生
    养了那么多孩子,让他们欧家有着如此旺盛的血脉。
    可是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是充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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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7 | 只看该作者
欧战军听见妻子坐起身来,拧亮了台灯。他问,你也睡不着吗?
    白雪梅看着他的后背说:我看,有些事,该告诉孩子们了。
    欧战军说,为什么?
    白雪梅说,不然的话,他们有太多的误解。
    欧战军说,是不是你也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
    白雪梅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他们能理解你,理解我们。
    欧战军固执地说,难道他们知道了过去那些事情,就能理解我们吗?不,他们
    根本理解不了。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白雪梅说,我需要。
    欧战军不满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重复道:我不需要。
    一夜忧伤之后,欧战军照常迎来了黎明。
    尽管一夜未合眼,欧战军还是准时起来了。几十年来,无论什么情况,欧战军
    从没有在床上耽搁过。
    一出小楼,他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始步行。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实在是除了
    这种步伐,他走不出其他步伐。干休所的大门外,是一条新修的公路。凌晨的时候
    还算清静。他就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也就是往城外走,他很喜欢这条路。喜欢的原
    因,是因为这条路通向一个路口。路口上有个路牌。路牌上写着四个让他永远心动
    的大字。每次他都会在那个路牌下站一会儿,然后再返回。这时候正好是中央人民
    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的时间,他就打开手上的小收音机开始听节目。回
    到干休所正好听完。
    每天如此。
    因为是星期六,干休所的院子里还冷清着。一些和欧战军有着同样习惯的老头
    们已经起来了,欧战军和他们打过招呼,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走上那条已走过上
    千遍的公路上。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觉得今天有些头昏。但他没当回事,他很信任
    自己的身体。
    呼吸着郊外新鲜的空气,欧战军想起了50年前。那时候他们刚从北方进入四川,
    对四川那湿润的空气、那冬天也绿着的田野十分欣喜。记得当时他带着部队去川南
    小城驻扎,一路上战士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对将要在天府之国安营扎寨感到无限
    欣喜。可是几天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目的地,任务就突然改变了。他们没能留
    在天府之国,而是奉命去了西藏。就是从这条路开始,他们踏上了进军西藏的艰难
    道路。
    西藏。这个真正的天堂,欧战军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和它结下不解之
    缘。在他的生命里,西藏的风是香的,西藏的水是甜的,西藏的雪是洁白无暇的,
    西藏的山是顶天立地的。他的血液中还流淌着藏族人民的鲜血,他是西藏的义子啊!
    当然,因为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和西藏结下了不解之缘。想到妻子和孩
    子,他心里又沉沉的。妻子说,有些事情,该告诉孩子们了。也许妻子是对的,告
    诉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抱怨了,用妻子的话说,就可以理解他们了。可
    是……
    告诉了他们,他们就真的能理解吗?
    半小时后,欧战军走到了路口,他又站在了那个路牌下面。公路上,一辆辆汽
    车飞驰而过,没人注意到这个在清晨孤中独行走的老头。他抬起头来,望着蓝色牌
    子上四个白色的大字:川藏公路,心里又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他太熟悉这条路了,他知道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小镇,每一座山,
    每一条河,甚至每一座桥,每一棵树。邛崃,名山,雅安,天全,康定,道浮,炉
    霍,甘孜,然后就进入了青藏高原,进入了那片广袤而又神秘的高地。他怎能不熟
    悉这一切呢?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呀。跑马山,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
    瓦合山,丹达山,怒贡拉山……无数座终年积雪的高山,也是他们一步一步翻越过
    去的呀。在这通向天堂的漫漫旅途中,有着他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每次看到这个路牌,他就会想到一串数字,4963。这不是一串普通的数字,这
    是当年修筑川藏公路时,牺牲在这条路上的官兵的数字。他们是他的战友,他的兄
    弟。是这4963条生命,以及无数人的鲜血和汗水,铺就了这条通向世界屋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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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4 06:49 | 只看该作者
难道孩子们知道了这一切,就能理解他和他们吗?他不敢肯定。
    但他此刻多么希望孩子们能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仰望这路牌,多希望再次从
    这里出发,走向那个他灵魂中的天堂。
    欧战军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头昏得更厉害了。他默默地转身,返回。他的行进
    速度一下慢了许多。他想可能是一夜没睡的原因。他头一回吃力地、缓慢地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似乎比走进西藏的路还要漫长。
    早饭后欧战军坐下来看报,白雪梅给他泡了杯茶,然后也在一旁坐下看报。按
    以往的习惯,她上午是要出门的,去活动中心转转,或者去阅览室看看书。但今天
    却没有。欧战军想,大概她昨晚也没休息好。或者是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但白雪梅只是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她把茶几上的报纸理来理去,却没有拿起
    一张打开看。显然她没有心思。她的心思已被孩子们的话搅乱了。
    欧战军拿起一张《西藏日报》,但好一会儿也没看进去。头越来越昏了,有种
    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跟妻子说说话,说说昨晚的事。他想说,你要是想把过去那
    些事告诉孩子们,那你就告诉吧。可是从哪里说起呢?木槿的事也说吗?木凯的事
    也说吗?他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更生他的气呢?
    欧战军放下报纸,想跟白雪梅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的眼皮沉得像两扇被人用
    力关上的大木门,他怎么顶也顶不开。
    是谁在外面用力推?是谁要关上他的大门?
    欧战军尽全力抵抗着,但外面那股劲儿太大了,他终于有些敌不过了。他松懈
    下来对自己说,要不先关上门睡一会儿吧,只睡一会儿。然后再和妻子谈……和孩
    子们……谈……
    于是他对妻子说,我先睡一会儿。
    但他的话离开大脑后变成了鼾声。非常均匀的鼾声。那是一种彻底放松下来、
    轻松坦荡的鼾声。那鼾声像发动机的轰鸣,像机翼的振颤,像划过天空的气流声,
    伴着他高高的飞翔起来。
    欧战军梦见自己飞起来了……
    他轻松地在云中穿行,雪白的云朵托浮着他。他感到无限欣慰,自己还能飞。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不能飞了。他想飞,因为那片让他魂牵梦绕的土
    地只有飞翔才能抵达。他飞过大海,飞过故乡,飞过曾经金戈铁马的战场,最终飞
    临到他离别了许久、梦想了许久的天空,那里灿烂的阳光让他抑制不住地想流泪……
    西藏西藏,我的老伙计,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离开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我原本是你怀里的一座山呀,我多想重新回到你的怀抱呀。
    他继续飞着,飞过金沙江,飞过雀儿山,飞临茫茫雪域之上,他在那里见到了
    老王,见到了小冯,见到了辛医生,见到了苏玉英,见到了尼玛……他大声地对他
    们喊着,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了!
    老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老伙计,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些年了!
    苏玉英急切地问:我的虎子怎么样了?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虎子他好好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他的儿子都长
    大成人了,你们已经做爷爷奶奶了。
    老王和玉英开心地笑了,说,真好。我们没有白等。
    他也开心地笑了,说是呀是呀,我们都没有白等。
    玉英说,你来了,小白她怎么办?
    他快乐地说,她也会回来的。我在天堂等她。就像你们等我一样。
    欧战军睡着了。
    他的生命在梦中飞翔。
    他飞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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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4 09:41 | 只看该作者
他的儿女都是烈士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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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5 00:12 | 只看该作者
不要放那么多伦理文章在这里,看着伤感.....
15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1
   
    木兰望着父亲,有一刹那生出幻觉:父亲睁开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们几个孩
    子后,不解地询问母亲,他们怎么都不去上班?
    父亲如果睁开眼睛,木兰相信,肯定会这样问的。
    但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从上午倒下去之后,他就一直这么闭着眼
    睛。像睡着了似的。父亲倒下去时,母亲就在旁边。母亲正在看着报纸,听见对面
    的沙发上传来轻轻的鼾声,就放下报纸看了一眼。她看见的是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
    了。有些不解地说,这老头,怎么说睡就睡了?她让公务员帮她一起把父亲扶到床
    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掩上门走开了。
    中午木兰回到家,听说父亲一上午都在睡觉,脑袋“嗡”的一下,意识到事情
    不妙。她连忙跑去看,她在过道上差点儿踢倒了垃圾桶,她冲到了父亲的床前,发
    现父亲已处于深度昏迷。脑溢血。
    木兰一边通知人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一边迅速地给大哥及弟妹们打电话。凭
    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知道不赶紧让他们来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就见不着父亲了。
    母亲见木兰跑来跑去,还是不相信父亲出了问题。她跟在木兰的身后说,不要
    紧吧?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来了,肯定是太困了……木兰顾不上
    和母亲多解释,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她心里有些后悔,平时没给母亲说一声,高
    血压患者突然睡过去并且打鼾绝不是好事。要是母亲知道,早些送医院或许还有救。
    可现在……
    恐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问题是,父亲从没给过他们这种信息,尽管他有高血压,可从没发作过,一直
    都是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缓冲也没有。
    送到医院后,手术器械还没准备好,父亲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们一个都还
    没有赶到,只有木兰一个人守在父亲身边。父亲的呼吸几乎是和他的鼾声同时停止
    的。木兰眼见得心脏监视器上那根起伏的线渐渐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随之被
    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经跳起来提醒她:你得挺* D盖谆乖谕饷妗*
    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见木兰从抢救室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你爸
    醒了没有?木兰摇摇头。母亲抓住木兰的胳膊说,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木兰扶
    住母亲的肩膀说,妈,你要坚强点儿,我爸他……已经走了。
    母亲呆怔地望着她,好像无法相信。木兰就扶着她走进抢救室。一位护士正将
    一袭白床单盖在父亲的身上。木兰走过去将床单掀开一些,露出父亲的脸。母亲走
    上前看了一眼,转头不解地对木兰说,他不是正睡着吗?
    父亲的表情实在是和睡觉没有什么区别。
    木兰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哥木军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们匆匆赶来了,大嫂晓西和妹
    夫小金也赶来了。他们推门而入,一看见木兰的表情,就知道来晚了。他们全都呆
    在那儿,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他们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头扑在父
    亲的身上,孩子似地大声叫着爸爸,泪如雨下。大哥哽咽着,走到一边去,一遍遍
    地用头撞着墙,木鑫呆怔着,两眼发直。他们谁也没想到,父亲会这样离开他们。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声如洪钟,还拍桌子发火,还威严如山……
    可现在,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悄无声息。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几十分
    钟的时间里变得又瘦又……
    但威严依然。
    木兰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时的习惯,她周五去过父母那儿
    了,周六是不会再去的。可是周六早上醒来,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坐在那儿看书心
    里慌慌的,她就跑回来了。结果她成了惟一一个给父亲送终的子女。她心里既觉得
    欣慰又觉得凄凉。
16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2 | 只看该作者
父亲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话,肯定会把6个孩子,还有4个孙子
    孙女,包括他那个在西藏当兵的大孙子小峰全都招回来的。他爱他们每一个人。他
    离开的时候会和他们告别的。
    木兰知道这一点。尽管她总是装作不知道。
    木兰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她明白父亲的病情发作,和昨晚的生气动怒有很大
    关系。尽管父亲不是因为她动怒,但她作为大女儿,作为医生,却没能很好地提醒
    和制止弟妹。她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父母的心情,这将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歉
    疚。
    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木兰固执地不让它们流出来。一个声音在提醒她,
    母亲。你得照顾母亲,不能再让母亲倒下了。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床边坐着,呆怔着。
    母亲有些异常。
    木兰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母亲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临床处置,如果母亲嚎啕
    痛哭,她可以陪着母亲一起哭。可母亲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没有任何表现,她不
    知道该怎么办了。
    护士和两个护工走进来,准备将父亲的遗体搬到担架床上,推到太平间去。母
    亲坚决不让。她说,你们干吗?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木兰把母亲拦住,说,妈,别这样,爸已经去世了。
    母亲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走就走。
    母亲挡在床前不让人碰父亲。这时,干休所的领导和军区老干办的人都赶来了,
    不知所措地看着。木兰又难过又尴尬,平日里母亲是个十分得体的女人,从不给领
    导添麻烦。木兰小声说:妈,您别这样。大家都在这儿呢。
    母亲就是不动。她把父亲的一只手拿起来,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样就是一个
    证明,证明她是对的,他没有死。医生走过来,让母亲签署父亲死亡时间的证明,
    母亲也没任何反应。木兰只好接过来签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间:15点07分。
    干休所的汪所长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母亲仍不动。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汪所长一眼。平日里她见到汪所长,总是高兴地叫一声“小老乡”。
    他们同是重庆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
    汪所长望望木兰,对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兰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过来,扶住母亲的肩膀。很多时候,大哥一言不发,
    也胜过他们几个对母亲的影响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万分,失去了控制。那么大一
    个汉子,就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父亲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滑脱出来,耷拉在床沿上。他们的手一辈子都没有分开
    过,现在终于分开了。
    大哥的哭声让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孩子似地回头问木兰,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兰点点头,母亲的话让她在一瞬间泪如雨下。但母亲依然无泪。
    父亲终于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们簇拥着躺在平板车上的父亲一起往外走,哭声和喊声立即让整条
    走廊流成了河。木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溶进这条河里,她和大哥一样伏
    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心中所有的悲痛倾泻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床边,一动不动。
17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3 | 只看该作者
2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对于这一天,我早有思想准备。我一点儿不意外,我知道你们的父亲他迟早会
    离开我的,或者说,我迟早会离开他的。从四十多年前我离家参军起,我就对这一
    生可能发生的事作好了思想准备。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一切的一切也就
    该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还来不及回味,就要结束了。还在很
    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结束。我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吗?再一想,结束就
    结束吧,众多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平平常常度过,不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结束的吗?我
    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们的父亲说得更简单,他说我们这几十年都是白赚来活的,如
    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桥去就没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发阑尾炎没及时抢救过来,
    也没今天了……
    你们不知道吗?
    那年你们的父亲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骑着马带了一个分队的人在边境上跋涉了
    好几天。出发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来是喜欢硬撑的。他就一直忍着。
    警卫员见他脸色不好,就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没事。再问他他就发火了。后来警
    卫员发现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天还冷着呢,知道情况不妙,就悄悄告诉
    了随队医生。医生走上前问,首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们的父亲还是说没事,
    要了一支烟来抽。刚抽一口,就从马上跌下来了,砸得地下扬起一阵灰尘。他已经
    完全撑不住了。
    那个医生一诊断就确定为急性阑尾炎。回到驻地再开刀肯定来不及了。他就指
    挥大家在避风处搭了个临时帐篷,然后烧一堆火,干开了。没有麻药,没有止血钳,
    没有缝合线。手术刀也没有,用的是你们父亲的一把军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
    了毒。你们父亲这个人就是命硬,那么一个荒凉野地,那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帐篷,
    还睡在地下,就把手术做了,事后居然也没有感染,伤口长得好好的。
    那个医生把滴着血的阑尾拿给他看,说首长你看,再晚一会儿就该穿孔了。
    你们父亲不知道什么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觉得把那个东西拿掉,他就不再疼
    了。他很满意,就把那把军刀送给了医生。那个医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桥
    差点儿送命的事,也和他有关,应该说他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这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得从头说起,否则就无法理清我的思
    绪。现在我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我得找到那个头,从头说起。我刚才想说的是,我
    们都是死过的人,能活到今天,能养下你们这么多孩子,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所以对于这一天,对于你们父亲的离去,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意外。
18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4 | 只看该作者
我只是感到难过。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们的父亲。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你们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的父亲对我说,
    他不需要理解。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让他带着那么多的埋怨开这个世界,尤其不该
    带着你们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么爱你们* 6?叶阅忝钦庑┖⒆樱??〉搅烁盖
    椎脑鹑巍*
    我想有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了。或者说,这个家的许多往事,应该告诉你们
    了。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过去木槿总是说,妈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好多事我们都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是的,我很少对你们说起过去的事。我不说是因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们会怎么看。
    我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你们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或者说,我希望被你们理解。由于这
    种希望而害怕。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们的父亲和我
    自己,对我们的过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的父亲。比时间显示的
    更为长久。我们简简单单地开了头,就往下过起来,直到今天。所以想起来我还是
    有点儿生他的气。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他又没病倒,怎么能说睡过去就睡过去
    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医院守上他一年半载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
    了。
    我知道他喜欢搞突袭,那是他打仗养成的习惯。他第一次来见我时找不到话说,
    就给我讲他带部队打昌都的事,讲他怎么连夜翻过雪山突然迂回到了敌人背面,出
    其不意地堵住了敌人的退路。讲得眉飞色舞,像个孩子。当时我心里就有些感动了。
    本来我有些烦他。为什么烦?那时我们女兵被组织上一个个地介绍给老干部,都不
    大情愿。我们在背后嘀咕说,老干部可敬可佩不可爱。可组织上一方面说婚姻大事
    由我们自己定,一方面又总是给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直至我们点头为止。
    尤其是我,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人了,就更不愿意了。
    虽然我们之间,我是说我和那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
    真的。可是我们的心里互相装着对方,互相喜欢对方。这是可以肯定的。我这么说
    你们不会嘲笑我吧?可以说,那个人是我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人。但是,我最终却
    嫁给了你们的父亲……
19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6 | 只看该作者
3
   
    木兰搀扶着母亲下了车。
    户外的阳光让木兰看出母亲的眼神有些散。木兰想,中午的惊吓和下午的守候,
    一定让母亲的精神疲惫已极。回到家后松弛下来,母亲也许能睡上一觉。
    她真怕母亲病倒。
    母亲到老都没有发胖,瘦小的身子让木兰一览无余。木兰觉得父亲太不了解自
    己。当她搀扶母亲时,立即就感觉到了她和母亲之间的那种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
    在这种情形下,她仍无法和母亲亲密无间。这种感觉让木兰悲哀不已。小时候她从
    八一校回家,看见木槿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嫉妒。她觉得那是别人的事。
    父亲这时候往往爱说,木兰,你也过去亲亲妈妈吧。她不敢违抗父亲,就走过去,
    勉强在母亲的脸上亲一下,然后很快退到一边去,她觉得心里很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残留到今天。
    好在母亲毫无察觉,她顺从地让木兰搀扶着,进了家门。
    木兰把她扶到楼上的卧室里,让她躺下,然后给她盖了床毯子。母亲继续呆怔
    着,没有木兰所期待的松弛下来的迹象。好像她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去追刚刚走开
    的父亲。木兰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神色憔悴,松弛的皮肤已没有光泽,记录
    着一生的沧桑。
    差不多从懂事以后,木兰就认定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她究竟是谁生的,为
    什么会来到这个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从部队探亲回家,她下决心开口问父亲。
    她想父亲也许比较理智,会告诉她实情的。哪知父亲一听就笑了,说,傻丫头,谁
    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木兰反问道,那为什么我和木槿只差半岁?(其实还有一句
    她没问出口,那就是为什么木槿和你们那么亲?)一问这个,父亲就不说话了,闷
    闷地抽着烟,最后说,反正你和木槿,还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妈的孩子。我和
    你妈一共有你们6个孩子。
    木兰觉得父亲是欲盖弥彰。明摆着的事。但从那次谈话以后,从来不利用职权
    的父亲,却利用职权将她从西藏调了出来。木兰后来细想一下,除了小时候父母把
    她丢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长5岁的哥哥带在身边这件事让她不满外,其他她都说不
    出什么。
    木兰不好意思再去追究这事了。她想,也许自己和父母之间有些隔,是自己的
    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个感情充沛也善于表达的女孩子,喜欢撒娇,喜
    欢趴在父亲的肩上给他梳头,还喜欢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这些都让父母开心。自
    己呢?自己连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说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个不会表达感
    情的人。难怪父亲说自己理性,父亲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自己心肠
    比较硬。不像木槿,天生温柔多情。
2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6 | 只看该作者
但是母亲呢?木兰总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女人,木兰从没见过她为
    什么事大喜,也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悲,她总是平平静静地对待发生的一切。应该
    说,自己和母亲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母亲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亲呆呆地盯着墙壁,那上面有一张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顺着母亲的目光,也
    去看全家照。这张照片是5年前照的,后来全家再也没有到齐过。照片上的母亲很安
    详,无所用心的样子。只要父亲在,母亲总是无所用心的样子。
    家里静悄悄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木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父亲就这么走了吗?少了父亲,这个家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平日里父亲高大
    的身材和响亮的声音让这个家很充实。木兰觉得难以接受。太突然了。尽管父亲和
    她打过招呼,尽管她是个医生。她仍觉得太突然了。也许这种事情,任何时候发生
    都显得太早太快,没有合适的时候。虽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终有一死,但感情上,却
    总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永远活在世间。
    母亲一声不响地躺着,大睁着眼睛。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她们母女
    二人这么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木兰有些不适应。她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出
    话来。
    木兰从没见母亲哭过。相反,她倒见父亲流过泪。那是她小时候,母亲生小弟
    得了产后症,情况很糟。医生让父亲作好思想准备。那天木兰偶然回家,就看见父
    亲一个人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垂泪。尽管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还是躲到了门后。
    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在流泪,是事后才判断出的。
    后来木槿说,妈,你住院的时候我爸都哭了。母亲笑笑说,我不信。
    但母亲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亲从不在他们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感情。相
    反,父亲倒是常常表现出对母亲的关爱。父亲有时会慈爱地看着母亲说,你看你自
    己还像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妈妈?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木兰一跳。她掩上母亲的门,急忙去接电话。
    是大弟木凯从拉萨打来的。木凯上来就说,爸怎么样了?
    木兰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中午她给木凯打电话时,他们团刚刚从野外训练
    回来,但没找到木凯。她只是让值班员转告木凯,父亲病重入院。说心里话,她真
    希望木凯马上回来,再见父亲一面。她知道他是父亲心里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凯是
    团长,眼下已近年底。同为军人的木兰深知,这种时候,作为部队主官是很难离开
    岗位的。
    木兰的沉默让木凯明白了实情。他喃喃道:怎么会……那么快?
    木兰拿着电话,眼泪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木凯艰涩地说,那妈呢,妈怎么样?
    木兰不得不说出实情:妈的情况也不好。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只是
    发呆。我真害怕她有什么……
    木凯在电话那头简短地说,我去买票。
    木兰说,你能请下假吗?
    木凯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木兰仿佛已经看见了木凯脸上的泪水。他一定低着头匆匆穿过营区。空旷的营
    区一定沐浴在午后依然耀眼的阳光里。风却是冰凉的。冬天的阳光无法温暖那么辽
    阔的风,尤其是风要躲开阳光的时候。木兰知道这一切。
21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7 | 只看该作者
4
   
    在我年轻的心里,也曾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曾有过那种滋味儿悠长的
    思念,我把它们当作爱。我想那的确是一种爱。但我却没能嫁给我最初所爱的人,
    那个在我心里住了很久的人。你们以为我从来不懂恋爱,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你们
    错了。
    关于他,我从来没跟你们的父亲说过。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们父亲伤心的,不
    管是年轻的时候告诉他,还是年老的时候再告诉他,都会让他伤心,因为他心里从
    来没有过别人。所以我下决心把这事永远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他去世的时候,我
    很难过,无人可说,那时我真想对你们的父亲说说。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伤害
    你们的父亲。永远不想。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的父亲是惟一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惟
    一一个最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我从没瞒过他什么,我的一切对他都是敞开的。
    这个人是个例外。
    如果没有这个例外该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难以说清,所以我对木槿提出离婚的事能够理解,虽然我并不赞同
    她那样做。正如对木凯原来的媳妇,我虽然生气,也对她有几分同情。她让我想到
    了我自己。我也曾经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见不到你们的父亲,没有
    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过来了,她没挺过来。我们毕竟是不同
    时代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个人空间的时代。但我们也是
    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说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们是怎么经受
    住那一切的?就是这样,在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我依然没弄明白。也许根本没必
    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显然是不现实的,也
    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这件事我却忽然明白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父亲之间。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我只是为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我嫁给他,是
    不想让组织为难,我为他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是不想让他影响工作。我尽
    心照顾他,是觉得他是革命功臣,应该受到照顾。至于说到感情,我还是那句话,
    任何人相处那么长时间都会有感情的。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块石头在手上捏久了
    也会滋润的,何况是人。有一次我们俩为孩子的事争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看着
    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就想,我怎么会嫁给他?嫁给这么一个火爆爆的武夫,而没
    有嫁给那个让我心动,让我思念的军医?真的,结婚很长时间后,我都认为我不爱
    你们的父亲。我只是对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现在你们的父亲去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感到难过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这
    一切都说出来了。它们在我心里埋得太久了,压得我难受。
    但是要说清楚这些事,又是多么困难。它们就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你要把
    它从中间清理出来,就必须捞起所有的水草。
    让我从头说好吗?你们慢慢地听我从头说好吗?
22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19 | 只看该作者
5
   
    木兰看着母亲发呆的样子,看着悲痛难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个
    时候,父亲和她的一次谈话。父亲难道有预感吗?
    父亲当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个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动招
    呼木兰和他一起坐坐。木兰有些受宠若惊,就端了张藤椅,在父亲对面坐下。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杈剪碎了午后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令父
    亲的脸有些斑驳陆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慈祥,也多了几分沧桑。平日里父亲的脸
    膛总是红红的,虽然木兰知道那是高血压所致,但她还是喜欢看到父亲红光满面的
    样子。父亲的眼睛也总是明亮明亮的,从无阴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十分威严。
    父亲说,木兰啊,我看几姊妹里,你是最理性的一个了。是不是因为你当医生
    啊?木兰不知父亲要说什么,有些紧张。父亲说你别紧张,我是觉得,你最像你妈。
    其他那几个都像我。老大犟,认准一个死理不变。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惯的。老四
    呢,好冲动。一激动起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欢耍小心眼儿。老六,这个
    老六总是长不大。只有你,爸觉得还比较懂事。你这丫头虽然有时候过于敏感,但
    总得来说,说话办事比他们有理性。
    木兰没想到父亲这么看好自己,心里有几分感动。尽管父亲说起其他几姊妹的
    缺点乐呵呵的,跟夸奖一样。但毕竟,父亲认为她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理性的,对一
    个大家庭的家长来说,那等于是说她是最可靠的。父亲说她的理性像母亲,这点让
    她觉得好笑。父亲总爱把她和母亲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亲……但她还是懂事地
    说,爸,你要跟我谈什么事吗?父亲笑道,说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么知道我要
    跟你谈事呢?木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打开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说,你知道,我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体检
    又查出些个毛* C蛔寄奶炀筒恍辛恕??纠剂?λ担?郑?阆氲侥亩?チ恕D闵硖
    逭饷春茫?换嵊*事的。父亲说,这话就不像医生说的了。我又不是神,兴人家那么
    多毛病就不兴我有?这一身的零件已经用了七、八十年了,该坏的坏了,该生锈的
    生锈了,很正常嘛。木兰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别耐用。你就
    属于耐用的那种。
    父亲慈祥的一笑,说,刚刚夸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兰笑笑,听父亲说下去。不知怎么,她特别地害怕面对这种事情。尽管当了
    20多年的医生,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父亲说,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们几个孩子倒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妈。
    木兰有几分意外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妈那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心里担着很多事,很重情。我
    怕她到时候受不了,会出什么事。
    木兰心生诧异。一是父亲如此牵挂母亲,二是父亲对母亲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
    意料。平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觉得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
    关于这一点,木兰儿时有许多记忆。在他们几个孩子看来,母亲从来不是个温柔多
    情的女人,也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话语和动作都让人觉得生硬。他们
    认为那是因为母亲参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锻造成得像钢铁一样。难道她在
    父亲面前是另外的样子吗?
    父亲说,希望到那时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特别是开始的几天,
    她肯定不习惯。你要告诉她,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我会在那边等她的。
    木兰点点头,起初的一点意外已变成感动。
23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20 | 只看该作者
她望着父亲,父亲此时的眼神让她
    感到陌生,也让她感到难过。父亲真的老了。从来都是高大威风、无所畏惧的父亲
    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拥抱父亲的冲动,像通常她在影
    视剧里看到的那样。但她一动没动,仍平静地坐在那儿。在他们家里,从小到大,
    没人这么做。她连母亲都不曾拥抱过。她不习惯肌肤之亲。
    父亲又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你母亲一直陪着我。可惜我不能陪她
    一辈子了。老太太本来就比老头子活得长,她还比我年轻十来岁,她很吃亏的。父
    亲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调皮的样子。
    父亲大概不习惯于表达这么温柔的感情,转了话题说,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陈。
    父亲仍叫她的丈夫小陈。父亲说,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
    就行了。谁没个缺点?木兰,我这儿给你提个要求,不许和小陈离婚。
    木兰不知所措,只好点头。虽然她已经和“小陈”分居半年多了。但父亲的话
    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必须执行的指示。木兰已习惯点头接受他说的一切。木兰知道
    父亲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离婚。虽然木凯离婚是媳妇提出的,但父亲仍觉得跟打了
    败仗一样。木兰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木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但父
    亲显然已有所察觉。“小陈”很久没上门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谈话到最后,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信袋慎重地交给木兰。信袋里似乎装着
    本子之类的东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细地封好了。父亲说,这里面装着我写给你妈的
    一封信,算是遗嘱吧,另外一个相册,你妈原来问我要我没给她,她老嘀咕。都留
    给她吧。不过你现在不要给,等到了“那一天”再说。父亲说到这儿狡黠地笑笑,
    好像很为自己的预谋得意。
    木兰接过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除了郑重地点头,她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想
    不出,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像父亲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对命运无奈吗?
    从那次谈话后,木兰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身体。可一段时间下来,什么也没发现。
    父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欢活动;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笑声朗朗。没有任何
    不对劲儿的地方。血压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压药。木兰想,父亲这样一
    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人能有这样好的身体,真是上苍有眼。
    慢慢的,木兰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她把父亲交给她的那个信封锁到抽屉里,又
    陷到自己的烦心事中。
    没想到父亲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木兰想,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路过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木兰就走了进去。
    在这个家里,一直有一间房子是父亲的办公室。尽管退下来以后父亲再也不用
    办什么公了,但他仍挑了一间最宽大的房子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中间是一张大大
    的书桌,上面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父亲常俯在上面写些什么。一面墙是两排书架,
    里面放的大多是军事方面的书籍,战史,回忆录。其中有几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
    藏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国人到西藏的探险经历。最醒目的是西藏军区自己
    编辑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风云录》。那里面有好几篇父亲的回忆文章。惟一一本
    带文学色彩的书,还是木槿给他买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的《走过西藏》。
    另一面墙上,非常醒目地挂着一张很大的西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作着一
    些只有父亲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当然,有一种符号木兰能看懂,那是用红笔画的
    小五星,一共有五处,分别是大哥、她、木凯、木棉和大哥的儿子小峰先后在西藏
    当兵的地方。
    有风穿进房间。木兰走过去关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见了父亲。父亲
    提着一袋垃圾往院门口走去。提着垃圾的父亲依然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迈着稳重
    的步伐。背影如同有着白色峰顶的雪山。这就是父亲。无论做什么,无论手上提的
    是枪还是垃圾袋,他的威风都不会倒,一辈子挺拔坚强。
    泪水模糊了木兰的眼睛,父亲消失了。她关上窗户。一张纸从书桌上飘落到地
    上,她拣起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字迹。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母亲说,要把过去的事告诉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事呢?木兰怀着期待,也许那
    其中就有她渴望解开的谜底。
    母亲很少说起往事。至少很少对她说起往事。有时候母亲过去的战友来了,老
    阿姨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就会说起过去的事。但在木兰的记忆里,她们说的总
    是开心的事,因为她们常常笑得满脸是泪,你笑我,我笑你,好像过去的岁月是那
    么快乐,没有忧伤也没有烦恼。但在孩子们面前,母亲却不大说起过去。也许有父
    亲在,母亲不需要他们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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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21 | 只看该作者
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50年前。我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在那一年,我迈出了自己
    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就
    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就不会有你们。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我出发去西藏时,丝毫没想到以后,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是这样的。当然,谁
    也不可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的眼前闪耀着光芒,我奔着光芒而去。
    那年我18岁。
    现在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背着行装。我和我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一
    样的神情。我看见了我们的队长苏玉英,她背着孩子,使劲儿挥手叫我们快些跟上,
    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见了赵月宁,像个小小少年,那时候她是
    我们队伍中最小的,出发时才13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但眼里却有一种少年所
    不具有的坚强神情。我还看见了我的同学刘毓蓉和吴菲,看见吴菲瞪着眼憋着气使
    劲儿去顶牦牛……哦,牦牛,我也看见了你们。你们披着长长的神秘的黑毛,瞪着
    圆圆的铜铃般的大眼,你们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们现在还好
    吗?
    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
    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然后随着十八军的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走向西藏。
    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
    我们的心情也浩浩荡荡。
    我们唱道──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
    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
    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
    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
    我们是从哪儿出发的?
    是从四川眉山。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个诞生了中国三个大文豪的美丽小城。我们的进藏大军
    就在三苏公园召开了誓师大会,然后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30多个女兵组成了一支
    运输队,年龄最小的13,最大的也不过22。我们都是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我
    们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的牦牛群,驮着前线急需的物资和粮食,和大部队一起跨越
    万水千山,忍饥捱饿,风餐露宿,从甘孜走到昌都,又从昌都走到了拉萨,行程3千
    里,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不让它成为累赘。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为的
    是让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风。尽管已经18岁了,但身体仍未发育,又瘦又小,
    胸脯也是平的。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我把头发全部塞在帽子里,看上去就
    更像个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特征。那
    时的我,脸庞和心都纯净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样。这是我们苏队长说的。
    我一边走,一边赶着牦牛。牦牛的身上驮着部队急需的粮食和物资。生活艰辛,
    路途漫漫,牦牛们不堪忍受,常常闹情绪。它们一闹情绪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
    心地哄它们,甚至是推着它们走。
    我从不闹情绪。我喜欢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日子比牦牛舒服,而是因为我心
    里揣着火一样的理想。我就是为着这个理想偷偷离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
    的是帐篷,人们也总能听见我的笑声,我的笑声很特别,总是一串一串飞出来的。
    队长苏玉英说,一听这孩子的笑声,就知道她还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苦头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愿让自己显出
    女学生的幼稚和娇气,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为那样就会显得成熟起来。的
    确,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还是喜欢笑。
    我快乐的笑着,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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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23 | 只看该作者
7
   
    大哥和妹妹弟弟们从医院回来了。
    木军看见木兰就问,妈呢?
    木兰说在楼上躺着。
    木军松口气,说让她睡会儿吧。
    从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静多了。木兰心里踏实一些,就说,哥,我想先回
    去一下。
    木军有些诧异。
    木兰就把父亲生前和她的那次谈话对大哥简单说了一下。她说她得把那个大信
    封拿过来,给母亲。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确,这样的事,父亲照理是应该交待
    给他的,却交待给了妹妹。木兰也觉得有些蹊跷,她解释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
    正好在家吧。大哥说,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木兰摇摇头,她不愿违背父亲。那是
    父亲留给母亲的。大哥说,那你快去吧。木兰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其实木兰想回家,还有个重要原因。她想独自一人呆一会儿,或者干脆说,她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 K?辉冈诖蟾绾偷苊妹敲媲傲骼帷*
    可没想到,丈夫竟在家里。
    木兰很是意外。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以往丈夫总是夜半才回来,回来就进自
    己的房间。虽然他们还没到完全不说话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没有交流了。但木兰
    进门一看见他,泪水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丈夫有些吃惊,说你怎么了?本来木
    兰已经想好不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丈夫的。不告诉丈夫并不是怕丈夫难过,而是
    想证明自己完全能离得开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灾难都扛过去。反正他对她,还有
    她的家,早就无所谓了,他这个女婿早就名存实亡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见到了丈夫,木兰一下子撑不住了,满脑子全是泪水,
    每一个器官都是泪水。在母亲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终是坚强的。现在
    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坚强已经见底,她撑不住了。泪水将她的大堤彻底泡垮了。在丈
    夫惊诧的目光中,木兰一头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丈夫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坐在了她身边,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是她的反常让他感到了害怕。他拍着她的背说,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木兰
    嚎啕着,说不出一句话。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毫无理性地冲垮了她和丈夫之间的
    陌生、距离、怨艾……丈夫的怀抱在那一刻重新变得温暖。
    木兰终于对丈夫说,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惊愕不已。对一个冷峻的外科医生来说,这个消息仍过于突然。他说怎么
    回事?是意外事故吗?木兰说,脑溢血。丈夫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脑溢血的后果。
    他抚着木兰的后背说: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所以提前回来了。
    而且我还把路路叫到我妈那儿去了。
    木兰听了有些感动。这么说他们夫妻之间还有心灵感应。
    半小时后,木兰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木兰立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尴尬和后
    悔。她起身洗了把脸,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对丈夫说,我是回来安排路路的,马
    上还要去,家里事情很多。我妈的情况也不好。
    丈夫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兰想说不用了,但终于没说出口。
    丈夫马上开车去了。
    她打开书柜,找到了那个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怀里,好像抱着父亲的嘱托。也
    许这个信袋能帮母亲恢复正常?她觉得心情比刚才放松了一些,是不是因为她把那
    些泪水倒出去了?泪水应该是身体里最沉重的东西吧。
    木兰回到父母家,将信袋交给母亲,说,这是爸让我交给你的。
    母亲接过来,竟然很平静,似乎知道这回事。她慢慢打开信袋,一个红皮本子
    掉了出来,很旧很旧,红色几乎成了棕色。上面印着“进军西藏”四个字。木兰有
    些意外,父亲不是说是个旧相册吗?怎么是个本子?这种本子母亲也有。他们当年
    进军西藏时,每人都发了一本。
    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母亲把信拿在手上,没有打开。木
    兰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间,掩上了门。
    木兰走下楼,见兄妹们都呆呆地坐在客厅里,除了缭绕的烟雾,没有一点声音。
    大哥他们几个男人闷闷地抽着烟,连平时从不抽烟的丈夫也点了一支。木槿和木棉
    仍在低声哭泣。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伤已到了极点。她的尚未离婚的丈夫郑
    义也来了,坐在她的对面,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大嫂晓西一边劝她,一边也落着
    泪。
    木兰够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尽管他们兄妹之间平时并不密切。她知道他
    们和自己一样,都被深深的自责内疚折磨着。特别是木槿,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最疼
    爱她,昨晚的会毕竟是因她而开* 5彼??宄宓睦肴ナ保?隙ú换嵯氲侥鞘怯敫盖
    椎挠辣稹H绻??溃?胃*亲怎样发火怎样骂她,她也不会说一个字* ?上衷冢?
    磺卸嘉薹ú咕攘恕U庋?畹淖栽鸷*痛苦,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
    木兰走过去,搂住木槿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但她的手刚放上去,木槿的
    哭声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她一头趴在木兰的肩膀上恸哭道:姐你骂我吧,是
    我不好,我把爸给气走了。爸,我对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声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木兰顿时被这样的痛击得流出来泪来。
    木鑫闷闷地说:三姐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气成那样的……
    木棉也哽咽地说,还有我,我太没出息了,总是给爸添麻烦……
    木军嘶哑地说,你们别说了,如果有什么过错,都该我承担,我是大哥。
    木兰听见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像个老人在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大哥,
    大哥竟在那一刻苍老了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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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24 | 只看该作者
8
   
    不不,我不是从眉山出发的。我糊涂了,我应该是从重庆北碚,从我故乡那个
    美丽的小城,从我家里,从母亲的身边出发的。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那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
    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我只是觉得火热的生活在召唤我,比起学校循
    规蹈矩的生活来,军队的生活更令我向往,女兵的形象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为了参军我从家里偷跑了出来,连个字条都没有留给母亲。
    那是个冬天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雾。
    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大雾弥漫。雾中带着浓浓的水气,一头扎进雾中的我,
    很快就湿了头发。不过即使等到中午雾散了,你也很难见到太阳,重庆就是这样的。
    夏天也很难见到太阳。其实太阳是出来了的,是挂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云层挡
    住了。太阳也生气,它总被重庆人误解。重庆人说,今天又没得太阳。它一生气就
    更加努力地发射热量,把个重庆整成了火炉。
    虽然我知道重庆的太阳是被误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时,依然会抱怨。有时候我
    有一种感觉,我是因为想看见太阳,才离开重庆跑到西藏去的。难道人们不会因为
    一个简单的原因采取一个巨大的行动吗?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有
    个女人,总梦想着看见大片大片的葵花,她为这个梦想渐渐地白了头发。她就对她
    的丈夫说,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种一望无际的花海了。丈夫听了只是笑
    笑。也许他觉得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必当真。她又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了,这个
    朋友立即说,我带你去看,我知道哪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这个女人听到这样
    的回答,就落下泪来。为这个,她离开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们看
    葵花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能理解。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比重庆的明亮,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任什
    么也遮挡不* N也皇且蛭??舨爬肟?厍斓摹D鞘钡奈也辉诤跆?簦?易约壕褪翘
    ?簦?铱炖郑?*亮,热情洋溢。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们往往喜欢在
    事情过去之后给它一个诗意的解释。
    如实地说,我是为了革命离开重庆的。
    或者说,我是被革命热潮吸引而离开重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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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29 | 只看该作者
9
   
    木兰协助大哥,把弟妹们叫到一起准备开会。6个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
    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木兰的丈夫陈郡和来了,木槿的丈夫郑义也来了,
    连木鑫的女友小周都来了。大家都面色凄凄,低垂着脸。
    木兰看着大哥,有些忧虑地说,大哥。你可要挺……
    木军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我没事。你放心。
    木兰知道,木军虽是大哥,但因为长期不和弟妹们在一起,一直没有做兄长的
    感觉。还是这几年,父亲母亲有什么事常常爱和他商量,他的当兄长的感觉才明显
    起来。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感觉,他都必须像个兄长的样子了。他看着弟妹,深吸
    一口烟说,咱们开个会吧。
    木军话一说出口,木兰就惊了一下:大哥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父亲……
    木军说,在开会之前我想先说一点,在爸的后事没办完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
    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让他伤心让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他满
    意,死后我们总该让他安息了。
    木兰不知大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晓西,还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头来看
    了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们除了点头,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表示。
    木军开始说自己对办后事的一些想法。虽然有干休所的领导张罗,但他们作为
    子女,肯定要参与意见并具体操办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亲的老战友,在家中布置
    灵堂等。
    木兰补充说,还有,要照顾好母亲。母亲现在的情况不好,咱们得轮流值班,
    随时陪着她。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其实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兰没有解释。
    忽然,木鑫开口说,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木军皱眉头说,有那么急吗?
    木鑫点点头。这时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我今晚……也有点儿事。
    木兰冷冷道:你们都挺忙啊,连这样的晚上都不能呆在家里?
    木棉看木兰一眼,说,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军想了想,平静地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处理完了早些回来。
    木兰心里很难过。不管平时怎么样,眼下父亲已经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
    为他们的原因去的,弟妹们竟然还忙着自己的事。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会怎么想?
    忽然,她听见木槿叫了一声妈。一抬头,母亲竟然站在客厅门口。她不知道母
    亲是何时下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木兰盯着母亲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但母亲的神色很平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
    生,连头发都一丝不乱,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想,母亲是不是糊涂了?忘了昨天发
    生的事了?
    母亲很自然地走过来,在她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她平静地看了看所有的
    孩子,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昨晚你爸叫你们回来开会,你们只回来
    了9个,今天他走了,你们倒回来了11个。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声,妈!
    木兰不安地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你们不用难过,也不用负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你们的父亲没有生你们的气,他爱你们。虽然你们一直觉得他脾气古怪,他不近人
    情,但我知道,他是多么爱你们。要说生气,他也是生我的气。我没能很好的理解
    他,我总想在他和你们之间作沟通,作调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没用的。我应该理解
    他,站在他一边,可直到他离开我,我都没做好。我本该是最理解他的人……
    木兰和弟妹们都惶惶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你们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我什么事没经历过?你们的父亲不是
    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了。当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过来了
    吗?我生了6个孩子有3个没能养活,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你们放心,我不会垮,
    不会垮……
    木兰目瞪口呆,看着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们这两个老大老二不都好好的
    在这儿吗?他们6个孩子不都好好的活着吗?难道母亲真的伤心过度以至神志不清了?
    屋里的气氛怪怪的,有点儿沉闷。大家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木兰打破沉寂说,妈,我陪你上楼休息去吧。
    母亲摆了一下手说,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
    你们。
    母亲依然平静得出奇。
    木兰忽然想起她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字条,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了。她在心
    里默默地说:说吧,母亲,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
    母亲似乎听见了木兰心底的话,朝木兰颌首微笑道:木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
    有疑团,我也知道这疑团起自何处。
    木兰一惊,有些害怕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过去的40多年里,我一直不愿去解开它,或者说不能解开──虽然我
    知道那对你很重要。我总以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岁月的流逝让它自行消散。但
    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这样一个疑团的面前是多么无力,我不知道时间这个医生能治
    好那么多的创伤,却无法医治你心里的创伤。你的眼神告诉我,那个疑团经过了这
    么多年,依然存在于你心底,并且越发地坚硬,将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兰心底一阵惊悸,她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清楚地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声
    妈,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可她声音一点儿也没发出来。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
    在那儿,但一股让她浑身颤栗的寒气却从心底升上来,弥漫在全身。
    母亲继续说,木兰,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40多年了,妈一直让你受着这样
    的委屈。但我也要告诉你,让这个疑团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亲两个人作出的决定。
    40多年前,我们曾在西藏高原的一个雪夜里约定,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真实
    身世,永远让他们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为此我向你的父亲作出了承诺,我答
    应永远守口如瓶。
    但现在,你父亲他去了,他没有做到向我许下的诺言。他当初对我说,永远不
    离开我,永远不让我伤心难过。可现在他却突然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一向好端端
    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起来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父亲一去,所有的往事
    在刹那间全部压到了我的身上。那么深远的往事,那么沉重的承诺,那么尖利的真
    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孩子们,让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打开吧,
    让我带着你们一起踏进回忆的河流吧。让我慢慢地说,从容地说,让我把一切的一
    切都告诉你们。要知道,这些往事在我的心里已经堆积得太久了,说出它们是我的
    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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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0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我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
    1949年对中国大陆来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1949年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人生
    重大转折的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我离开了繁华的都市走向
    西藏高原,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而且1949年不仅仅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对你们的父亲来说也是重要的一年。
    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像一粒种子落在了远离故乡的土地上,生根开花,长成了一
    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就让我从这一年说起。
    从这一年开始,我和你们的父亲就像两条小河,开始朝一个方向流淌了,虽然
    直到两年后我们才认识,但命运的相连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们先后出发,最终汇合
    在了进军西藏的漫漫途中。
    如今一晃50年过去了。岁月的流失除了让人感叹,还能有什么呢?
    如今我老了。真的老了。
    人的衰老最初是在无意中出现的。当你有意识地去照镜子时,你不会觉得自己
    老,那是因为你的心态和面容都有准备,它们努力振作起来让你面对。你觉得自己
    还过得去。可是有一天,当你无意中在某个能照见人影的地方看到自己时,你会看
    到一个老得已不像你自己的人,那是因为你毫无防备。
    岁月总是在毫无防备时流走。
    可是对我来说,无论防备还是不防备,都老了。而且我还知道,我的心比我的
    面容更加苍老。那是因为,我的心比我的面容经历得更多更多。
    但你们的父亲没有老,他永远不会老。所有经历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经历,
    他不会把它们变成叹息或者是忧伤。他不会在心上划下一道道皱纹。他的皱纹仅仅
    在面容上。我知道他的心仍然年轻,他的心永远不会老。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50年前的我,在重庆一所女子中学读高二,是个年轻、单纯、热情,同时还有
    些理想主义色彩的女学生。而且我很开朗,不像现在这么话少。我喜欢说话,更喜
    欢唱歌。我的嗓音很好。在你们几个孩子中,只有木兰继承了我的嗓音。但遗憾的
    是,她从小就不喜欢唱歌。她的忧郁的天性和内向的性格,使她远离了音乐。我一
    直为此感到遗憾。
    少女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唱歌。我们小镇上有个基督教堂,我曾跟着母亲去那儿
    参加过唱诗班。每个礼拜天都去唱歌。我不太明白那些歌的意思,但我觉得它们非
    常好听。我的母亲是个虔承的基督教徒。她喜欢我去唱。
    夏天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常常一唱就是一晚上。重庆的夏天是
    非常炎热的,我一唱起歌来就什么热也感觉不到了。少女时代,唱歌是我最开心的
    事。
    但我并不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们的家境不好。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只有一
    份微薄的收入。父亲原先也是个老师,在我很小的时候病故了。对于他们,你们一
    无所知,他们没能活到看见你们的时候。我也很少向你们说起。尤其是我的父亲,
    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什么了。
    家中的清贫和孤单,使我比较早就懂事了。我知道自己能进入女子中学读书,
    全靠母亲的省吃俭用和操劳。我对母亲有一份深深的感激和歉疚。有时在学校里正
    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收到母亲的信,我就会难过起来。虽然母亲从不在信上向我诉
    苦,她只是问我生活好不好,学习好不好。我的母亲,你们从未见过的外婆,是个
    虔诚的基督教徒,也是个非常坚强的有忍耐力的女性。为了母亲,我真想早些工作。
    进中学后,我唱歌的天赋日渐展示出来,我是学校女子合唱团的主要成员。无
    论学习多么紧张,我都会参加合唱团的排练和演出。音乐老师说我的音质不错,也
    很有乐感,动员我中学毕业后报考音乐学院。我当然愿意。一个人能够选择自己喜
    欢的事作为职业,是一种幸福。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把我往音乐这条路上推进一
    步。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去参加重庆市中学生汇演,我作为我们学校的的领唱,被
    重庆一家歌剧院的艺术总监看中了。他带我去见了大名鼎鼎的歌唱家俞伯华。俞伯
    华听过我的试唱后吃惊地说,你跟着谁在练唱?我说我没有正式跟人学过声乐,我
    只是喜欢唱。俞伯华对艺术总监说,天哪,你得抓住她,这孩子简直就是缪斯的安
    琪儿,你只要稍加培养她就能摘取音乐圣坛上的王冠。艺术总监听了,问我愿不愿
    意去他们那里做歌唱演员?如果愿意马上就可以去。他们可以为我提供丰厚的包银,
    如果我能和他们长期签约的话,他们还可以送我去意大利学习声乐。我非常高兴,
    一口就答应了。
    没想到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希望我上大学,将来做个医生或者教师,而不是
    演员。她认为惟有做那样的工作,人的灵魂才会更加圣洁神圣。我只能顺从母亲。
    但我悄悄地告诉那个艺术总监,高中毕业后我如果没考上大学,就去他们那儿唱歌。
    我之所以想去歌剧院工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早些工作,挣钱养活母亲,
    再也不让母亲教书了。母亲有严重的青光眼。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参军,也许就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成为一个一辈子生活在
    舞台上的女人,在音乐和掌声鲜花中度过一生,成为缪斯竖琴下忠诚而又幸福的仆
    人。
    但生活没有“如果”。
    1949年,全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已经解放,解放军打过长江,紧接着进军大西南,
    向我们所在的城市重庆逼近。这些消息,我都是从学校里听来的。那时我已和一些
    同学加入了由学校地下党组织的进步学生活动。在那个组织里,我读到了大量的课
    本以外的文学书籍,像高尔基的小说,屠格涅夫的散文,易朴生的戏剧,鲁迅的杂
    文,还有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等等。受这些书籍的
    影响,我不但爱上了文学,还渐渐明白,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过好日子活着,要为
    更多的人过好日子奋斗。
    这些话,不知你们听起来是否陌生?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向往一个平等
    的自由的博爱的新的祖国。我愿意为建立这样一个美丽的祖国付出自己一生的努力。
    我们关注着局势。
    我们期待着解放军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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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1 | 只看该作者
2
   
    我说过,1949年不仅仅是我一生中重要的一年,也是你们的父亲一生中重要的
    一年,或者干脆说,是天翻地覆的一年。这一年他率领部队连续打了几个漂亮的战
    役,从营长直接升任团长。这一年他还像支利剑,从华北飞射到中原,又从中原飞
    射到大西南,横贯中华。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年他像一颗种子飞落在了西南这块土
    地上,从此扎下根来,长成了一棵大树。他甚至再也没有回过山东老家。
    这一年你们的父亲28岁,在二野十八军某团任团长。
    你们的父亲18岁入伍,是个大个子,年轻时身高一米八。他跟我说,他刚当兵
    时连长就很喜欢他,常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伙,天生一个当兵的料。的确,我认
    识他时他30岁,仍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见老。可以想见18岁的他是怎样的英武了。
    有句老话说,山东出好汉。我挺相信这句话。这里面除了有梁山好汉留下的英名起
    作用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东人首先在个子上像个好汉,几乎个个都魁梧高大,
    不会给人卑微畏缩的感觉。
    你们的父亲从参军那天起,就天天在战火中生活,真正是硝烟弥漫、金戈铁马,
    从抗日战争一直打到解放战争,从班长一直打到团长。用他的搭档王政委的话说,
    直打得浑身是胆,帅气逼人。他们团从上到下都知道,他们团长是个喜欢打仗、也
    特别会打仗的家伙。而且为了打仗,你们的父亲把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姓名都改了。
    也许你们知道,他原先是姓欧阳的,名字叫德成。德成这名字,还是你们爷爷找算
    命先生给取的。但你们父亲嫌它们又啰嗦又没有战斗力,就自作主张改成了现在的
    名字──欧战军。用他的话说,简化姓,强化名。
    不过老了以后,他又把孙子的姓重新改了回来,叫欧阳峰。也许人老了,特别
    怀念家乡和父母吧,就特别看重与那块土地上相关的一切吧。。
    那一年,我是说1949年,你们的父亲一仗接一仗的打,从华北打到中原。11月
    初,第二野战军开始进军大西南。尽管局势复杂多变,战斗频繁紧张,但从整个中
    国来看,解放军已胜券在握了。
    11月下旬,解放军逼近重庆,我们一天天地听见枪炮声越来越近了。
    那些日子,我和许多同学天天守在学校里,参加地下党领导的护校工作,防止
    国民党撤退时进行破坏活动。重庆的冬天总是阴沉沉雾朦朦的,可那些日子,我们
    却觉得很亮堂。我们心里有盼头。记得11月29日的那天晚上,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
    我和一些同学围着一盆炭火在教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们知道解放军马上就要
    进城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到凌晨时,枪声渐渐稀落了,几个胆大的学生跑出去看,很快,他们就跑回来
    兴奋地说,解放军进城了,重庆解放了!
    我们兴奋得大呼小叫,心跳得比枪炮声还响还重。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吴菲
    和刘毓蓉,立即跑回寝室,拿上脸盆之类能敲响的东西奔上街头。街上已经挤满了
    人,热气腾腾。我们三个立即溶进了市民们庆祝解放的游行队伍里。那天老天爷也
    很给面子,从来都是阴雨的天空,居然出了太阳。整个市区都是一派热烈的景象,
    锣鼓声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路也不通了。市民们都自发地加入了游行队伍。
    一支由妇女组成的大红大绿的秧歌队扭过来了,吴菲情不自禁地加入到了其中,
    还大声喊我,快来呀!我就拉着刘毓蓉跑了进去。我们三个人学着人家的样子扭着,
    领队的那个妇女看见了,跑过来给了我们一人一根红绸,我们就系在腰上学着她们
    甩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乐不可支。吴菲那张娃娃般的圆脸红扑扑的,小翘鼻子上
    已渗出了汗珠,她一边扭一边对我说,我好开心呀!你呢?我用力地点点头,再看
    看平时沉默寡言的刘毓蓉,也兴奋得脸色通红,那双细细弯弯的秀眼亮晶晶的,月
    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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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2 | 只看该作者
我们是真的开心,发自内心地迎接解放军的到来。我想的很简单,解放了,我
    们就能建设一个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人人都能平等自由的新社会了。
    正闹腾着,人群中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解放军!解放军过来了!
    人们立即自动地闪到了路两边,我也拼命地踮起脚来向路中间望。我很想亲眼
    看看这支被老百姓传得很神奇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样子。
    先过来的是歌声,《解放军进行曲》,那是你们父亲最喜欢的歌了。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他们就是唱着这支节奏感很强的歌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真是一支威武雄壮的队
    伍,尽管他们穿着非常朴素,布衣布衫,布鞋布帽。朴素得出乎我意料。但一个个
    人却精神抖擞,眼里满是喜悦和自信,那是打了胜仗的部队才会有的动人风采,是
    胜利者才会有的动人风采。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着最后的胜利
    向着全国的解放
    他们肩上抗着枪炮,脚下踏着节拍,甩动着胳膊大声唱着。不知是因为歌的原
    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我站在那里看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在心里升起。好
    像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以前我一看见当兵的,总是马上躲开,躲得远远
    的,生怕惹上什么麻烦。现在却觉得只想靠近一些,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吸引我的
    力量。路两旁的群众大概和我的心情一样,自发地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拍巴掌。
    吴菲还一边拍一边跟我说,解放军好可爱!比咱们学校的男生可爱!
    我不好意思这样说,但我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目送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莫
    名的亲切。我不知道我和这支队伍,从此解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你们的父亲告诉我,
    他当时就走在那支队伍里。看见那么多人欢迎他们,而且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女性,
    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如果这一次也算,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父亲吧。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在那支长长的队伍里看见了女兵!
    我激动得一把去抓身边的刘毓蓉,没想到她也看见了,一把抓住我,我们两个
    人的手使劲地握在一起。我连忙去拽身旁的吴菲,我说吴菲,快看!女兵!
    吴菲的眼睛还在盯着男兵,见我拉她,不情愿地转过头来。但一转过来,她和
    我们一样怔住了。尽管那些女兵也是布衣布衫,布鞋布帽,并且头发被帽子压着。
    但她们相形之下瘦小的身材和秀气的脸庞,还是让人们一眼就看出,她们是女性。
    女兵的出现让街道上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人喊起来:女兵,女兵!
    我们三个人没有喊,我们为她们的出现而失语。
    女兵们微笑着,继续前进。显然她们已经习惯被人注视和被人呼喊了。她们只
    是不为人察觉地将已经很直的腰板又直了直。有个少女跑上前去,把一束花塞给了
    打头的那个女兵,那个女兵竟然羞红了脸,又把花送回给了路边的一个小姑娘。
    云在那一瞬间散开了,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女兵们的脸庞上,我甚至清晰地
    看见了她们那年轻的面庞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有风吹过,将她们的头发向后掠去,
    露出了光洁的前额。额下是一双双有着几分羞涩同时又有着几分坚毅的眼睛。
    她们看上去就和我们差不多的年龄,可她们已经是军人了。她们迈着自信的步
    伐走在男人的队伍里,骄傲无比。她们和我们简直就在两个世界里。是因为军装,
    还是因为战争的经历?她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却让我非常心动的气
    息。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们,直到她们完全消失为止。我转过头来,看了吴菲
    一眼,吴菲也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脸涨得红红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们都从对方
    的眼里看到了无比羡艳的神情。
    女兵们也唱起歌来: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
    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
    在三八节喊出了自由的吼声
    ……
    这是《三八妇女节歌》。我成为一名女兵后,也很快就学会了它,你们没听过
    吗?是啊是啊,现在这些歌,再也没人唱了。女兵们唱着这些歌,尽管她们的发声
    没经过训练,她们的嗓音也不那么悠扬,但她们唱得非常投入,发自内心,这使得
    歌声充满了活力。我多想和她们一起唱* N疑踔辆醯茫?袼?悄茄??瑁?潘闶钦
    娴某?枘亍K?歉檬钦飧鍪澜缟献*自豪的歌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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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4 | 只看该作者
3
   
    以后的日子,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些女兵的样子。我太羡慕她们了。我真想
    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女兵,成为世界上最自豪的歌唱家中的一员。我愿意为此付出一
    切。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近似于梦想。那些女兵好像天生就是女兵,不可能是我们
    这些娇弱的女学生所能担当的。我还是忍不住对吴菲说,要是我也能参军,当一个
    女兵就好了。吴菲神往地点点头。刘毓蓉没有说话。
    我读中学时有三个好朋友,除了吴菲和刘毓蓉,还有一个叫姚兰芝的。姚兰芝
    的父亲是南充一个大丝绸商,家里很有钱。她是家里的最小的女儿,父亲特别宠她。
    重庆解放前夕,学校一停课,父亲就派人来把她接回家去了,生怕她出什么事。而
    我们四个人中年龄最大也最懂事的,是刘毓蓉。那时她19岁,已经有未婚夫了。未
    婚夫是个银行职员,说好了等她中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平时她少言寡语的,也没
    我们那么多梦想。
    吴菲叹口气说,我们恐怕也只能是梦想了。
    重庆解放后,我们回学校继续上课。姚兰芝听说学校复课了,也从家里赶了回
    来。我们人虽然坐在教室里,心里却总是慌慌的,有些静不下来。好像外面总有人
    在召唤我们,总有一股力量在拽拉我们。也许一个新世界的出现,无论它将怎样发
    展,在它诞生之初,都会有一股朝气蓬勃的力量,对人产生强大的吸引力。我们渴
    望投入到这样的新天地去。
    这天我正在寝室里看书,吴菲一阵风似地刮进来,大呼小叫地喊我的名字。她
    本来就嗓门大,我正看得入神,被她的叫声吓了一激灵。
    我没好气地说,假小子,你说话能不能斯文点儿?
    吴菲说,斯文?斯文你就别当兵了?
    我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说,当兵?你说什么?
    吴菲顾不上和我多说,拉上我就往学校的布告栏那儿跑。只见布告栏里贴着一
    张大红纸,上面写着通知,解放军代表来我校招收军政大学学员。
    我把那个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解放军也要我们女学
    生?真的要从我们女学生里招收女兵?而且是上大学,军政大学!吴菲说,当然是
    真的。招兵的解放军已经到校了,马上就要召开全校师生大会。
    果然,在第二天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向我们宣布说,解放军到我们学校来招收
    军政大学学员,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参加。校长称他们为军代表。她说,现在就请
    军代表讲话。
    军代表的讲话非常富有鼓动性,说得会场群情激昂。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坐不住
    了,我的心更是跳得山响。我想自己真是太有运气了,想当兵就真的有人来招兵了,
    而且还是军政大学。这样一来,自己不也就可以成为一名女军人了吗?自己不也就
    可以成为一名甩着胳膊昂首挺胸在行进中大声唱歌的歌唱家了吗?我为那样的念头
    激动着,心情无法平静。军代表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在意,我只听清了一句:一旦
    考上军政大学马上就发军装。
    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吴菲也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许多同学都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连姚兰芝也报了名。
    只有刘毓蓉在犹豫,她怕她男朋友反对。男朋友总是催她结婚。我们三个就去
    磨她缠她,非要她报名。我说干吗那么早结婚,先上大学有什么不好?吴菲说,我
    们四姐妹你可是大姐,你就忍心不管我们?姚兰芝说,就是嘛,要走一起走嘛。刘
    毓蓉终于被我们说动了,也去报了名。她说她先考考看,说不定还考不上呢。
    我的音乐老师听说我报名参军后,似乎有些惋惜。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不考
    音乐学院了?不当歌唱家了?我用军代表的话回答她说,部队是一所大学校,有着
    广阔的天地,所有的聪明才干在那里都能发挥出作用。我不是说大话,我是真的这
    么认为。而且我还想,到部队后肯定有很多机会唱歌的。没有看那些女兵,个个都
    会唱歌吗?军代表说了,部队尤其欢迎有艺术特长的同学。音乐老师听我这么说,
    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就考试。考试内容简单得出乎我的意料,什么数理化外语一律不考,只
    考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今天和明天》。
    今天和明天?这还不简单吗?今天我是一个女学生,明天我将成为一名女军人。
    我一提笔就写下了这样的话。写的时候我握笔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仿佛明天那
    些激动人心的日子已经在眼前展开,充满激情的话一句一句迫不及待地涌上笔端,
    真的叫下笔如流水,只恨自己的手写得不够快。我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丝毫的怀疑。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自己所向往的光明的新的祖国已经诞生。
    “今天我把青春交给了祖国,明天我将为祖国贡献一生。”
    那时候真容易激动啊,青春的热血,加上天翻地覆的景象,让我没法平静。有
    时我看见你们,对比年轻时候的我自己,总觉得差异很大。我很少看见你们激动。
    是你们更善于掩饰自己?还是你们比我更成熟?抑或是你们看不到新的希望?
    那次考试写的作文,可能是我这辈子写得最好的文章了。可惜的是没能留下来。
    许多应该留下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
    其实那一天,我不用文思泉涌妙笔生花也能考上。后来我才知道,军代表让大
    家写那篇文章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看做文水平,而是为了看看大家的态度。凡是
    有革命热情的,凡是拥护解放军的,凡是愿意投身革命的,都会受到解放军的欢迎。
    头天考试,第二天就公榜了,几乎所有参考的人都在榜上。我,吴菲,刘毓蓉,
    姚兰芝……许许多多的同学,都一一出现在上面。尽管如此,我一看见自己的名字,
    还是激动得一阵心跳。我看见我的名字在红榜上咧嘴笑着。吴菲的名字紧挨在我旁
    边。我一回头,就看见了吴菲通红的脸,还有姚兰芝惊喜的脸,还有刘毓蓉不安中
    又有些兴奋的脸。
    我们四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击掌相庆,心里塞满了幸福的感觉。真的是幸福,
    你得到的,正是你所盼望的。
    而且,我觉得还超出了我所盼望的,那就是我们四个好朋友仍可以在一起。
    不过我们顾不上庆祝,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分头回家告别。
    姚兰芝说她不能回家,她一回家肯定就别想再出来了。她父亲绝不会让她当兵
    的。她说她留在学校等我们。刘毓蓉的最大障碍不是父母,而是未婚夫。但她的决
    心似乎比报名之前大了,她说我一定要和你们一起走,我要上军政大学。他要是坚
    决反对,我就跟他分手。我们都支持她。吴菲则开玩笑说,别那么悲观,没准儿你
    一穿上军装,他更爱你了呢。
    我心里惦记的是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但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母
    亲。
    其实报名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母亲。但我想得很简单,我听军代表说,等我们从
    军政大学毕业,就是解放军的干部了。我想那样的话,我不就可以照顾母亲了吗?
    既能上大学,又能当女兵,将来还可以有一份工作。这么好的事情,母亲肯定会支
    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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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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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的父亲正像歌里唱的: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全国的解放。重庆解放后,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打响了成都战役。成都战役告捷后,大规模的解放战争在中国
    大陆上算是告一段落了。或者说,燃烧了几十年战火的中国大地,终于安宁下来。
    你们的父亲那横贯中国大地的匆匆步履,也终于停在了川西平原上。
    当时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十八军将驻防四川,不再走了。
    但你们的父亲却为没仗打而感到了寂寞。10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枪炮声的震
    动,习惯了马不停蹄地奔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安宁的日子很不适应。
    没事的时候,你们的父亲就趴在地图上仔细地研究琢磨,好像生怕还有什么地
    方被遗漏了没有解放。他一边看,一边用红笔将自己征战过的地方一一画出,这才
    发现自己的足迹竟然踩过了大半个中国。当时他就下了个决心,后半辈子要跑遍全
    中国。当然,他没料到自己的后半辈子主要呆在了西藏,那个地方让他一踩踩了30
    年。
    你们的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地图了。最初是因为打仗需要,后来是
    因为喜欢到处跑,他的许多地方,是退休以后去的。他对地图、尤其是中国地图的
    熟悉程度,我相信就连地理老师也不一定能赶上,所以直到老了,他的房间里还挂
    着那么大一张地图。他熟悉上面的每一寸土地,热爱上面的每一寸土地。
    当时他从地图上清楚地看到还有三个地方尚未解放。台湾,海南岛,西藏。他
    想,解放台湾和海南岛,肯定轮不着他们二野。只有西藏属于他们考虑的范畴。但
    他也知道,解放西藏可没那么简单,除了有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严峻的气候外,还有
    极为复杂的政治形势。
    1949年7月,还在解放战争进行得十分激烈之时,西藏地方当局预感到了国民党
    政府已来日无多,便公开驱逐代表中央政府常驻西藏的国民党官员,想借此机会脱
    离中央政府。这就是西藏历史上著名的“驱汉事件”。即将占领全国的中国共产党
    对此很快作出了反应,发表了《决不允许外国侵略者吞并中国领土──西藏》的社
    论,明确表示:“西藏是中国的领土,绝不允许任何外国侵略。西藏人民是中国人
    民一个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绝不允许任何外国分割。”
    此态一表,解放军进军西藏,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1949年12月,毛泽东主席在访苏途中给西南局的三位书记,也就是第二野战军
    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参谋长贺龙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当前国际国内形势
    对我们非常有利,要不失时机地解放西藏、打击帝国主义侵略扩张的野心,促使西
    藏向内转化,所以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越早越有利,否则夜长梦多。
    西南局及西南军区领导收到此信后,立即电报中央和毛泽东,坚决执行解放西
    藏的任务,同时决定,将这一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交给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第十
    八军。以十八军为主,筹划进军和经营西藏的任务。同时,建议第一野战军由新疆、
    青海方向出兵配合,以形成向心入藏的有利形势。
    这些背景,你们的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当时他们已接到前往川南某小城驻防的
    命令,正准备出发。
    但他还是有一种预感,解放西藏的事不会拖延太久,并且和自己有关。他趴在
    地图上,用红笔把拉萨那个地方重重地画了一圈。
    后来你们的父亲对我说,当他在地图上画上那个圈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浪,
    好像自己的一股血脉随着笔尖涌到了地图上。我听了心里默默地想,在这一点上我
    们是多么得相象啊,仿佛与那块神奇的土地前世有缘。
    不过,当你们的父亲在地图上划下那个红圈时,我与西藏,无论是在心理上还
    是地理上,都还相距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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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7 | 只看该作者
5
   
    军政大学张出红榜后,我连夜回家向母亲告别。
    从重庆到我们老家那个小镇,有几十里的路。我坐不起长途车,就用身上仅有
    的一元钱租了一匹小马,连夜赶回了家。
    我坐在马上兴奋不已──那时我完全不会骑马,靠别人牵着。牵马的是个大爷。
    我忍不住对老大爷说,我要当解放军了!大爷说,你这么小一点年纪,解放军也要?
    我那时长得非常瘦小,身高不到一米五,又是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个小姑娘。我
    说我都17岁了,翻了年就18岁了。大爷就说,好啊,当解放军好啊,光荣。
    到家已是夜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和乏。一进门,看见母亲正坐在微弱的灯
    光下批改作业。我兴奋地说,妈,我考上军政大学了,我参加革命了。我想我终于
    有值得母亲高兴的事情了。我多么希望看到母亲眼里能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但是没有。母亲停下手上的笔,忧伤地望着我。她说,你能不能不去?
    我知道身为基督徒的母亲,对“革命”这样的字眼儿有着本能的拒绝。但我怎
    么能不去?我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思说,妈,革命不是坏事,是为了把不合理的社
    会制度推翻,建立一个合理的、平等的、博爱的新社会,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过上
    好日子。
    母亲不再说反对的话,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用那种我非常熟悉的忧伤望着我说,这么说,你要永远离开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吗?
    我被母亲问住了。这个问题我真没想过。我答非所问地说,我要走了。吴菲也
    和我一起去。我母亲知道吴菲,知道我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说我们要去上大学
    了。上大学不好吗?军政大学,一毕业就是女军官。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养活你了,
    你不要再去教书了,你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说马上就走,我是回来和你告别的。
    母亲就站起身说,那我帮你收拾收拾吧。我拦住母亲说,不用,到了部队,什
    么都会发的。母亲还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想找点什么给我。可家
    里实在是太清贫了,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具,什么也没有。
    母亲打开惟一的一个箱子,拿出一快新布说,本来这块新布我是想等你工作以
    后给你做件旗袍的,既然你要走,现在就做吧。
    原来我一直很想要一件旗袍的,我还没穿过旗袍呢。可现在我没心思了,我连
    连摆手说,妈你留着吧,别给我做了。哪有女兵穿旗袍的?我们都穿军装,扎腰带。
    等我穿上军装,就照一张相寄给你。
    母亲没有说话,把桌上的作业本收了,将那块新布摊开。那是一块簇新的阴丹
    蓝布。母亲的手是非常巧的,针线活儿一流。
    母亲做着做着,就流泪了。那深潭一样的泉水终于流了出来。凭着做母亲的敏
    感和直觉,她知道她永远失去这个女儿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虽然我也不知道将
    来是什么样子。但我绝不会悲观。一辈子长着呢,我想我以后会有机会孝敬妈妈的。
    我爱我的母亲。可惜她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照片。就我的记忆来说,母
    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母亲。你们几个孩子,最像我母亲的
    是木鑫。母亲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那双忧伤的眼睛。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用
    那样的眼神望我,以至我以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直至有一天,我在一个同学
    家里看见她的母亲嘎嘎大笑,并且用力地拍我的脸蛋,还声音响亮地说我比她家孩
    子文气,我才知道做母亲的是可以这样说话这样大笑的。但我的母亲永远不会,她
    的眼里好像蓄着一汪很深的泉水,总有不尽的忧伤从里面流出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不知为何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也许是因为做了教
    徒?母亲找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以维持生计。十几年来,我们母女一直相依为
    命。可我却那样绝情地离开了她,我几乎没有想过我走了之后母亲靠什么活下去,
    她在这个世界上是那样的孤单。但我还是走了。我太年轻,因为年轻而自私,一门
    心思只想照自己的愿望去做。还有,我丝毫没想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陪伴母亲
    了。我以为我去去就回。最多不过几年的事。我渴望走出去,投身到如火如荼的革
    命洪流中。
    我坐在母亲身边安慰她说,妈你别难过,等我从军政大学毕业了,就回来看你。
    母亲看着我说,出门在外,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
    母亲又说,与人相处,要谦让,要宽容。
    我又点点头。
    后来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骑了几个小时的马,太疲倦了,我就那
    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床上了。桌上放着做好的旗袍,旗袍
    里包着一本《圣经》。母亲一直要我读它,可我读不进去。看来母亲是要我带上它。
    母亲不在房间。我想她一定是出去买早点去了。我最喜欢吃我们那个镇上的米糕了,
    特别是刚蒸出来的时候,又香又软。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要买上几个。那米糕也便
    宜,2分钱一块。
    我坐在那儿想了想,决定趁着母亲还没回来之前赶紧走掉,免得母亲告别时又
    伤心落泪。我一看见母亲落泪心里就难过。但我却没想到,即使我不看见,母亲也
    是要落泪的,而且会更伤心的。那时我还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我只会从自己的角
    度考虑问题。我从作业本上撕了张纸写了一行字:妈,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但写完后,我又把纸揉了,塞进了衣服口袋。我想这些话都是说过的。母亲知道。
    有些话,我是说我们心里珍藏着的那些话,是应该对自己的亲人说出来的。我
    们以为我们是亲人,那些话就不必说,我们以为亲人是知道的。但不是那样,有些
    话不说出来,亲人永远不会知道。而等你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你再没有那样的
    机会了。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母亲赶做出来的那件蓝旗袍,还有那本黑色羊皮封面的
    《圣经》放进了行李中。我想不带走会让母亲伤心的。我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了看,
    心里有一刹那的难过。但我甩了甩头,赶走了这刹那的难过,毅然打开了门。临出
    门前我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很想吃几个母亲买的米糕,为此我还咽了一下口水。
    街道上静悄悄的,晨雾迷漫。
    我一头扎进雾里,心情却十分晴朗。
    后来我给母亲写信。
    第一封信是刚入伍时写的。我说等我从军政大学毕业了,就回去看你;第二封
    信是在离开眉山时写的,我说我参加了进军西藏的部队,等解放了西藏就回来看你;
    第三封信是在昌都写的,我说现在上级号召我们要长期建藏,保卫边疆,暂时不回
    来了。
    我就这样一封信一封信地远离了母亲。
    我曾经因为不懂事而深深地伤害了母亲,这种伤害一直无法弥补无法偿还,结
    果是你们替我的母亲偿还了。你们以你们的方式,让我在几十年后,终于尝到了被
    孩子们抛弃的滋味儿。这种抛弃不是以离别的方式出现的,而是以不理解。你们拒
    绝理解,而拒绝就是抛弃。
    但我不怨你们。这样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是写好了的。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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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39 | 只看该作者
6
   
    那个冬天,我是说1949年的12月,我真的穿上了军装,成为军政大学的一名学
    员。我们四个好朋友幸运地分在了一个班。刘毓蓉已经说通了未婚夫,未婚夫答应
    等她读完军政大学再结婚。姚兰芝还瞒着家人。吴菲虽然告诉了父母,但父母很不
    情愿。她的父亲是重庆一个百货公司的业主,家庭条件相当好。父母亲舍不得让她
    跑到军队上去吃苦。但吴菲已经铁了心,无论父母和兄长们怎么劝阻也不听。后来
    她索性使性子说,如果父母再阻拦她参军,她就和家庭决裂,让他们这辈子再也没
    有她这个女儿。
    父母终于妥协了。那天她的父亲亲自把她送到学校来,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一
    旦过不下去了就赶紧回家。吴菲见同学们都看着,觉得很丢人,一个劲儿撵她父亲
    走。她父亲无可奈何,终于走了,满眼都是担忧。我想要是他知道他女儿日后还会
    去西藏,肯定会用三把大锁把她锁在家里的,任什么也不会让她去的。她父亲走出
    去之后又很快倒了回来,把我拉到门外,悄悄地塞给一叠钱,说请我以后多多关照
    他的女儿。我的脸一下红了,推开他的手很生气地说,我和吴菲是好朋友,我们会
    互相帮助的,你不用这样收买我。
    我真是这样说的,我觉得他那样做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我们走到藏区,身上没有一分钱买草纸时,我才把这事告
    诉吴菲。我开玩笑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爸的钱收下来呢。吴菲说,别说你,
    就是我也没要他的钱* U庀驴珊茫?闪松砦薹治牡那罟獾傲恕N颐且槐咚狄槐呃郑
    ?⒉晃?约好磺?蛭郎?*而难过。
    进入军政大学没多久,我们最初那种当兵的兴奋和喜悦,就被严格的学习和训
    练取代了。每天早上一吹哨就起床,出操,打扫卫生,然后就是训练。在操场上一
    排排地来回走着。当时正是冬天,天气阴冷,站在那儿手脚冻得发僵。那些派来训
    练我们的解放军一个个都严肃得像铁人,从来不笑,也从来不心软,不到时间一分
    钟也不会提前结束训练的。
    每天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兵们一个个累得直叫妈。我还好,从小爬山,不
    怕累。吴非就惨了,平时路都少走。她一躺上床叫唤说,不行了,我不爱解放军了,
    他们太严厉了,太没人情未儿了。我说好啊,那你也别爱自己了,你自己就是解放
    军呢。吴菲大笑,说,呀,我怎么就忘了,我自己也是解放军呢。那不行,那我还
    得爱。
    是的,尽管穿上了军装,我们还不像个军人。严格地说,我们只是些穿着军装
    的女学生。但我们单纯、热情,愿意改变自己。我们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个军人。
    军政大学真如校名所示,就是学习政治和军事。
    我们的课程有时事政治,有社会发展史,还有马列著作和毛主席的书。至于军
    事课,主要是掌握最基本的军事知识以及队列要领。几个月下来,我们都发生了明
    显的变化,我们走路时,已不再像做学生时那样喜欢挽着手臂摇摇晃晃,而是甩起
    手来迈着大步。我们见到领导时,不再扭扭捏捏地往边上躲,而是大大方方地上前
    行个军礼。我们一天天地把那些刻板的形式转变为了内在气质,军人气质。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还是唱歌,特别喜欢大合唱。部队的大合唱跟教堂里的唱
    经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静得不能再静了,一个是热烈的不能再热烈了。我很喜欢
    那样的大合唱,喜欢那种节奏强烈的、山呼海啸的、分不出彼此的感觉,喜欢自己
    的声音淹没在其中,又冲撞出来,扬上云端。每当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校长挥
    动着胳膊指挥我们唱歌时,我听见的都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心跳。我们激
    情万状地唱《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抗日军政大学
    校歌》: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
    这是一首多么好听的歌* J敝两袢眨?怀?鹚?曰崛梦壹ざ?*
    我知道,你们说我的性格有些硬,不像别的母亲那么温柔和蔼。我想,也许那
    是因为我从年轻时,就开始努力想磨掉自己身上的那些女人气吧。真的,那时候我
    认为一个女兵是不该像女人的,而应该像个男人,或者说像个男兵。我后来真的像
    个男兵了,常常有人搞错。我不但不难过,反而很自豪。
    请你们原谅并理解你们的母亲。
    一年后,当我们整队集合、喊着口令步入会场时,我们已经和初进校时有了很
    大的不同。我们甩着手臂,踏着节奏明确的步子,与整支队伍融为领一体。特别是
    当我们唱起歌时,更显得英姿飒爽。我想,我终于成为自己羡慕的女兵中的一员了。
    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但我不知道,作为一名女兵,仅有自豪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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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40 | 只看该作者
7
   
    1950年初,当我开始在军政大学学习时,你们父亲所在的部队接到上级指示,
    前往川南一小城驻防。
    如果说你们的父亲对驻扎下来、不再打仗、进入和平生活没有一点向往的话,
    那也是不真实的。因为这时的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加上他的搭档王政委,也就是你
    们知道的王伯伯已经结了婚,常常在他面前夸耀自己的媳妇,脸上浮现出幸福满足
    的笑容,让他羡慕。
    王政委的爱人,就是我后来的队长,叫苏玉英。王政委原先在师宣传科工作,
    苏玉英在师文工队,两人就认识了。打过长江后他们结了婚。等到了四川,他们的
    孩子也快要出生了。这让你们的父亲非常羡慕。
    接到驻防命令时你们的父亲想,也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都非常疲惫了,
    能够在天府之国里驻扎下来,好好休整一下也是好事。打了十多年仗,根本顾不上
    成家的事。现在总算可以考虑一下了。他甚至具体想到了找一个四川姑娘作媳妇。
    他也不知听谁说的,四川姑娘个个聪明能干,又能吃苦。虽然他很羡慕王政委,他
    觉得他们这一对是最理想的,既是夫妻,又是革命战友。他想自己要是也能找个队
    伍上的女同志就好了。但他又觉得这很不现实,当时部队上的女同志少之又少。所
    以他看着王政委脸上放光的样子,总是又高兴又羡慕地擂他一拳说,要当爹了,还
    不快请我喝酒?
    王政委那时候的确很兴奋,革命胜利了,妻子也快要胜利了。大事小事都顺心
    如意。他走起路来都哼着歌儿。自己心里高兴,当然也就愿意关心别人,他对你们
    的父亲说,喝酒算什么,我的欧团长,这回到了四川,驻扎下来,我一定帮你好好
    挑个媳妇。团长媳妇的好坏,可是关系到我们全团士气的大事。
    你们的父亲说,行了吧,只要你的革命后代顺利生下来,咱们全团的士气就不
    会有问题。至于我嘛,无所谓。
    王政委说,真无所谓吗?
    你们的父亲嘴硬,说,无所谓就无所谓,只要有兵带。说句摆老资格的话,他
    们个个都是我的孩子,就算一辈子没老婆,我也不亏。
    结婚以后你们的父亲跟我说过老实话,他说天天打仗的时候,从来没想过结婚
    的事,一但停下来,这个念头就强烈起来。毕竟是20多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
    见女人走过,也会想象将来自己的媳妇该是个什么样子。说一辈子不要老婆,那是
    假话。不知怎么,他的家乡观念很淡,不像王伯伯,王伯伯最初看中苏队长,就是
    因为是他们是同乡。你们的父亲却是四海为家的样子。如果不是后来接到了进军西
    藏的任务,他很有可能马上在当地找个姑娘结婚。
    如果那样,当然就不会有我们的结合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感觉。
    就在你们的父亲率领着他的团队兴高采烈地向川南开拔,以一天几十公里的速
    度行进时,一个巨大的历史事件正在向他们抵近。
    1950年元旦后,毛泽东从莫斯科给刘伯承、邓小平发来电报,同意西南局和二
    野领导对解放西藏的部署,即同意由十八军主要担任解放并经营西藏的任务。于是,
    解放西藏问题被正式提到了议事日程。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当你们的父亲他们团刚刚到达宿营地准备休息时,突然
    接到了上级指示:全团停止前进。两日后北上返回乐山集结,准备领受新的任务。
    命令一下达,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一头雾水。
    但你们的父亲却莫名地兴奋,他是个职业军人,职业的敏感让他预感到这个新
    任务非同一般。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分析元旦社论,研究地图,彻夜难眠。元旦
    社论上明确地说,1950年的主要任务,第一条就是“解放台湾、海南岛、西藏,完
    成统一祖国的大业”。你们父亲琢磨着,解放台湾和海南岛,肯定是三野和四野的
    事,解放西藏恐怕就是非他们二野莫属了。
    果然几天之后,刘伯承和邓小平就在西南局所在地重庆曾家岩,接见了十八军
    军长、政委,以及师以上领导主官,正式向他们下达了解放西藏的任务。
    十八军是由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与冀鲁豫军区一纵二旅等部队共同组建的,之所
    以把这个任务交给十八军,是因为这支部队不仅英勇善战,同时还具有独立作战的
    光荣传统,富有开辟和经营新区的能力。领受了这一任务的十八军将领们自是很自
    豪,但同时,他们也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西藏地广人稀,交通闭塞,地处高海拔
    地区,空气稀薄,气候恶劣,不适宜作物生长,更不适宜作战行动。一旦行动起来,
    首先补给就是一大困难。恐怕是前方派赴易,后方补给难;军事收拾易,政治解决
    难。
    但无论难易,这一仗是打定了!
    根据刘邓首长的指示精神,二野领导明确表示,动员全野战军一切可能的力量,
    从装备、运输等各方面支持十八军,并不惜一切抢修公路,以保证运输。
    很快,军、师长们回到了部队,传达了上级指示。这一下,部队像开了锅似的
    沸腾起来。这种沸腾并不都是斗志高昂的表现,还是有不少人转不过弯来,他们觉
    得十八军打了十多年的仗,东伐西讨,南征北战,早已疲惫不堪,浑身伤痛了,好
    不容易可以在四川喘口气休整一下了,没想到又要投入战斗,而且是从未有过的艰
    苦战斗。
    你们父亲是不需要转弯的。他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更何况这是一件关系到整个中国统一事业的大事。在军里召开的会议上,军长在那
    张大地图上把西藏划了一个大圈,他说,你们看,西藏12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差不
    多是我们整个中国的8分之1了,我们怎么能让帝国主义把它占了呢?
    下面有个干部嘀咕说,听说西藏是个不毛之地,很荒凉,又不能种庄稼,干吗
    非得花那么大的劲儿去占领它呢?
    军政委说,你把它看成不毛之地,帝国主义可从来不嫌弃它,这一百多年来他
    们一直在打西藏的主意,总是想法设法地往那儿钻。西藏是我们中国的领土,西藏
    人民是我们多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难道我们对自己国土的热爱反倒不如帝国主义?
    难道我们就眼看着帝国主义把西藏割裂出去而不管?再说,如果西藏真的被割裂出
    去,我们的西南边防退到金沙江边,恐怕我们在四川也坐不安稳吧!
    这一番话把大家说的心服口服。尤其是你们的父亲,忍不住大声叫好。他站起
    来表态说,我坚决服从野战军的决定。西藏从来都是我们中国的,过去国民党都没
    把它丢了,更不能让它在我们的手中丢失。我们不但要解放它,还要守住它,让它
    永远不离开我们中国的版图。这才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后代。我代表我们团表个态,
    请军里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
    军长笑道,你放心,吃苦的事少不了你们团。
    果然,在军里拟定出的进军方案中,你们父亲所在的团,以它的英勇善战、以
    它的顽强作风被定为先遣团。你们的父亲高兴得满脸笑开了花。终于有仗可打了!
    而且是在世界屋脊上打!恐怕世界上没有哪支军队在这么高海拔的地区作过战。你
    们父亲跟王政委说,咱们当兵的,就是骑马扛枪打天下!现在终于打到世界屋脊上
    去了,这辈子真不白活!
    他的命运从此和西藏交织在了一起。
    而此时的我,也开始向西藏抵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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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41 | 只看该作者
8
   
    夏天来临时,我们从军政大学学习结业了。
    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重庆闷热的上空传播着。那消息说,十八军来了几个干部,
    要从我们这批女兵里挑选100个女兵,充实到进军西藏的大军中。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兴奋得嘣嘣直跳。现在想想真怪,我为什么一听到这
    个消息就会兴奋呢?我怎么会在对西藏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对它产生向往呢?我真的
    不明白。
    实事求是地说,我当时并不是因为西藏而兴奋。
    我更不知道你们的父亲那时已经先遣到了甘孜,正在那里建立进军根据地。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兴奋,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
    我在十八军同志带来的大地图上,第一次看到了西藏,感觉那是很大一片土地。
    但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只是想:既然那是我们国家的领土,是我们中
    国的一部分,既然它还没有解放,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去解放它!整个中国大陆
    都解放了,如果还要解放谁,就只有西藏了。我是多么渴望能亲自参加一次解放受
    苦大众的战斗啊!
    而且,我还想到西藏那块神秘的土地上去唱歌。
    不光是我,所有的同学都很激动,大家觉得革命前辈总算是留了一块土地给我
    们,让我们亲手来解放它。
    全体女同学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没有人产生一丝的畏惧,也没有人有一丝的
    怀疑。那时我们的脑海里几乎就没有畏惧、怀疑、忧虑这样的词。我们有的只是热
    情、勇敢、信仰、希望。我们像一团生面,被这些美好的词汇发酵起来,热气腾腾
    得挤满了校长办公室。
    我们四个好朋友仍是一起报了名。经过军政大学近一年的学习和训练,我们都
    变得比过去坚强,比过去有主见。刘毓蓉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凡事都必须经未婚夫点
    头的刘毓蓉了,她非常干脆地对未婚夫说,要么你也报名参军,我们一起去西藏;
    要么你就耐心等着我,等我解放了西藏再回来结婚。
    她的未婚夫犹豫再三,选择了后者。他害怕去西藏。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跟刘
    毓蓉说了一个附加条件:如果两年后她还不回来,他就不再等她了。刘毓蓉想也没
    想就爽快地说,行啊,就两年。
    那时候我们认为,解放战争也只打了三年,解放一个西藏还用得着两年?
    但毕竟只招100名,不能个个都去。作为军政大学的毕业生,我们在政治思想上
    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身体健康成了招收的主要条件。招生的同志说,西藏非常苦,
    进军西藏更为艰苦,因此身体必须好。身体好是首要条件。
    他们为身体定了一个硬扛扛:体重必须超过90斤。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又多么不容易达到的条件* H绻?窍衷冢?桓觯保贰ⅲ杆甑
    暮⒆犹*重90斤肯定不在话下,或者说,只会是超重的比达不到的多。可那时候却不
    是这样。尤其是我。我们四个人里我最瘦,个子又* #保杆炅巳疵挥校福敖镏亍K
    ?砸惶?剑梗敖镎飧*标准,我就傻眼了。我一直自认为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
    就是瘦点儿。如果仅仅因为少几斤体重就被刷下来,那不太亏了吗?
    那天我急得像一头急于拱出笼子的小野兽似的,四处乱撞。吴菲她们见我急成
    那样,也急起来。她们三个的体重都没问题。但如果我去不成,她们怎么忍心撇下
    我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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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04:42 | 只看该作者
后来还是吴菲想出一个办法。她说体检的时候,吴菲和刘毓蓉站在我前面挡住
    医生,让姚兰芝站在我后面。等我称体重时,姚兰芝就悄悄踩一只脚到磅秤上,这
    样肯定能增加重量。我们四个人中她最胖。至于能增加多少,她心里也没底,只好
    听天由命了。姚兰芝看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当即同意了。她再三对我说,到时候
    她一定会用力踩的,让我非超过一百斤不可。
    真的轮到我的时候,我心跳得很厉害,两腿酥软,人就像要飘起来似的。长那
    么大,我还从没干过这种作假的事。我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不光是我,刘毓蓉
    的脸都红了。为了理想,我努力叫自己沉住气,不要慌乱。
    医生终于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往磅秤上一站,吴菲往前靠,有意挡住他的视线。
    姚兰芝迅速踏上一只脚,用力一压。医生只管看秤上的度量尺,丝毫没察觉我们的
    计谋。
    46公斤──他报出了数字。
    够格了!我赶紧跳下来,生怕有人发现。姚兰芝紧跟着上了磅秤,说瞧你轻的,
    看我的。保证有100斤。我们都听出了那句话的潜台词。我们都笑起来,暗暗得意。
    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就在我转头的时候,一张笑吟吟的脸正对着我。是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
    他干净利落,个子瘦而高,像一棵白杨树。当然,那时我完全不认识他。穿白大褂
    的年轻人显然是看出了问题,想告诉那个负责称体重的医生。
    我的脸涨得通红,情急之中我竟然对他说,我会唱歌,别看我体重轻,我唱歌
    声音很大的。不信你问她们,再不信我马上就给你唱。
    吴菲和姚兰芝只是点头,一句话求情的话也说不出来。我们都怯生生地紧张地
    看着他。他一句话也没说,走开了。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当时我们的目光都可怜极
    了,令他不忍心揭穿我们的“骗局”。就这样,我终于站到了合格的队伍里。等我
    想答谢一下那个年轻人时,连他的人影都找不见了。我也就在一转眼忘掉了他。
    但我没想到,我们后来还会相见。如果不再见面,我可能永远只会在讲到这件
    事时想起他,并且感到好笑。他只是我脑子里那一幕中的一个人物。而不是像现在,
    他成了我记忆中的伤痛,不,是生命中的伤痛。
    1950年夏天,我们100个体检合格的军政大学分校的女生,一起坐大卡车往川西
    走。我们的军部在川西平原。
    我们丝毫也没对将要去的西藏产生恐惧。真的。尽管那时候,已经有许多关于
    西藏的可怕说法在流传,说西藏那个地方如何的天寒地冻,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
    一下雪就有成群的牛羊冻死在雪地上,人不能出门,鼻子一摸就没了,耳朵一摸就
    掉了,等等。还有别的更为玄乎其玄的说法,比如氧气稀薄,寸草不生,鸟儿不飞,
    外面的人到了那儿,说倒下就倒下。倒下就别再想起来了。以后,当我真的踏上西
    藏的土地并在其中生活了多年后,我知道那些说法的确是夸张的。
    但我也同时知道,西藏的确是非凡的。
    当时我们一路唱着歌,都是些很有力量很有激情的歌。我们才不害怕呢。
    毕竟有人害怕。
    走到半路上,我们的卡车忽然停住了,前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后来有同学
    说,不知是谁的家长得到了消息,赶来拦住了我们的汽车。
    吴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当初参军他父母就不肯,现在要进西藏,那还得
    了?吴菲说糟了,肯定是我爸来了!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立即带上了哭腔,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说你别怕,我们帮你。我和几个同学叫她躲在车上蹲着,我们围着她站着。
    我当时已经想好了,为了我的好朋友,我要撒谎。如果吴菲的父亲问我吴菲在哪儿,
    我就说她已经回家去了。我的心因为这个预谋好的谎言而慌张得乱跳,腿也软起来。
    我心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怕自己的母亲出现。其实准确地说,我是又希
    望母亲出现,又怕母亲出现。希望母亲出现,是想再见她一面。因为离开学校前,
    我没有回家跟她告别,我只是给她写了封信,说我分配到十八军了。我没敢说我报
    名去西藏。一直到进入藏区后,我才写信告诉她我进藏了,但我仍是说,一年后就
    回家看她。
    我不是有意骗她的。
    后来我终于看清了,拦车的家长中没有吴菲的父母,也没有我的母亲。但却有
    姚兰芝的父亲,还有另一个女兵的父母,他们正拉着自己的女儿哭着,坚决不准她
    们到西藏去。一时间许多路人都围了过来。
    从那些家长的神情看,他们就像是来拯救女儿性命的,好像他们的女儿正面临
    着万丈深渊,面临苦海的岸边,如果他们不把女儿一把抓住,他们的女儿马上就没
    命了。他们的这种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态度,令他们的女儿又尴尬又无奈。
    我看见姚兰芝傻站在那儿,就跳下车去帮她。我拉着姚兰芝的手,想说服她父
    母让她留下。但她的父亲凶巴巴地推开我说,不要你管,你自己要去送命,别拉着
    我女儿。
    我只好松开了手。
    接兵的同志见此情形,态度很温和地对两个家长说,对于参加革命队伍的人,
    我们从来都是本着自愿的原则,如果你们不自愿,就请回去吧。
    无奈,姚兰芝和另一个女兵流着泪和我们告别,跟父母回去了。
    我坐上车,看着她依依不舍地走了,心里真为她们感到遗憾。由衷的遗憾。
    几十年后,姚兰芝找到了我。一别20多年,她找到我时我已离开了西藏。我几
    乎认不出她了。她也几乎认不出我了。我们各自说着离别后的情况。有许多地方我
    们是一样的,比如都结婚了,都有孩子了,都老了。但有许多地方又是不一样的。
    比如当我讲述往事时,常常情绪激动,她的情绪始终是淡漠的。惟有说起孩子时,
    她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她对孩子的亲昵让我羡慕。再比如我们的孩子因了我们的命
    运,也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最好笑的是,当我们老了,得的也是完全不同的
    ……
    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好谁坏。我只能说我对我的选择不悔。
    因了这样一个选择,我常常在回忆往事时感到心底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使我无法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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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2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欧木凯跳上三陵越野车后,对司机说了声去军区,就再也不吭声了。
    司机小韩用眼角看看他的团长,发现团长的脸阴得像成都的冬天,云层厚厚的,
    一点光也没有。怎么了,中午吃饭时不还高高兴兴的吗?还说等他探亲时,他也可
    以探亲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难道团里出事了?
    小韩已跟了团长三年,知道团长连每天夜里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睛,惟恐出事
    故。可是在西藏带兵,一点儿事故不出,的确不是靠人为努力就能做到的,还得靠
    老天保佑。
    小韩不敢言语,只有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
    欧木凯一手抓住车前扶手,一手夹着一支烟,让烟雾浓浓地在眼前飘散。虽然
    已是下午5点,阳光却热烈得如同正午一样,照得马路白花花的。但一打开车窗,风
    依然是又冷又硬。毕竟是11月了。但他还是摇下车窗,让硬硬的风猛烈地吹打着自
    己的脸庞。他想要痛的感觉。手中的烟被风一吹,迅速地燃烧下去,很快就剩个头
    了。他把烟头扔出窗外,随手又拿出一支。
    小韩想,看来团长的确是遇到心烦的事了。
    昨天晚上,欧木凯才带领全团从野外驻训回来,精神和体力都疲乏到了极点。
    脸晒得黢黑不说,人也瘦了整整一圈儿。一个月的外训,全团车炮拉出,行程千里,
    最后不但是实弹考核得了个全团优秀,还车辆人员一切平安。军区考核组给予了他
    们极高的评价。对身为团长的他来说,辛苦一年,这样一个结局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可没想到生活对他竟那么苛刻,仅仅让他愉快了一天,就一掌将他击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本来下午是团党委的总结会,他和政委坐在那说话,感觉
    非常不好,头一阵阵的晕眩。他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一回来思想放松,身体就支撑
    不住了吗?还在野外训练时,他就感冒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着药片,但他一直挺
    着没倒。他不想在那样的时候倒下。怎么一回来休息反而不行了呢?
    后来政委看出来了,政委说老欧,我看你得先去看病,打打吊针。你的脸色实
    在是太难看了。他说那怎么能行?军区等着要总结呢。政委说,会可以晚上开。无
    论如何,你现在得去看* R?灰?遗隳闳ィ*
    木凯连连说不用,自己就去了卫生队。医生一量体温一查血,不由分说地给他
    挂上了葡萄糖盐水,医生说他现在的状况再不控制就该成肺水肿了。木凯一边说别
    吓唬我,一边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这边输着液,那边他就睡着了。他实在
    是太疲乏了。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叫他接电话,说是他姐姐从成都打来的。他一听心里
    就格噔一下,不顾三七二十一,爬起来提着盐水瓶就跑去接电话。他知道没有特别
    的事,姐姐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一定是父母大人哪一个病了。他当时判断是母亲,
    母亲身体一直比较体弱。
    没想到竟是父亲……
    没想到竟是父亲的噩耗……
    欧木凯在一瞬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怎么会是父亲?是的,他两
    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亲了,可他也时不时地,差不多是一个月一次吧,往家
    打电话。每次打电话,父亲的声音都很洪亮,丝毫没有衰弱的表现,怎么会说倒就
    倒,说走就走呢?他真的无法相信。可是,姐姐已经那么明确地告诉了他,姐姐是
    医生啊!
    欧木凯想也没想,就告诉姐姐他要回家。他怎么能不回家?他必须回去最后一
    次见见父亲。对他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曾经的上级,还是心中的偶像;
    对父亲来说,他也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相知的同僚,还是未来的希望。
    而且,由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弃了去年的探亲。也就是说,他
    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母了。本来他是想,春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回去
    一次。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放下电话时,欧木凯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头,
    交给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医生,一句话也不说,就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操场,向团部后
    面那座大山走去。一直到他穿过操场不见了,医生才回过神来。但他不敢去追,他
    太了解他们团长的脾气了。
    欧木凯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级军官向他敬礼,他像没看见一样只顾往前走。
    这些下级军官们感到很意外,他们的团长怎么啦?他们的团长匆匆地往前走,只想
    尽快地爬上山去,尽快地站到那块石头上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泪水。除了
    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块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
    一站上去,泪水就急不可耐地涌出来。
    他站在那儿,面对安静的山峦,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满脸都是。
    那些咸涩的泪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阳光吸了去。
    一条细蛇似的血流,从拔掉的针眼中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到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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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0 | 只看该作者
17年前,木凯从炮兵学院毕业,来到这支部队。
    走进连队荣誉室,他在墙上贴着的那张“红一连历任连长指导员”的表格中,
    竟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战军。父亲竟是这个连的第6任连长。他简直惊呆了!
    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他一声没吭,心里却明白了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部队来的用意,
    他甚至能肯定父亲在他的去向上动用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一个人在荣誉室站了很久。他为父亲感到自豪,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暗暗下
    定决心,要为父亲争光,要干出个人样来。
    那年他21岁。21岁的他被任命为红一连一排排长,成为他们那支部队第一个军
    校大学生。或者说,第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官。
    作为排长,他太年轻了。尤其是在80年代。当时排里的老兵有一半儿年龄都比
    他大。他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有几分学生气。他开始用一套与过去老部队完全不
    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里的老兵从不服气到服气,从服气倒佩服。
    记得刚到排里没多久,有一次全排在炮阵地上训练,比他年长两岁的三班长走
    过来,用轻蔑的语气说,新来的,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木凯立即迎战说,行啊,
    就怕你输了不认账,三班长说,输了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木凯伸出手道:一言为
    定!
    战士们一听说三班长和新来的排长挑战,全都围了过来。三班长提出比五六炮
    手压退弹。木凯同意了。三班长是个老五六炮手了,这一招全连都没人能比过他。
    战士们都不由地替新排长捏一把汗,觉得这回新排长肯定要丢面子了。
    三班长自负地说,你是新来的,你先请吧。
    木凯微微一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上前一步,按动作要领迅速上炮,左
    手握火把,右手扶于装填机后壁,两脚成丁字形站好,而后报出一个“好”字,做
    好了压弹准备。
    充当裁判的老兵一声令下:压弹!木凯拉火把,抓弹,压弹,放回火把,打开
    保险,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仅用了7、1秒。
    周围一片安静,战士们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班长的脸
    一下子涨得通红。谁都知道他这个项目的最好记录是8、4秒。木凯退完弹,为三班
    长准备好了弹头,朝他一笑说,该你了。
    三班长红着脸摇头说,不用比了,排长,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年后,木凯的脸黑了,皮肤粗糙了,烟瘾也出来了。抽第一支烟那天是他22
    岁生日,他没好意思对谁说,只是给母亲写了封信。走出来时,听见几个老兵在那
    儿议论说,咱们排长各方面都不错,就是不像个爷们儿,烟都不抽一支。
    木凯一声不响,交了信,就在团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不管三七二
    十一叼在了嘴上,然后一个班一个班地转悠。班里的老兵们一脸惊讶,继而是万分
    热情,这个拉他坐,那个递他烟。这让木凯体会到,有些本事,再优秀的院校也不
    会教,得到部队上学。后来,随着他职务的不断升高,烟瘾也越来越大了。如今,
    他的烟瘾和他的军事技术一样出名,大概是全团第一吧。
    他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父亲对他越来越满意了。
    尤其是大哥转业离开西藏后,父亲就把他那充满希望的沉甸甸的目光全部移到
    了他的身上,让他在不堪重负的同时感到骄傲和自豪。
    可是两年前,当他终于无奈的同意离婚时,当前妻带走了孩子剩下他只身一人
    时,父亲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内疚,好像他的婚姻失败是他造成的。他想对
    父亲说并是这么回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从结婚一开始就选择了失败。用他
    妻子的话说,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不该结婚的。差不多从结婚第一年起,他就没
    管过这个家,他不知道他们家的煤气罐是怎么搬上6楼的,他不知道女儿萨萨那一口
    牙是怎么校正整齐的,他不知道妻子得过胆结石并因此切除了胆囊,他不知道老岳
    母脑中风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月能记住给妻子寄回他的工资外,
    他几乎像个外人。特别是当了营长后,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被他自行改为了2年一次,
    2年一次还常常提前归队。用他妻子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就像一
    尊石雕,你可以远距离欣赏他,却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而她妻子却是个正常的女人,
    她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只能离开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埋怨妻子。谁叫他像个殉道者
    一样守在那块土地上?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就该承受。
    但他还是害怕看到父亲那怜爱的、负疚的目光。对他来说,父亲不该有那样的
    目光。父亲应该永远乐观、开朗、严厉、自信、坚强。但父亲却叹息了,为他叹息,
    甚至为他的离婚感到懊悔。木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父亲有这样的感觉。他更加
    努力地干,想干出更大的成就来,让父亲知道,婚姻失败并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并
    没有影响他去实现他们父子共同的理想。或者说它影响了,但他会坚守。他被击垮
    了,但他会爬起来,重新扑上去,死死地拽住他的事业和理想。他想证明父亲没有
    错,他也没有错,他们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像他们这样的人,生命不是以应该的
    方式存在着,而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着,准确的说,是以意志和信仰的方式存在着。
    就是这样。
40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5 21:31 | 只看该作者
但木凯在内心深处不能不承认,这些年来他是多么的孤单。这种孤单不是寂寞,
    不是冷清,而是心的寂寥,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一种巨大的、蚀骨的孤独。特别是
    去年,当他偶然得知了那个关于他身世的秘密,这种孤独变得更加强大和可怕。他
    常常觉得自己那颗心离开了身体,丢在旷野上被冷风吹着,被石头硌着,被无边无
    际的黑暗包围着。很多时候他无法承受了,就一个人走出营区,爬到营区后面的这
    座山上,站在这巨石上,一站就是几小时,渴望被高原的黑夜融化,融化进那块巨
    石里。
    他甚至想,自己也许就是由一块高原的石头变成的。
    他站在那儿,一直站到黎明到来。然后匆匆回到宿舍,靠在床头抽上一支烟,
    军号就响了。军号一响,他就精神抖擞地站在了大操场上,和太阳一起,升起在全
    团官兵的面前。
    日复一日,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无论再苦再难,他不愿意离开这支部队。也不愿意离开西藏。他的生命是属
    于这儿的,属于这个高原的──如果说以前只是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这一点,那么,
    现在他则是清楚的确定了这一点。
    三菱越野驶进了军区大院。
    路两旁那一排排左旋柳的叶子已经落光了,露出了褐色的枝干。没有浓荫遮蔽
    的路显出几分冷清。木凯让小韩直接把车开到政治部干部处去。他在心里盘算着,
    他已经两年没休假了,眼下政委在位,两个副团长也在位,即使不提父亲的事,也
    该同意他休假吧?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不提自己的父亲,这是木凯为自己定下的原则。他不想别
    人因为父亲照顾他什么,或者顾忌他什么。他要靠自己。他必须靠自己。虽然父亲
    没有说过这话,但他相信父亲是希望他如此的。而且,他高傲的心性也令他会如此。
    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干好,有能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军官。而不需要借助别人。
    当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机关下班了。木凯直接来到了干部处处长的家。处长很惊讶,问他有什么事,
    这么急地来找他?他说他想休假,他想问问他的休假报告批了没有。
    处长没有回答他,一个劲儿要他坐。还要他一起吃饭。
    他不想坐,更不想吃饭。
    他站在那儿问,处长你就告诉我吧,我的休假报告到底能不能批下来?
    处长有些奇怪。他知道欧团长是个出了名的硬心肠,从来都是只顾事业不顾家
    的,就是离了婚也没能让他改变。现在怎么啦,怎么忽然之间这么恋家了?处长见
    他不坐,站起来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欧团长,我知道你该休假了,我知道
    你去年就没休假。可是……
    木凯心里一紧:可是什么?
    处长说:你知道,现在已经是年底了。
    木凯说我知道年底了,面临老兵退伍。我们团里政委他们几个都在位。
    处长说,今年不同往年啊!今年咱们军区要搞科技大练兵,你们团也要装备一
    批新设备,老兵一走,军区马上就要搞集训,明年的全训也要提前开始。你们团又
    是重点。所以你的休假报告恐怕……
    木凯在一瞬间几乎要说,我只要10天假期,或者我只要5天,3天也行!我要回
    去看我的父亲!我甚至只要在他的床前站立一分钟,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他没有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了脸。但他那
    张黑黢黢的面庞丝毫也显不出他面部充血的样子。
    处长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他还是不说话。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不说话,处长反而感到过意不去了,解释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也不是
    对你一个人这样,军区要求所有的主官这段时间都不离位。
    木凯正了正帽子,挺胸立正,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处长说,你别急嘛。要不,我再把你的情况跟领导谈谈?
    木凯拉开门,说,不必了。他走了出去。
    去年夏天,木凯在军区开会,非常偶然地在招待所遇见了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儿
    子,林亚东。他是总参某部的一个高职参谋,下西藏跑边防。他的父亲当年是和木
    凯的父亲一起先遣进藏的,70年代以后调到了北京。相同的父辈,相同的出身,使
    两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身处西藏那样一个地方,彼此一下子更亲近了。那天夜里,
    他们俩就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边喝酒边聊天。他们用大杯喝,喝了整整三瓶全兴
    特曲,聊了整整一个通宵。
    他们说父辈的事,说小时候的事,说着说着,林亚东就说,你父亲母亲真是了
    不起,说到做到,说要把你培养成我军的军官,还真的就培养成了。
    木凯也带着几分醉意,他嘎叭咬碎一个兔头,搅拌机似的,三两下就将兔头连
    骨头带肉碎成了末,骨碌一声吞下,说,我知道。当初我从军校毕业要求进藏的时
    候,我妈还挺不乐意呢。后来还是我爸坚持的。我爸说这孩子属于西藏。我爸太爱
    西藏了,他希望我能到西藏来继承他的事业。
    林亚东说,那不仅仅是继承他的事业,还是为了实现你亲生父母的愿望。
    木凯愣了,他盯着林亚东,说:我亲生父母?
    林亚东已经醉了,没有察觉到木凯的惊诧,继续说,我爸说,你亲生父母都是
    西藏军人,去世前把你托付给了你父母,说要让这孩子长大了当兵,子承父业。你
    父亲答应了他们,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军官的。怎么,这
    事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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